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徐 首发于 十点读书 在很多人眼里,张爱玲清高孤傲,拒人千里,就像照片中表现出的样子,低眉昂首,总有凉意。 她说过:
这番表达,也不符合她一贯的书写风格。 我也没有在张爱玲作品中读到过这句话。 在给友人的信件,她倒有赞美李叔同是“动人的美男子”。 即便属于讹传,也不全然谬误。 因为她的确不只是高傲,也有风趣、天真甚至卑微的一面。 张爱玲与弘一法师虽然没有交集,这两位同样由绚烂出名、后来黯然隐世的传奇人物,红尘里走一遭,对世间情爱的领悟可谓殊路同归。 人与人之间,往往因为理解,所以共鸣,也因为自知,所以谦卑。 爱,就是慈悲 1905年,26岁的李叔同东渡日本学习美术。 在那里,他认识了房东的女儿春山淑子。 这是个美丽又娇羞的姑娘,当李叔同邀请她做自己的写生模特时,虽有迟疑,最终欣然答应。 她褪尽衣裳,按照李叔同示意,或站,或坐,或躺,耐心配合着,美丽的胴体寸寸发光。 她被他的才华吸引,他陶醉于她的柔情。异国他乡的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走到一起。 出国时,李叔同孑然一身。归国时,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日本妻子淑子,另一个是他们的儿子。 他在上海安了家,薪水的大半用于供养这对母子。 机缘巧合,李叔同接触到僧侣生活,对生命的理解随之渐渐发生转变。 1918年夏天,李叔同决定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剃度出家。 他写信给相伴十多年的淑子。 这封信,既是对自己追求的说明,也算告别。
上海家中一切,他都留于她支配,如果愿意,留作纪念。 他也曾托友人送淑子回日本。 然而,她带着孩子找来杭州,对自己在中国唯一可依靠的人苦苦挽留。 电影《一轮明月》中,有个片段再现两人告别的情景。 西湖平阔,烟水茫茫,两艘小船相向划来。 一条船上,站着着僧衣的男人,另一条船上,静立穿和服的女子。 她含泪低唤:“叔同……” 他平静回应:“请叫我弘一。” 她沉默片刻,问道:“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的回答平和而坚定:“爱,就是慈悲。” 她仍有困惑,他回以沉默。 无言的转身,是最后的诀别。 人生八苦,其中之一便是爱别离。面对深爱的人,不管生离,还是死别,都让人悲痛万分。 李叔同从红尘深处走来,当然了解妻子的绝望。 他希望“不平凡”的她吞下这杯苦酒。而他自己,早已饮尽这杯苦酒。或许并没有,因为他已经放下。 多情佛心近无情,情到深处恰是空。 有人说他无情,有人评他狠心,有人骂他抛妻弃子。从世俗角度评判,这些尽属事实。 只是,那份看破红尘的境界,无情也好,慈悲也罢,岂是凡人能参悟? 若能在弘一法师面前保持谦卑,才有可能对他的思想和修行有所领会吧。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1942年,也就是弘一法师辞世的这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22岁的张爱玲从香港返回上海。 她像一匹黑马,闯进上海文坛,势不可挡。为上海人写的香港传奇,在她笔下繁花绽放。 有一天,寓居南京的胡兰成闲翻杂志,看到一篇《封锁》。他为之惊艳,读完一遍又读一遍。 从此,他心里有了“张爱玲”这个名字。 胡兰成去到上海,从苏青那里讨到张爱玲住址,然后登门拜访。 张爱玲有社交恐惧症,一般不接见读者,这让胡兰成吃了闭门羹。 他不甘心,留了一张纸条。 不知是怎样漂亮的言辞打动了张爱玲,使其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从不开门接见,变成主动登门拜访。 两人初初相见,相谈甚欢。大部分时候,张爱玲像个好奇的小女生,听这个大自己十几岁、又比自己见多识广的男人高谈阔论。 讲的人,在那里讲得津津有味。听的人,隔着茶几听得孜孜不倦。 那个初春的午后,在胡兰成家的客厅,她一坐就是五个小时。 红尘攘攘,天心寂寞,谁都渴望遇到一个懂得自己的人。相比爱,懂,更珍贵,也更难得。 张爱玲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胡兰成同样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的聪明人。 面前这个男人,富有才情,而且能够读懂她的文章,他比任何人都能领会其文字细枝末节的妙处,看见其文字背后复杂幽微的心思。 正如他自己所说:
这样懂得,何等难得…… 他去她住所回访,男欢女悦,如舞似斗。 张爱玲在杂志上登过一张相片,他表示很喜欢,她便找出来赠予他,在背面写了两行字。 那是她文艺的表白:“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回南京后,两人开始通信。信里,他夸她谦逊,她回了一句: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八个字,原是张爱玲写的,说的却是胡兰成。 他对她,那份可遇不可求亦无人可替代的懂得,起初就已明了。 至于慈悲,却很难说,也难以理解,比弘一法师口中的“慈悲”更令人费解。 事过境迁,回头再看,很多动听的甜言,很多动情的蜜语,都显得言之过早。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两人有过柔情蜜意的好时光。 胡兰成喜欢洗热水脸,张爱玲特意买了五磅的热水瓶,挤一把滚烫滚烫的毛巾,穿过客厅,拿到房间递给他。 一起讨论《红楼梦》、《金瓶梅》,一起欣赏高更的画作。 光阴如流水潺潺,他像在溪水吃水的小鹿。 夏日黄昏,从公寓阳台望出去,上海滩红尘霭霭,她坐在他腿上,说着自己,说着彼此。 吻上来那刻,她感到“他的眼睛在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 两人灯下对坐,傻傻地看对方的脸玩。他抚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 提及将要面临的分别,张爱玲说她恨不得把他包起来,用针线密密地缝好,然后藏起来。这种甜言蜜语,出于疼惜,也是为相守。 在张爱玲笔下,战争成全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婚姻。现实中的战乱,销毁了她自己的爱情。 后来时局改变,胡兰成逃亡至江南,与假扮夫妻的寡妇弄假成真。 除此,他还对在武汉办报期间搭上的护士小周念念不忘。 张爱玲渐渐明白,这个男人“博爱”,富于幻想,处处留情。 凭着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她愿慈悲为怀,不追究他过往情债,也不介意危难之际的露水姻缘。 可是作为女人,她无法接受胡兰成在自己与小周之间游移不定。她追去温州,要他作出选择。 他死都不选。 在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盛九莉让邵之雍在自己与另外一个女人作出选择,他的答复是:“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呢?” 这就是滥情男人,无赖又无耻。 离开温州那天,下着雨,张爱玲撑伞站在船舷边,涕泣良久。 那一刻,她或许已做出决定。 有时候,放下一个人,比被抛弃更煎熬。然而纠缠不清的感情,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一年半后,张爱玲寄去诀别信:
随信寄去的,还有写编剧所得的30万元稿费。 明明应该立马提出分手,但她没有,因为“不欲增加你的困难”。 明明可以分文不予,爱钱的她之所以如此慷慨,除了表达互不相欠的意思,也算仁至义尽吧。 因为爱过,所以不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谁若深爱,谁便如此。 怎样才算爱?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或者没有答案。 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总是带崇拜的成分。 就像张爱玲,她对胡兰成的爱恋,始于崇拜,止于懂得。 临水照花的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离,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两年。这段爱情故事,却成为后世不衰的话题。 他们的收梢,就像小说中盛九莉的叹喟:“我们这真是灯尽油干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 张爱玲与胡兰成,何尝不是如此。 人是矛盾的存在,未被懂得时,孜孜以求着被懂得。好不容易被一个人读懂,或者读懂了一个人,却没法好好爱下去了。 这又是为何呢? 有时候,有些人,爱来爱去,爱的总是自己,还有自己心中的唯美之梦。当梦醒来,爱便消逝。 当爱的感觉随风消逝,若能留有一份宽容,已算慈悲。 这份慈悲,源于自己心中的懂得,也出于对人性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