杜牧《叹花》诗的“身手”

自是寻春去校（较）迟，不须难过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人们关于名人轶事总是很有兴味，假如这里面再有点绯闻或怪事，则如虎添翼，更为来劲。盘绕上面这首杜牧的《叹花》诗，就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见于多种笔记短书和有关著作，如《唐诗纪事》（卷五十六）云：“（杜）牧佐宣城幕，游湖州。刺史崔君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令牧间行观奇丽，得垂髫者，十余岁。后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怅而为诗曰云云……”这故事还有内容更丰厚的版本，如《唐语林》（卷七）的记载，把湖州刺史如何布置大型活动让杜牧来选美写得很细致，又细致写到杜牧如何发现了一个绝色小姑娘，拿出一筐罗缬作为定金要人家等他十年，还彼此写下了契约、可是杜牧是十四年以后才到湖州来当刺史的，那女子曾经出嫁三载，生了两个孩子了。于是杜牧作《叹花》一诗云云。

细节丰厚，说得若无其事，而恰恰显露再发明的痕迹，愈加表明全然不可信。所谓吴兴选美，按之史料，全属子虚乌有。杜牧暮年为了多弄点薪俸，力争去外地当刺史（唐代中央上的主官待遇很好，收入远高于级别相同的京官），最想去的中央是杭州，没有搞成，而其时恰恰湖州（治所在吴兴）刺史一职出缺，于是他便去了吴兴——此事带有很大的偶尔性。上述传奇故事中还有其他种种与史料矛盾的中央，缪钺先生在《杜牧诗选》中曾有过深化细致的阐明（详见《缪钺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85-86页）。中国的一大国情是“古代人物稍出色点，便有许多神话附在他身上”（梁启超《中国历史研讨法补编》），这种情形固然并不限于古代，而到底是于古为烈。许多所谓掌故轶事谈谈玩玩自无不可，完整信以为真，绝对是不明智的。

《叹花》一诗的内容无非就是本拟赏花，而时过景迁，于是就逆流而下地来观赏树上的果实。凡事不用拘执，呈现了未曾预料的状况无须难过，大可因势乘便，随遇而安，化被动为主动，有什么吃什么。这样一层意义，其实也很普通，只不外杜牧的诗以花、果立言，别具匠心，粗浅有味，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而已。杜牧很少写特地的哲理诗，但时有带哲理的诗句，例如他在劝慰友人张祜的诗中有一联道：“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外复何求？”（《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不为人知是不奇特的，其实也不用求为人知。他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诗中有一联道：“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看似写自己的登楼的所见所闻，而其实把人世的流变消逝都容纳进去了。

关于杜牧的那一段当年选美有所商定、由于迟到甚久、终于彻底泡汤的神话依旧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后来有人会把当年的红颜少女往常早已嫁人、生了好几个孩子等情说成是“绿叶成阴子满枝”。那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且有诗意；值得留意的是其人的出嫁生子等等都同历史上的杜牧全不相干，只不外为了风雅坦率，借用了一下他的诗句而已。

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一部分是有所谓“身手”的，其中许多并非真的是作品产生的背景，倒是以作品为培育基孳生出来的传奇故事，也答应以当作微型小说来观赏，而万不可据以讨论原作。杜牧以一筐丝织品作为彩礼强行预订了一名小丫头，后因失信过时终于失败，遂写诗表示难过的故事，是杜撰得比较拙劣的——古代女子结婚甚早，很少有大龄而仍在闺中的，哪里能有请求人家等他十年的道理！

◎本文原载于《中华读书报》（作者顾农），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一切，如有侵权，请联络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