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放射性物质发生衰变和不发生衰变有着同样的概率,因此两者都发生了。就像一个粒子能够同时从金属柱子的左边和右边穿过一样,放射性衰变也同时发生了和没发生,只要没有人在看。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大多数时间,缘于各种不明确的原因,这种可能性的叠加不被我们注意到。它们从来没有发生在——或者到达——我们的尺度。然而,在我们这个特别的实验里,我们却通过设计让我们的眼睛能够看到:两种量子可能性(衰变发生或未发生)同时存在并且直接联系到一只猫戏剧性的死亡或存活之上。 那么量子世界的规则怎么说? 它们的说法是:衰变还是未衰变这一事件被直接联系到毒药和猫,只要盒子未被打开,这只猫既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而是同时存在。 在你打开盒子之前,衰变同时处于发生了和未发生状态,因此毒药已经被释放,也尚未被释放。 所以猫咪死了,却又活着。 死了并且活着。 听到这些,你立刻打开盒子去确认。 猫跳了出来,毫发未伤,依然非常可爱。 盒子底下也没有躺着尸体。 你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这整个所谓“状态叠加”和“随后量子可能性塌缩”立刻听起来就像一个设计精巧的恶作剧,而不是真实现象。 我们搞错了吗?猫真的曾经有一段时间处于既生又死的状态,还是整个实验就是一个骗局? 让我们看看。 打开盒子意味着你与实验发生了作用,对不对? 啊哈。 所以你的确进行了干扰。你的确观察了。当有人进行了观察,大自然就必须作出选择。 因此,这个选择——也就是塌缩——如果是真实的话,显然已经发生:让猫活了下来①。 但你在打开盒子之前,猫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吗?还是在你打开盒子之后,极快的瞬间里被决定? 你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塌缩真的发生了吗? 薛定谔在一九三五年设计了这个实验,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法国物理学家塞尔日·阿罗什(Serge Haroche)和美国物理学家大卫·维因兰德(David J.Wineland)成功地设计了一个真正的实验,并且能够在预期发生塌缩的瞬间探测到状态的叠加。 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用猫。 他们用的是原子和光。 他们看见量子叠加非常真实;几乎所有量子粒子都能够,也确实同时以不同且互斥的状态存在。今天,这也是工程师们试图建造量子计算机的基本原理。利用量子粒子能够同时以不同状态存在这一能力,能够实现同时“平行”计算的量子计算机的计算能力在原则上能指数级地强大于我们现在所用的经典计算机。阿罗什和维因兰德因此分享了二〇一二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他们证实了薛定谔的猫真的处于既生又死的状态,在某个时间,两种状态同时存在。 那么这儿的谜团在哪里? 在于是什么东西消失了。 叠加是真实的,好吧。阿罗什和维因兰德证实了这个。我们只能接受。 但是当你打开盒子,当活着的小猫跳出来以及塌缩发生的时候,你没见到的那个可能性去了哪里?既然它在某个阶段显然是真实的,那么那只死猫哪儿去了? 那才是谜团。 许多科学家冥思苦想于这个问题,一些潜在的答案近来开始流行。一些人猜想那些没被观察到的可能性褪色了,就像滴入湖里的一滴墨水,湖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就像未被实现的一串可能性在湖中扩散消失,只剩下实现了的那种——包括我们自身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被留下。另一些人认为这与我们的意识有关,我们进行实验这一动作本身或者甚至思想本身能够把现实冻结在某一个状态中,因此创造了现实。 然后出现了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休·艾弗雷特三世(Hugh Everett Ⅲ)。 出生于一九三〇年的艾弗雷特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他极端聪明,同时研究数学、化学和物理学,最后在最有影响力的物理学家之一、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博士论文。得到博士学位后艾弗雷特立刻就放弃了物理学,主要原因是他显然觉得物理学太过诡异。虽然惠勒教授尽了努力,科学界还是未能认真考虑他学生所提出的想法,这显然也是艾弗雷特放弃的原因之一。在二十一岁时,艾弗雷特离开理论研究,开始为美国军方进行绝密武器研究,最后死于过量的酒精和香烟。他的一生就像一些著名的诗人或画家在早年因其天才而散发光芒,可惜却不为当时的同行尊重一样。艾弗雷特一九五六年发表的博士论文后来成了经典。在他的论文里,他大胆而出色地声称,既然量子理论在非常小的尺度上如此完美,那么到我们日常生活的尺度上,它也应该一路被重视。我们宇宙中的一切都由量子物质构成,因此所有一切都应被看作是一个各种可能性同时存在的巨大量子波。 如果从这个视角看,那么没有什么塌缩发生。所有的可能性都依然存在。 从这个视角看,整个宇宙在每次作出选择时产生了分支,缘于实验或是其他观察。因此应该存在着无法想象之多的许多平行宇宙,其中每一种可能性,每一种可能的后果都以事实存在。 按照艾弗雷特的看法,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是平行历史。 你站在两部电梯前犹豫要上哪一台,另一个你,在分叉出去的另一个平行宇宙,选了另一台。在又一个平行宇宙中,你撞在了两台电梯中间的墙上。还有一个宇宙中,你走楼梯。因此,所有的可能都被实现了。 在某种意义上,艾弗雷特对于量子物理学的理解在字面上的解释是,如果你能克服自私的障碍,你就永远不需要悲伤。任何时候,位于这里的你遭受什么不快,在无穷多的平行宇宙中无穷多的其他平行的你正因躲开了这个坏消息而满心快活。 艾弗雷特也还依然活在无数个这样的平行宇宙中,甚至还在阅读这本书呢。在某些宇宙中,他会喜欢我对他的描述;在另一些宇宙中,他不会喜欢;在还有一些宇宙中,他自己写了这本书,而且书里薛定谔的猫变成了一只绿色的狗。 按照艾弗雷特的解读,宇宙根本就没有作出任何真正的选择。所有可能的都实现了。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怪不得他放弃了物理学。 艾弗雷特的理论的确奇怪,但现在却有一些我们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认真思考他的学说,许多与我们时空起源有关的数学模型使用了他的想法。当然关于艾弗雷特的断言我们没有实验上的证据支持(或反驳),但它的确为为什么我们所生活其中的现实不是量子可能性的叠加提供了颇具吸引力的解释:那些我们没有体验到的可能性都很真实,只是存在于别处。 现在,在你试图习惯这种想法的时候,让我们很快地总结下迄今为止你经历了些什么。 自从你开始自己的旅程以来,你已经分别探访了非常巨大的世界和非常微小的世界。在宇宙王国快速飞行时,你发现了我们宇宙巨大尺度的样貌以及它们如何服从广义相对论的统治。在微观世界,你看到了大自然的量子规则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如此不同。直到本书这个部分开始之前,在理论和实验中,你所旅行的都是已知的疆域。你看到了在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科学家眼中的宇宙的样子,不管是在哪一个尺度。 在这个部分里,你开始看到这些知识的局限。你看到了不仅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理论难以互相交流,还看到了在一些人眼中量子规则看起来没有统治我们日常活动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有平行世界的存在。 在本书第七部分,你甚至会看到更诡异的事情。 现在,让我们继续你的头脑练习,离开微小世界,回到爱因斯坦的疆域。他的理论又怎么样了?那里又有什么谜团隐藏着? 真的有吗? 它们也像给量子场理论蒙上灰尘的无限性那么普遍吗? 最后那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是的。 ①它也很有可能死去,但快乐的结局总是更受欢迎一点 第4章 暗物质 忘掉猫啊狗啊以及带有另一种现实的平行宇宙。 忘掉量子世界。 忘掉那个缩微版的你。 你现在又回到太空中,变成了纯意识。 你已经看到微观世界充满谜团,现在你想验证一下爱因斯坦的理论是不是普遍适用在所有地方,或者它也有着同样的局限性。 你在太空。地球现在在你身后,你正朝前飞去。你飞过了月球、太阳和我们的恒星邻居们。 直到这儿,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依然完美适用。恒星们与行星们按预期运行着。 你飞离银河系,进入星系间空间,然后停了下来。 银河系在你的下面,就在那里。其他星系在远方闪闪发光。含有几千亿颗恒星的巨大旋臂们放射出光亮照耀着黑暗的宇宙背景。 你对引力的知识让你知道,就像围绕着太阳转动的行星一样,星系里转动着的恒星的速度也不会是随机的。转动得太快的恒星将脱离星系的护佑,成为孤独的飘荡者,游荡在星系与星系间的巨大空间里。如果恒星们转得太慢,它们将沿着被其他所有恒星们所造成的时空斜坡滑落,这个斜坡将引领它们滑向星系中心——那个满是恒星的中心突起处,最终被那耐心等待在那里捕食一切的巨大黑洞吞噬或毁灭。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速度让自己保持稳定轨道,一颗恒星或者飞出星系,或者注定掉落,就像在大碗中转动的玻璃珠,或者落到碗底,或者飞出碗外。 你记得牛顿的引力理论就恰恰在引力太强时出了问题。在太阳边上,他的方程式需要修正才能解释水星轨道的漂移。爱因斯坦通过革命了我们对于时空的理解而完成了对牛顿理论的修正。现在,一百年之后,轮到爱因斯坦面对尺度的挑战了。在整个星系边上,爱因斯坦的理论表现如何?面对几千亿颗恒星而不是一颗的时候,他那个关于时空弯曲的理论还适用吗? 这就是你现在要验证的。 你拿出秒表,开始给那些在银河系中运动着的恒星们计时。同时调查三千亿颗恒星可不容易,所以你从最外围的那些开始,那颗位于一个巨大旋臂的顶头的恒星,它与我们银河系中心的巨大黑洞人马座A*距离遥远。 你数了十秒钟。 那颗你正计时的恒星移动了二千五百公里。不错。 这相当于围绕银河系中心以就九十万公里/小时的速度旋转。真的不赖。 它邻近的恒星运动速度也一样快。 事实上,任何两颗与我们星系中心距离相同的恒星运动的速度都一样,离中心远的速度慢,而速度最快的那些,如你早先见过的那颗快速运动的S2,则位于很中心的位置。如果你想知道这些位于银河系边缘的恒星们需要多久才能绕银河系一圈,答案是……大概二亿五千万个地球年。真是一个漫长的旅程。银河系很大。太阳(因而地球也一样)位于离中心稍近些的地方,绕中心一圈需要二亿二千五百万年不到一些,这个时间段被称为“星系年”。上一次地球位于现在它在银河系中所在位置的时候,恐龙还有一亿六千万年可以活……用这种术语表述的话,大爆炸发生在六十一个星系年之前,如果我们从今天开始算,再转二十几圈,银河系和仙女座星系将接近到相撞。顺便再说一句,太阳将在随后的几个星系月中爆炸。这样说来,听起来这个危险离我们也实在不算太远…… 很好。 至今,一切都好。 看起来爱因斯坦的理论没有什么问题,除了…… 除了问题已经出现了。 坦白告诉你,你并不是第一个检查这些恒星以多快的速度绕着我们星系旋转的人。它们的速度很早以前就被了解了,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荷兰天文学家简恩·奥尔特(Jan Oort)就测量了它们。 但是简恩·奥尔特还更进了一步。 首先,他估计了一下整个银河系可能含有的质量。然后,他检查了他测到的速度是不是符合预期,能够让这些恒星既不飞走又不掉落。 它们不符合。 它们一点都不符合。 你现在就在那里,在银河系之上,你不妨自己算一下。 将每个恒星和尘埃云以及所有属于我们星系的你看得到的物质质量都加起来,你会得到同样无法解释的结论:要稳住银河系里任何一颗恒星按现在的速度运行而不飞走,银河系的质量远远不够。 更糟的是,与牛顿理论与水星轨道的微小差异不同,现在这里的差距可一点都不小。 与你现在见到的质量相比,银河系应该有五倍以上的质量,不然的话,所有的恒星都会飞走。包括太阳。 你肯定漏掉了什么,奥尔特也是。 漏掉的可不是几亿颗恒星和它们的尘云,那样的话,你大概可以责怪自己或奥尔特没有准确地估算整个星系。那倒或许可以接受。但是五倍的差别?怎么回事?再说了,这个奥尔特又是谁?我们可以相信这个家伙吗? 我们能。他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文学家。事实上,他无与伦比的直觉帮助人类弄明白许多你在本书第一部分穿越太阳系和银河系时所见到的景象。例如,是他发现了太阳不是我们银河系的中心(现在听起来这一点都不稀奇,但在他证明这点之前人们可不这么想)。也是他最早设想在太阳系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彗星库(几百亿亿之多),现在奥尔特云这个彗星库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你在穿越太阳系边界进入我们的红矮星邻居比邻星的引力范围之前就曾穿过它。 奥尔特在一九三二年的时候,就已经不是默默无闻的科学家了,为了解释他所能见到的我们整个星系的质量与它的恒星们速度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差异,奥尔特作了一个惊人的预言。他认为银河系中充满了一种我们尚不知道的物质。一种至今为止尚未被任何一种手段探测到的物质,不仅在地球上,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探测不到。因为它不与光相互作用,因此任何人都无法通过收集光线的望远镜看到它们。他称它为“暗物质”。按照奥尔特的说法,暗物质的可见效应只能是非直接的,通过引力显示:暗物质无法被看见,虽然它显然不是普通物质,但它与普通物质一样能让时空弯曲。构成它们的不可能是那些构成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东西的粒子们,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能看到它。 这种发现听起来可能太伟大了——太令人兴奋——以至于不太可能是真的。不管奥尔特曾经多么出色,但没有人永远不会犯错。他或许弄错了呢。为了检验这个结论,你决定看看其他星系,看看它们如何互相转动。瑞士天文学家弗里茨·兹威基(Fritz Zwicky)在奥尔特最初的结论发表之后一年的一九三三年就是这么做的。 如果暗物质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它的引力效应不只局限于银河系,而是一样存在于其他星系之内与之间,它就不仅会改变恒星们在星系内的运动,还会改变星系间互相围绕旋转的方式。 所以你盯着它们看,聚精会神。 你分析了这些汇聚了闪亮恒星们的巨大集合体间独特的宇宙舞蹈……你已不再怀疑。 就像兹威基一样,你没有选择,只能承认所有的星系互相围绕旋转的速度实在太快,那些巨量的具有引力吸引效应的暗物质的存在已毋庸置疑。 而且暗物质不是物质。 它也不是反物质。 它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科学家们进行了许多次其他实验,每次得到的结论都一样。暗物质就在那里。它的确存在着。任何地方只要有物质存在,边上就有暗物质伴随。虽然我竭尽所能,在这整本书中,向你展示任何我想与你分享的关于我们宇宙的一切,但在暗物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再带你到更接近的地方了。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今天,奥尔特大胆猜测的八十多年之后,我们依然对这个暗物质由什么构成一无所知。我们知道它存在。我们知道它在哪里。我们有它在我们整个宇宙的各个星系内部和星系周围分布的地图。我们甚至还有一些严格限制确定它不是什么,但我们对它是什么却依然一无所知。是的,它的存在无可置疑:每一公斤由中子和质子和电子构成的普通物质,都有着五公斤没有人知道到底由什么构成的暗物质伴随。 暗物质。 意料之外的第一号引力谜团。 它可能意味着爱因斯坦的理论不适用于这个尺度,就像牛顿的理论在离太阳太近时不再适用一样。但科学家们也做了许多独立的测量。看起来暗物质的确无处不在,在星系周围,在我们自己的银河系周围以及整个宇宙,而且你看不见它。 看上去我们宇宙所含的不可见部分远远超过了可见部分。 第5章 暗能量 在宇宙黑暗世纪结束之后又经过的各个世代里,发生了许多次星系相撞,整个星系们碰撞后融合在一起。在太空中,暴力事件无处不在。而你现在看到的星系就是这些暴力事件过后的明证。 暗物质的质量超过了正常物质的五倍,却不可见,它们的量这么大,它们必定在你眼前的宇宙华尔兹中曾经起过——也依然起着——重要作用。你现在已经知道,这场华尔兹的参与者们,都是穿着由暗物质做成的大衣的恒星集合。 你盯着这些星系越久,就能看到越多的舞者和形状——你能够想象出更多那里的世界,有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天空。你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某些遥远的文明早就找到了你那些问题的答案……等等,那是什么? 一个非常强大的光源掠过你的眼睛。 你盯着夜空想找到它来自何方,但它已经消失不见。 和刚才同样突然,另一道光击中了你,来自另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又有一个。 这些光将你从冥想中唤醒,你将注意力集中到似乎是这些光来源的星系上。 不知为什么,你的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你看着它们的光,看着它们退往远处并互相围绕旋转的路径。 那里好像有点不对。 那些发出这些光的星座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后退。 我们说的不是它们之间互相围绕旋转的运动,而是关于宇宙的膨胀,关于它们如何一起退向远方,就像正烘烤胀起的蛋糕中的罂粟籽。考虑到你对宇宙膨胀的了解,就会发现这些星系的运动不对劲。 这是意料之外的第二号引力谜团。它牵涉到被隐藏的能量远远多于上一章里关于暗物质的例子。 要明白这一点,你需要先知道我们如何估算自己宇宙中的距离。 当你躺在那个小岛海滩上,开始你进入外太空的旅行之前,你是如何判断夜空里的某颗星星离你近,而另一颗离你远的?只看亮度显然是不够的。恒星们个头不同,各种大小都有,因此它们的亮度也有着巨大差别。在地球上看到的一颗明亮的恒星,可能体形巨大而距离遥远,或体积小一些却离得很近。我们显然还需要一些别的手段才行,历史上的科学家们想出了三种不同的方法来估算宇宙距离。 第一种方法适用于各种天体,包括恒星或行星,只要它们离我们不是太远。这是三种方法中最简单的一种,而且依赖常识(这里没有量子效应参合,所以使用常识还是允许的)。想象你坐在行驶于高速路上的车里,透过侧面车窗看向两边的树木。离你车近的树很快经过,而离得远的那些则以慢许多的速度移动。高耸在远处地平线上的山脉看上去就像根本没有动。它们可以被看成是固定的背景。在太空里,我们可以利用同样的原理。当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时,那些离地球近的物体相对于非常远的看上去固定不动的恒星背景有着相当明显的移动。通过测量某一天体因地球围绕太阳运动相对于远处背景所发生的位置变化,科学家们就能估算该天体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它所牵涉到的几何学早在二千二百年前的欧几里得就已经知道了。对于短距离的估算——比如,银河系内的距离,它的效果极好。但对于星系间距离的估算,这个方法就显得力不从心。因为星系们离我们实在太远了。位于地球上,绕着太阳旋转的你,冬天与夏天对于天体的视角差别可达三亿公里,但依然不够。星系们都属于固定背景。要猜出它们的位置,你需要第二号戏法,牵涉到一种非常独特的被称为造父变星的恒星。 造父变星是一种非常明亮的恒星,而且它们所发出的光会非常规律地在最亮与最暗之间变化。让人难以相信的是,科学家们找到一种方法能够将这种亮度变化的周期与它们所发出的总光量联系起来。而这个信息就足以告诉科学家们那些恒星离我们有多远:就像号角所发出的声响传到我们耳朵中时会随着它从源头走过的距离增加而变轻,光也一样。我们能够收集到的位于远处的造父变星到达地球的光占其总发光量的比例就告诉了我们它们的距离。幸运的是,宇宙里有许多造父变星。 但这个戏法依然有着自己的局限性:要测量宇宙中最远的距离,单个的造父变星已经不够了,因为就算最强大的望远镜都无法将它们从其所在的恒星群中区分出来。要测量宇宙深处非常遥远的距离,我们还需要第三种戏法。 你或许还记得,在本书的第二部分,美国天文学家埃德温·哈勃所进行的研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勃成为第一个注意到宇宙在膨胀、远处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而去的人。你的一些朋友在地球各地用你买给他们的价值十亿美元的望远镜观察夜空,好心地替你验证了这个结论。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勃用来自远处星系的造父变星的光线颜色移动来计算它们的速度,而且他还发现它们一心离我们而去的意念强度(速度)与它们离我们的距离成正比:若一个星系离我们的距离是另一个星系离我们距离的两倍,那么前者的退行速度也是后者的两倍。这条定律现在被称为哈勃定律。 第三个戏法就是,当造父变星无法从它们的环境中被分离出来时,我们就反过来使用哈勃定律。通过测量从远处星系们传来的光线颜色变化程度,科学家们就能判断出这些光线在我们的宇宙中膨胀了多久,利用这个信息,也就有可能知道这些星系离我们有多远。 哈勃定律足够简单,而且它与已知现实吻合得很好:空间与时间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变成今天这样,时空的膨胀从一开始就一直进行,并且看起来作为能量被激烈释放(大爆炸)的结果也非常合理,在随后的几十亿年里,宇宙膨胀的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在这个相当符合逻辑的系统里,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它不符合你所观察到的事实。 你的眼睛刚才看到的光脉冲就与它不合。它们颜色漂移的程度不符合上面所描述的宏大、漂亮、自洽的图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第二号谜团隐隐约约就在这里游荡。 要想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们再去旅行一小会儿,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引发了那射入你眼中的无比强大的光脉冲。 从银河系上方出发,你飞向一个特别美丽而多彩的漩涡状星系,它离你大约有八十亿光年之远。你穿过那横亘在我们自己的宇宙大家庭银河系与这一个光岛之间无比巨大而且还在不断膨胀中的空间。当你到达它附近时,选择从侧面进入。你飞过属于它的几百万颗恒星,穿过比几千个太阳系的大小合在一起还大的星云,突然,你再次停了下来。 就在你的眼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闪亮着的天体,吸引了你的注意。它们彼此围绕着转动,非常快,而且不怎么对称。两者中的一个家伙是一颗巨大的红色愤怒火球。另一颗也很亮,但却小了太多太多。它的大小只和地球相仿,却亮得发白。不要被你所看到的大小所迷惑。虽然两者的大小有着巨大不同,但那颗微小的星球才是这里的主宰,而不是那个红巨星。那个小小的白色圆球是在你到达前几亿年就发生爆炸的恒星所留下来的内核遗骸。当一颗恒星死亡时,它将自己的外层朝着各个方向抛入太空,但内核则被压缩变成现在在你眼前发光的新的星体。它的名字叫白矮星。它是一个极为致密和炽热的天体。通常情况下的白矮星需要几千万年时间冷却褪色,最终成为寒冷孤独的太空流浪者。然而,这一颗,却替自己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给你一个白矮星密度的大致概念吧,让我们用不同的材料做一只棒球。一个普通的棒球,用橡胶、皮革和空气做成,大约重145克。同样的体积,如果材料是铅,这只棒球的重量将是大约2.3公斤。如果使用的是地球上自然存在的最致密元素——锇——这只棒球就又重了一倍:大概4.5公斤。 现在,用来自白矮星的材料做这只棒球,你的棒球将重二百吨。在极端致密的王国中,白矮星排名第三,仅落后于中子星(它被取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只含有中子)与黑洞。所以你或许猜测它们都正进行着非常猛烈的核聚变,就像在恒星内核中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除非它们能够找到办法不停生长。事实上,白矮星只有在它们的质量小于太阳质量的140%的情况下才能保持自己的白矮星身份。 但这颗白矮星有东西“吃”。一颗恒星。一颗红巨星。 那颗红巨星正被活活吃掉,就发生在你眼前。 白矮星巨大的密度带来的强大引力远胜于红巨星自身,这颗恒星注定难逃厄运。它都无法保住自己的外层。在围绕着白矮星转动时,红巨星自己的表面被撕开,形成一长条明亮炽热燃烧着的等离子尾巴,在你眼睁睁的注视下向着它贪婪的舞伴盘旋而去,形成一条闪亮扭曲的宇宙大河蜿蜒流向白矮星的表面,在那里,它被收获并压缩。 这个过程牵涉到巨大的能量。时空本身就能感受到:就像在湖表面互相围绕转动的小船之间产生的水波一样,红巨星与白矮星之间的舞蹈也引起巨大的引力波,在时空这一宇宙构造本身中波动与传播,冲刷着周围的天体,改变着时间与空间①。 你看着那颗体积巨大的恒星越来越多的物质掉落到白矮星的表面,明显感觉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你是对的。白矮星的确收获了许多质量,到达了太阳质量的140%,一个质量门槛。越过这个门槛之后,白矮星自己内核的压力突然大到以一种新的剧烈到超乎想象的链式反应,给自己带来了非凡的死亡。一眨眼间,它炸了开来。这种爆炸所发出的亮度超过太阳五十亿倍。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告别演出。 这种爆炸形成了所谓的Ia型超新星。在所有星系中,它所发生的频率都是大概一百年一次。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工具,因为它们都很相似,甚至一模一样:它们的发生总是在一颗白矮星吞噬另一颗恒星后质量超过了太阳质量的140%,因此它们永远放射出同样亮度的光——五十亿个太阳所发出的光被合并在一个不比我们地球大多少的小点上。它可比造父变星亮多了。这个特点让它们成为照亮我们宇宙最远处的理想的蜡烛,我们可以借此验证哈勃的膨胀定律。 Ia型超新星比其他一切天体都亮许多,因此与造父变星不同,人造的望远镜能将它们从遥远的星系中分离出来。知道了它们真正的亮度,就像利用造父变星的原理一样,科学家们就能推测出它们离我们的距离,以及它们离我们远去的速度。 一九九八年,两组独立的科学家研究了这种遥远的超新星并且发表了他们的研究结果。其中一组由美国天体物理学家萨尔·波尔马特(Saul Perlmutter)带领,另一组由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布莱恩·施密特(Brian Schmidt)与亚当·里斯(Adam Riess)带领。两组科学家们都发现大约五十亿年前,在经过了大约八十亿年的正常行为之后,宇宙的膨胀开始加速。 科学界被震惊了。 你也应该如此。 不仅仅因为它们出乎意料,而且相反的结论看上去才更合理。 在大尺度上,统治所有一切的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与牛顿的理论一样,只允许物体间相互吸引。因此,充满整个宇宙的不管什么物质,无论是普通物质、反物质,还是暗物质,在长期看来,终会让膨胀变慢。而不是加速。 然而波尔马特、施密特和里斯的观测给出了另一种结果,唯一能够让这种矛盾自圆其说的办法只能是引入一种全新的东西来解释这种加速。而且这种东西必须布满整个宇宙。而且它还必须具备一种独特的性质:它必须能够产生类似反引力的作用力,让物质与能量之间互相排斥而非吸引。 因为某种我们尚不知道的原因,这种新的力量在大约五十亿年以前超过了其他所有大尺度力量,而在此之前,它的效应是零。 这种令人迷惑不解的能量被称为“暗能量”,而且有趣的是,为了对应它所被观察到的效应,暗能量应该大量存在。 根据现代推测,事实上,那是一个巨大的能量。 是暗物质的量的三倍之多。 是构成我们的普通物质的量的十五倍。 因为发现了宇宙膨胀在加速而非放慢,波尔马特、施密特和里斯获得了二〇一一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我们宇宙的整个能量分布不得不被彻底重新估算。今天,依据NASA卫星的估算,我们宇宙的能量构成如下: 暗能量:72%。 暗物质:23%。 我们已知物质(包括光):4.6%②。 你在自己整个旅程中所看到的一切只占我们整个宇宙所含物质总量的4.6%。其余的都是未知。 与暗物质不同,很久以前,就有人推测了某种类型的暗能量的存在。大约在一百年前,作出这个推测的就是爱因斯坦本人。他甚至称此为他自己“最大的失误”,虽然在今天看来,他的失误在于把这个预测看成失误。 或许你还记得,还是在第二部分里,爱因斯坦不喜欢我们所处的宇宙正在变化、演化这种说法。他更愿意认为时间与空间现在是,以前也曾经是,将来也将一定是他自己所体验到的那样。不幸的是,就是他自己的广义相对论——最初所用的最简单的形式——展现出完全另外一种图像。广义相对论显示时空可以——也的确——发生改变。为了给宇宙不变留出可能,他发现自己能够通过增加一个附加项来修改自己的方程式,那是他的方程式中唯一允许的附加项。在那个时候,这是一个大胆的修改:爱因斯坦的方程式在当时意味着(现在也依然意味着)我们宇宙的局部能量绝对对应于它的局部几何,因此一旦两者中的一项能够改变,另一个也将随之改变。将某种新形式的能量加入到宇宙各处也就意味着改变了宇宙各处的形状和动态。所谓能量,爱因斯坦指的是所有具有引力效应的东西,现在包括物质、光、反物质、暗物质和一切具有正常、恰当的引力吸引行为的其他所有东西。 但爱因斯坦所加入的附加项能够具有两种效应(吸引或排斥),具体表现出哪种效应则取决于它的值。在实体上,它与充满了整个宇宙的能量相对应。他称此为宇宙学常数。 有了它,宇宙能够静态存在,并行为合理,遵循了爱因斯坦的哲学观。 放下心来的爱因斯坦终于能够在晚上睡好觉了。 然而,大约十年之后,哈勃的研究将宇宙的膨胀变成了已被实验证明了的事实。没有所谓静态宇宙。因此爱因斯坦放弃了他的宇宙学常数并称它的被引入为自己最大的失误。 大约又是一百年之后,现在看起来充满讽刺的是,他从纸上擦去的,可能正是理论学家们孜孜以求的、解释人类所发现的最大谜团所必需的工具:驱使宇宙膨胀加速的暗能量。宇宙学常数能带给我们一个处于静态的完全对立面之上的宇宙,这个宇宙正经历着加速了的膨胀,如同观测所证实的那样。它能够解决暗能量问题。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找到这种能量的来源。我们将在第七部分再来讨论此事。 现在,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犯爱因斯坦那种失误。 不管最后暗能量是什么东西,它的出现已经改变了我们对宇宙学的看法。在波尔马特、施密特和里斯的发现之前,我们的宇宙被认为有两种可能的未来,具体是哪种取决于它的总体质量。如果含有的物质太多,它的膨胀注定要在某天逆转,引力将占据主导,就像在每两个现在正分开的物体之间挂有非常有力的弹簧。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宇宙将会收缩,所有一切都会以所谓“大挤压”结束。它就像大爆炸,只是倒过来,就像你所经历的旅程,是快进,而非回溯。 另一种可能性是没有足够的物质或能量防止一切彼此分离。波尔马特、施密特和里斯所引入的暗能量显示出这或许是更有可能发生的未来。除非某天又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击中了我们的望远镜,不然很有可能这个反引力作用场将确保宇宙的膨胀永无止境,带来非常寒冷的宇宙未来。两种方式(大挤压和冻死)都凄惨无比,我同意。但你将在接下来及最后部分中看到,寒冷而死或许也远远不是结束。 现在,再说一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在这么大的尺度上不适用。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不能用他的方程式来推断暗能量的存在。就像在一颗大恒星边上使用牛顿的引力定律会带来错误的轨道一样,爱因斯坦的方程式也很可能在某个状态下飘离现实。到今天为止,更有可能暗能量是真实的,甚至其中还牵涉到量子效应的可能性。对于那些想把非常微小与非常巨大联系在一起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前景。 不管怎样,无论它们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暗物质与暗能量都至关重要。牛顿的引力理论让我们在太阳周围找到了新的行星。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带我们找到了更大的谜团。这些谜团大到包含了我们打开大门进入极大尺度上的现实世界所需要的线索或钥匙。 带着这些发现带给我们的谦逊感,现在是时候去看看为什么广义相对论不可能是适用于一切的理论,为什么它预言了它自己的失败。 ①顺便告诉你一下,两位美国物理学家拉塞尔·赫尔斯(RusselHulse)与约瑟夫·泰勒(JosephTaylor)在几十年前第一次间接地探测到这种引力波。他们因此获得了一九九三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这种波或许某一天能让我们超越最后临界散射面,“看到”我们可见宇宙尽头墙外的世界。因为它们不是光波,而是时空的波动,它们可以到处传播,甚至能穿过最致密和厚重的墙壁——一直到大爆炸。引力波望远镜正在建造之中,其目的也正是为了看穿临界最后散射面。 ②总数之和并不是100%,因为在所获取的数字中永远有不确定的误差存在。来源:WMAP。 第6章 奇点 还记得量子无限性吗? 记得那些为数无穷大的粒子在量子场的真空中,在所有时间与所有地方到处出现,带给时空的灾难性后果吗? 为了应付它,科学家们不得不将引力关掉,试图把那些无穷大当作不存在。结果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理论。 现在,忘掉量子之类。 引力自身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所知道的物质,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遇到的经典物质能否在宇宙构造上产生同样效果?它能让时空自己崩塌吗? 答案是绝对能。这次,我们甚至能在天空中直接看到这个结果。 在这里我们可以用这种画面来帮助我们:我们可以想象把许多很重的玻璃珠扔到一片薄薄的橡皮膜上。 因为它们所造成的橡皮膜弯曲,邻近的玻璃珠们应该滚得彼此接近,造成能让橡皮膜变得更弯曲的一堆。随着每一颗新滚下来的玻璃珠加入已经聚成的一堆,橡皮膜的变形就会越来越厉害。 到了某个阶段,或者所有的玻璃珠都掉落在一起,或者剩下的那些玻璃珠离这里过于遥远而不再向这里滚落,这个过程结束。 这里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如果这张橡皮膜就像口香糖那么软,如果它的强度不足以将那堆玻璃珠与自己的张力保持平衡,它就会继续弯曲下去——哪怕没有新的玻璃珠加入——直到断裂。 没有一片橡皮膜能够强大到可以承受任意重量而不断裂。这就出现了密度门槛:将过多的重量置于太软的表面上,重物周围的柔软表面就会变形变形再变形,最后断裂。 现在我们来看看时空又会怎样。 虽然时空不会断裂,但它们对于非常致密物质的反应或许更为剧烈,因为在这里,承受重量的基础不是橡皮,而是时空本身。 时空,不是一块平平的橡皮膜,而是一块具有体积的空间。加上时间。 时空在它所包含的物体周围弯曲和拉伸,不管那种物体是质量还是其他形式的能量。这就是爱因斯坦对此的理解。 不停地将能量(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加入到某个空间,就像在橡皮膜的例子里一样,你注定会碰到问题。过了某个门槛,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时空的弯曲变得越来越深,即便没有新东西掉进去。 当弯曲变得越来越厉害时,最初形成这种弯曲的不管什么东西都会被进一步挤压,让那里的密度更高,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直到无情地让时空崩塌,这种崩塌蒙上了无限大所带来的灰尘,超出了广义相对论所能应对的范围。这种无限大被称为“奇点”。它们不同于你早些时候看到的量子无限性。它们与量子进程毫无关系。它们出现的原因在于有太多质量或能量,出现在太小的体积里。它们是局部的。它们存在的可能性宣告了爱因斯坦引力理论的失效。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几乎所有其他人都嗨着,听着迷幻音乐或寻找新的基本粒子的时候,英国数学物理学家罗杰·潘洛斯(Roger Penrose)和英国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在一系列出色的定理中证明:在一个以广义相对论统治的大尺度宇宙中,这种崩塌是必然发生的。通过这些定理,他们显示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的确非常谦逊,因为它预言了自身的局限与失败之处。 就像牛顿需要一个更大的理论来解释水星轨道的漂移,现在爱因斯坦也需要一个更大的理论,哪怕仅仅是为了解释这些崩塌。 你觉得它们会发生在哪里呢?它们真的能在大自然中被找到吗?或者仅仅是些理论上的设想? 它们是真实的,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它们。 这种奇点中的一个,可说是所有奇点之母,位于我们宇宙的过去,当我们整个宇宙的能量都被限制在一个极小的空间中的时候。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宇宙就是从这样一个奇点中诞生,因此它发生在时间与空间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的时候。 另一个奇点位于遍布我们宇宙的每一个黑洞深处。 同许多人可能的想象相反,黑洞是“空洞”的反面:它们因某种灾难性的塌缩而产生,太多质量被挤压到太小的体积之中。你接下来就会知道,巨大的恒星死亡就可能引发这个过程。 自从潘洛斯–霍金定理发表后,就有了一个问题一直折磨并激励许多聪明的脑袋,这个问题就是:既然奇点显然发生于自然之中,我们又怎么能把握在该奇点出现之前所发生的事?我们又怎么可能思考某个时间与空间都已经失去意义的地方?又有什么理论能被用来考察那些灾难性的塌缩? 一个同时统治极大和极小的理论。 因为黑洞与我们宇宙的开端都具有将巨大数量的物质和能量禁锢于一个非常小的空间里这个特点,因此解答这一现象的理论也应该混合了引力和量子进程。 不管那个能够比爱因斯坦更好地解释我们宇宙的理论是什么样子,它肯定需要包含时空引力的量子方面。 潘洛斯与霍金证明了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有着深层局限性,无法解释我们宇宙中的一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在我们到达时空开始之前就失效了,在我们能够探寻今天的黑洞深处的秘密之时也同样失效。 说了这么多,有些人可能认为难以找到引力的量子理论的错全在爱因斯坦的宝贝——引力理论上。但你已经看到事实并非如此,量子视角中的世界也一样有问题。 然而,不管多么困难,你将要试着将两种理论混合在一起,因为现在你就要出发去探索黑洞了。 第7章 灰色就是新的黑 仔细想想,你觉得一切都很正常。 你现在不再是空灵的,无法透视自己,你的手臂、腿和身体各个部位对于要求它们动作的指令都能作出正常反应。你有着血肉骨头,心脏跳动如常,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你头颈上的一点点痛感更证实了这一点:你就像回到了地球上一样,虽然自己还是在外太空。你的机器人导游,带着它小小的黄色外壳和传递粒子的管子,就在你身边,就像你自己一样具体真实。 你环顾四周。 未来机场已经不见了。你什么都不认识,但你猜自己肯定位于某个星系中,接近它的中心。几十亿几十亿的恒星们闪耀着,一如往常,到处都是。除了你面前,一块黑暗的时空中没有任何恒星。 当你随着机器人一同移动时,你意识到黑暗的区域相对于恒星背景移动着。 所以它很近。 一片虚空挂在宇宙中,隐藏着一种黑暗的危险,威胁着所有一切。 你知道那是什么。 它非常巨大,大概是我们太阳质量的一百亿倍。但这个黑洞与你在银河系中央见过的那个一点都不像。它的周围没有一圈燃烧的光焰围绕。周围也没有恒星掉落其中。这个黑洞已经吞噬并消化了所有曾经存在于它周围的恒星们。以及几乎所有残骸。现在,它的周围已经干干净净。除了偶尔因发生在远方某处的变道而陷入厄运光临此处的石头,周围已经没有什么能被它吞噬的东西了。说来正巧,现在就有几块这样的石块正往这里飞来。 “哪怕这里只有一点点量子引力存在的迹象,我们都不会让它躲过我们的火眼金睛。”你的机器人伙伴宣称。 “会有危险吗?”你问道。 “当然啦,这可是黑洞。” 你再次看向黑洞,将它与你在本书开始时遇见的那个比较起来。这个黑洞的两极处没有光线射出。只有一个看上去呈圆盘状扁平的黑色虚空挂在那里。你正沿着它在时空中造成的斜坡盘旋而下。远处掠过它边缘的恒星们看上去都有些变形,都不在哪怕不到一秒之前它们所在的位置上。刚才它们看起来还是一个光点,现在已成为装饰这个黑暗圆盘边缘的细细亮线。然后,它们消失了,似乎被黑暗的虚空吞噬,突然又在另一边再次出现——变形的过程再次发生,但却是以相反的顺序,直到它们又变成远处闪亮的光点。 看起来,这个黑洞让光线变了形,这个洞显然从内向外延伸,就像一口黑暗深井,而它的边缘如同一块变形的透镜。 机器人还在你的身边,你们还在盘旋向下滑去。你离那个黑洞其实还有相当距离,但你已经感觉到毁灭的气息,你突然希望不管那个机器人想向你展现什么,最好快一点,能让你在太迟之前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不管这个“太迟”是什么意思。 “快看你的左边。”你的机器人在片刻沉默之后说道。 你转过身去,看到一块岩石正直直地冲向黑洞。它是一颗像大山那样大小的小行星,不停地旋转着。它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你的身边,大概离你有一百公里远。 你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它暗银色的表面,这是黑洞黑色圆盘背景中唯一移动的天体。 这块岩石在你眼中的大小随着它的飞离而迅速变小。现在它大概是离你一臂之远的桃子那么大,现在又变成了同样远近的变了形的坚果那么大,突然,你的盘旋而下把你带到了黑洞的另外一边,出现了两幅石块的画面。一幅在你左边,另一幅在你右边。黑暗空洞边缘的时空变形似乎能让光线通过不同的路径到达你的眼睛…… “那块岩石很快就要掉穿过去了。”机器人说道,几乎带着遗憾。 “掉穿过去?”你问道,觉得自己更担心了。“‘掉穿过去’是什么意思?穿过什么?” “穿过地平线。” “什么?” “黑洞地平线。过了那个界限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会看见的,也有可能你看不到。从来没有人或机器来到过离黑洞这么近的地方,更不要说在黑洞里面了。有一个理论告诉我们在这里应该会发生什么,但有可能它是错的。穿过地平线之后,我们就到了已知科学的疆界之外。” “或许我们不应该走到那么近的地方去。”你建议道。 “或许我们应该那么做,”你的机器人伙伴回答道,“这就是研究,我们应该承受一些已经被考虑到的风险。” “那我们又能在哪里找到地平线呢?” “所有地方。” 机器人将它的抛物管左右移动,来回指向黑洞边缘两个相对的方向,指向那块石头的两个图像及其当中。 你的目光不断地从一个图像移到另一个,等着它们继续掉落,消失在地平线后,进入黑洞。但等你又绕着黑洞转了一整圈之后,那个坚果大小银褐色的小行星依然漂浮在黑暗的空洞里。奇怪啊,与上一次你位于它上面的时候相比,它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改变,实际上,看上去它已不再移动,甚至不再转动了。 “它没掉下去!”你叫道,放下心来,或许你也逃脱了被今天这个黑洞撕得粉碎的命运。 “它已经掉下去了,”机器人纠正道,“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真有趣。” “它消失了。”机器人依然坚持,“留下的只是它的影像。那是时空变形的结果。我们的时间,你的时间与我的时间,与石块上的时间不同步。小行星已经穿过地平线了,而它的影像还留在地平线上。就是这样。” 你正在消化机器人的话,又一个天体越过你飞去,进入空洞:这次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石头。它看上去就像一块巨大的钻石——实际上它就是钻石。有些恒星死亡后,能留下月球般大小的钻石。 在你看着它跌落时,你又绕着黑洞转了一圈,意识到自己离黑洞比刚才近了好多,而且速度也快了好多。你转了一圈又一圈,那颗小行星留下的好几个影像边上又出现了钻石的影像,看起来就像冰冻在一个超现实的黑暗背景之上,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变形。你所能看见的其他东西也一样。 不管你的眼睛告诉你什么,机器人显然又对了:小行星与钻石都已经绝对回不来了。黑洞吞噬了它们之后又变大了一些,至少它的地平线变大了。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吗?”你问机器人,“那个空洞在吞吃了东西之后长大了?” “黑洞一点都不空。”机器人回答道,像是在暗示什么。 事实上,黑洞是空洞的极端反面:它们诞生于过小的空间里,却聚集了过多的物质与能量。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创造出黑洞。就我们现在所知,只有最为巨大的那些闪亮的恒星死亡时,才能释放出足够的能量将自己的内核压缩成黑洞。 在你早先的旅程中,你已见识过白矮星,白矮星们也是被相同的压缩过程创造出来的——但没有黑洞那么极端。所有这些恒星塌缩后的残留物都很厉害,但黑洞超过了它们所有。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在你向着黑洞无情坠落的下面几圈时间里,让我告诉你黑洞之所以显得那么可怕和神秘的另一个原因。 如果你坐在我们宇宙中的任何一个天体上,不管是一块岩石、行星还是恒星,你都能发出光信号来告知自己的位置。但你所在的天体越致密,它周围时空的坡度就越陡,你也需要越多的能量来使你的光信号越过这个陡坡。就像那只大碗一样,碗越深,你就需要将你的玻璃珠速度加到越高才能让它一路滚上去,翻过碗边。坐在行星、恒星或白矮星上,依次你需要越来越多的能量来让你的信号逃脱它们的吸引到达外太空而不会掉回来。 黑洞就更糟了。它们所含的物质与能量如此之多,所产生的时空坡度如此之陡,能让所有不小心离它们太近的东西注定掉入,无法逃脱。按照广义相对论,在我们的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拥有能够逃脱黑洞引力陷阱的能量。甚至光也不行。那个一旦进入就无法回头,同时也就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出来的点——黑洞的地平线——就在那块石头与钻石看起来被冻结的影像那里,从外面能够清楚地看见。 黑暗在你眼前越变越大,就像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准备将你整个吞噬。 那遍布各处的遥远星星们,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同。你似乎有了一种幻觉,觉得你眼前看到的实际上是你背后的景象……回头四顾之后,你意识到这不是你的幻觉,而是真的这样。那些在你身后闪耀着的星星所发射的光线,以光速高速飞来,穿过你,并沿着黑洞所产生的时空陡坡穿行。那些从黑洞这个庞然大物左边穿过的光线又从右边绕了回来,就像过山车一样在黑洞后面调了个头。这些光线又再次射向了你,进入你的眼睛。看往前方,你实际看到的却是后面的景象…… 在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只需要往前看,你就能够看见整个宇宙。 随着你进一步盘旋下降,一切都变得更加让人困惑。 石头与钻石的影像现在又开始移动了:当你接近它们的时候,你的时间流速与它们的时间流速也变得越来越接近,它们突然完全消失不见了。 你刚看见它们穿过了地平线,虽然按照它们的钟表,这件事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 在你身边,机器人转了个身,它的投掷管子现在正指向外太空。 你也慢慢转过身去,害怕又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所有的星星,一秒钟以前看起来还是静止的,现在却都移动了起来。正常情况下终其人类一生都看不到它们的移动,现在却明显地呈现在你眼前。从离你最近的到最遥远的,它们都在时间与空间中高速移动。它们中的一些移动速度如此之快,甚至在你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尾迹,在宇宙留在你眼睛中的印迹里划出一条条稍纵即逝的光迹。就像你早先高速旅行那会儿以越来越接近光速的速度穿行在宇宙中时看到了一个宇航员的一生,以及她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的一生在你眼前飞速掠过,与你的时间相比,她们的时间被加速。那个时候,你的时间与她们的时间流速不同是因为你的速度。这次,一切都缘于引力,缘于黑洞的存在给它自身周围的时空造成的弯曲。在这里,黑洞周围,你的时间流逝得比其他所有地方都慢。你看到了宇宙的未来在你面前展开,这就是空间与时间统一在一起,成为时空后在实际上所产生的效应。 “我们穿过地平线了吗?”你突然担心起来,“我们真的注定将永远坠落吗?” 机器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你,你吃惊地觉察到它的抛掷管变宽了,实际上,现在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用来抛掷粒子的,而更像是用来发送保龄球的…… “我们还没有穿越地平线,没有,”它回答道,“但你马上就会了。” 如果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你会说自己在机器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高兴。但在你作出反应之前,它已经向你的胸口发射了一颗重重的保龄球。你无处躲避,除了伸手抓住向你飞来的球之外别无选择。刹那间,它的速度把你向下推去,朝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口…… 你大叫起来,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阻止你坠落,但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你抓住。 你还在继续掉落中。机器人已经移开了。 你的一秒钟是机器人的一分钟。 现在已经一小时了。 现在一天了。 现在一年了。 机器人已经退回很远处,你眼前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几百万年。有些恒星已经爆炸,另一些新的恒星诞生。你看到了一切。 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亿年时间。另一个星系与你现在所在的星系融合在一起。 机器人已经离开了你的视野。只剩下你自己。 你恐慌起来。 你已经穿过了黑洞地平线。惊吓中,你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世界发生在未来的一切。你沉浸在恐惧之中,无法集中思想,你还在往下跌落,脚朝下,眼睛紧盯着上空,看着宇宙向你展示未来,消失在未知虚空的深渊中,奇点就躺在这个深渊的底部。 现在,你转过身来紧盯着它,进入黑洞那神秘的核心,那个虚空的对立面,那个创造了这一片毫无道理的现实的物质,应该就在这荒谬地方中的某处。 你无比惊讶,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你自己的身体。没有脚,没有鼻子,甚至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或许从上面还有一些来自外面的光线可以照射到你,但没有任何光线从下面照上来,任何方向都没有,不管离你多近。光已经没有足够的能量这么做了。你已经穿过了黑洞地平线,注定将永远跌向那个由许多塌缩了的恒星内核无休止的爆炸掉落并重新聚合起来的物体表面,它们将时空延伸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带来没有人知道的后果。 事实上,如果你真的身处那里,你早就死了,因为如果连光都无法完成从你的脚尖到眼睛这一短短距离的旅程,你的血液就更没有可能攀上你正沿着滑落的时空斜坡到达你的大脑了。 不过既然我们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没看,你就依然活着吧。 你实在不愿意盯着这无底的黑暗,决定要再次转过身来,透过现在已经离你非常遥远的黑洞地平线看看依然向下向你飞来的宇宙图像。但是你做不到。任何牵涉到让你身体的任何部分向上动作,朝向“上方”——外面——的努力都被禁止,因为它需要连光都不具备的能量。 所有向上的运动都被禁止。 就在你想象是否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时候,潮汐力开始让你的身体发痛。黑洞中那个看不见的存在物所产生的引力现在开始以不同的力拖拽你的身体,脚上受到的力开始明显大于手臂与头部。黑洞的引力正在拉伸你的身体,你将成为被拉细的意大利通心粉。 就算那个奸诈叛徒机器人给你装备了能够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最强大的火箭推进器,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 无论这个引擎多么强大,如果你想从黑洞地平线之内向上移动,都会感觉自己就像是沿着光滑而不停延伸着的时空基质上用力,在一台永远超过你奔跑速度的跑步机上跑动,而且超过的速度差别不是一点点,你不可避免地被拽向后面。 按照潘洛斯与霍金的说法,你被位于你下面某处的时空奇点拉住,这个奇点永远无法从外面看到。没有光线能够逃离地平线,奇点就躲在地平线之后。在这里,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已经失效,就像大爆炸前的某个时间一样。没有谁能够进入奇点的心脏后再回来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什么。这样的地方,看起来盖在它们身上的屏障必然永远不会被揭开。 按照广义相对论,不管是你还是那些属于你的原子,都永远无法离开那里。 真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想法,特别是现在你已被完全撕开,成为一条由曾经是你身体一部分的所有粒子们所形成的长长纤维。 的确是一个悲伤的想法,但是在这里,广义相对论未必可信。 因为我们必须记得广义相对论并不是关于量子场的理论。 这个想法一出现,希望就立刻回到你心中,你将自己变成缩微版。 然后开始等待。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难以置信地,你看到构成你自己的所有基本粒子消失不见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它们都跃迁了。 事实上,是量子跃迁。 现在,它们都已离开了。 它们离开了黑洞,幸运的是,它们组装成了一个缩微版的你。 机器人就在那里等着你。 此时此刻,很自然,你想一脚踢飞那个机器人,试图掰断它的那根向你射击把你推入黑洞地平线的金属管,但你还没来得及动手,机器人又用它的金属嗓音说道: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大概一百亿年。很高兴你还认得我。” 突然之间,你失去了报仇的愿望。而且,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思考。其中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你刚才所经历的正是引力与量子场互相作用的实例。 在你周围,那些恒星们又开始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速度慢慢移动。从你跨越(对不起,被推过)黑洞地平线后到现在,真的过去了一百亿年。你看着那悬在太空中的黑色空间,你刚从那里奇迹般地逃脱。第一眼看去,它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现在你已知道要寻找什么。就像面纱被揭开,你的确能够看见了。粒子们正从黑洞中逃脱,从那里离开,辐射出去,那个黑暗的怪兽就像在蒸发中。 你意识到或许它一直如此,只是你先前不曾注意。但这怎么可能? 就像理查德·费曼曾经说过,只有一个人能给出多个不同理由来解释某现象为什么会发生的时候,他才真正了解了这个现象。 你与机器人接着观看粒子们如何奔腾着离开黑洞进入太空吧,让我来告诉你黑洞为什么会发生粒子泄漏的四个原因,它们都与你已经见过的那个过程有关联。 第一个原因最简单。 你知道,量子粒子能够从产生它们的场中借到能量。它们在黑洞地平线之内也同样如此。拥有了这种借来的能量,它们可以在一小段时间里比光走得更快。时间不长,但足以通过量子跃迁跳出黑洞的不归区域。这就是你在缩微版状态时所经历的。这是量子进程。 所有试图对你经历的事所作的解释本质上都是量子的,所以它们都带着通常的谨慎对待的警告,如同你在量子世界中所见到的那么多诡异景象一样,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第二个原因也不例外:你可以说所有掉入黑洞地平线的粒子们也没有掉入。掉入了,也没有掉入。在所有可能发生的路径中它们(理解为波)可以选择掉入,也可以选择没有掉入,而且大多数途径是没有掉入,因为黑洞外面的空间大于黑洞内的。令人惊奇的是,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在描述黑洞的蒸发方面与上述第一种原因异曲同工,给出了同样的结果。 第三种原因如下:因为地平线将空间分成不同的两部分,黑洞内的真空与黑洞外的不一样,因此某种形式的真空作用力——卡西米尔效应,应该将地平线向里推,让黑洞变小并蒸发。这种解释又一次奇迹般地给出了同样的结果。 我在这里给出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原因是,在所有黑洞地平线附近都会生成粒子–反粒子对,反粒子掉入黑洞的可能性比粒子掉入的可能性大,就像我们身边的反粒子的数目大大小于粒子一样。穿越了地平线的反粒子被黑洞禁锢,肯定会与已被禁锢在那里的粒子发生湮灭,让它们两个粒子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个粒子留在黑洞外面:那颗早先与反粒子一同被创造出来的粒子,而它那掉入黑洞的反粒子伙伴已经与黑洞中的一颗与自己相同的粒子发生湮灭。再一次,这种原因也给出同样的结果。 这些都是你以前见到过的量子效应,只是现在它们发生在黑洞附近。而且它们都带来了相同的结果:黑洞在蒸发。有物质从它们内部泄漏出来。 现在你能看见黑洞发光,因而意识到黑洞这个持续几个宇宙世代吞噬整颗恒星的宇宙巨兽不再是黑的,而是灰色的。而且在收缩。 甚至还有一个更让人惊讶的事实,一个黑洞射出的粒子越多,它就变得越热,而随着黑洞变得越热,它射出的粒子又会越多。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将导致黑洞不可避免地死亡。 一个黑洞的死亡。 黑洞会死亡?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你正注视着的黑洞的确正在收缩,并释放出一些辐射。通过吞噬整个世界而储存在里面的时空能量现在正被还给太空,一个粒子一个粒子地,就好像是放射性衰变,黑洞就像是为了降解一切而生,为了给粒子们一个新的机会…… 自然界中所有的量子场,都被我们宇宙中最强大的引力源所激发,都开始利用这飞来横财给自己补充能量。当黑洞变得越来越热时,至今还一直休眠着的基本粒子们开始苏醒并飞离黑洞。你看着它们发生。黑洞越小,量子场的能量被激发得越强,粒子以越高的能量飞出黑洞。引力能量再一次被转化成物质与光。 你看着这一切展现在你眼前,你意识到它与地球上的法则完全相反:在地球上一杯热水蒸发时不会越变越热。通常,它会变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把热咖啡放在桌上不管不顾就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晚间新闻的头条将满是“又一杯咖啡引燃了桌子,烧着了整座房子。记得一定要将你的热饮料放入恰当的垃圾桶中”。 黑洞显然不同于咖啡,它们蒸发得越多,收缩得越小,会变得越热。没有谁知道这个过程的终点是什么。黑洞会伴随着一个最后的爆炸消失吗?还是会带有某种特性的微小诡异的残骸剩下来?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找到是什么规律统治着藏身于黑洞最深处的奇点。从一九七五年起,科学家们就在寻找这种规律。 就在那年,英国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在纸上发现了黑洞会蒸发。 最开始,他都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计算。光线看起来正从原本应该不会有光离开的地方辐射出来。他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计算。又重复一次。再一次看到光与粒子能够找到逃逸黑洞的途径。他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发现,一下子在世界范围内声名鹊起,甚至超出了学术界。量子效应让黑洞蒸发。掉入其中的一切未必永远被禁锢其中。它能逃出来,虽然不是通过你所知的途径。黑洞能够蒸发,就像具有温度一样。这种温度在今天被称为霍金温度。 你看着黑洞将自己最后的能量辐射出来,意识到你现在所看到的正是最大与最小世界确实发生的互相交流,当然它们的交流本来就应该是期待之中的。黑洞辐射是人类至今为止获得的,或许能够证明自然界在大与小的世界发生交流这方面能被理论认识的唯一证据。至今为止,这是显示量子引力理论可能存在的唯一暗示。其他任何理论挑战必须都要解释并预言霍金温度,以及黑洞蒸发——直到黑洞的死亡。 “黑洞会死亡?”你大声说,无法相信。 “如同宇宙中所有的一切一样。”机器人回答说。 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霍金的发现也带来一个非常奇怪和相当令人不安的结论。利用他的温度公式,以及他所发现的黑洞辐射,霍金试图了解黑洞一开始是怎么产生的。为了让问题简单化,他从一个已经完全形成的黑洞开始,往里面扔入各种材料,看看它们会受到黑洞辐射的什么影响。让人惊讶的是,没有差别。黑洞所发出的辐射中没有任何显示被吞噬的是什么物质的信息,除了它们的质量。从他自己所见来看,黑洞活生生地剥夺了一切它们所吞噬物质的所有特征信息,除了质量。不管穿过黑洞地平线的是几个人类,一些书本,一块岩石还是一块钻石,如果它们最初质量恰好一样,以后被蒸发出来时会变得完全一样。在霍金的理论里,人类、书本与石头在黑洞眼中都一样。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黑洞只在乎我们的质量,其他都无关紧要,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过于简化或许只是有些令人沮丧,但对于科学家们来说,却是一种哲学上的灾难。 在霍金的发现之前,所有人都认为黑洞会永久吞噬跨过它地平线的一切,并不停长大。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所有掉进黑洞的东西并未丢失。它们只是被储存在地平线之后,难以(实际上是不可能,但这不要紧)从外面回收而已。 但现在黑洞能够蒸发,而且剥夺了其中一切物质的信息,我们就面对一个麻烦的结果:事物开始从现实中消失了。霍金辐射①与进入的物质无关,这些黑暗的巨兽成为我们宇宙的记忆流失处。等到黑洞将它们的过往蒸发完毕,它们所储存的一切不再是难以或无法回收,而是根本就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完全消失了。科学在寻求一个全面的理论,一个能够用一个方程式解释所有一切的理论,但这种努力得到的第一个结果居然具有如此爆炸性,颠覆了整个科学。科学既然永远没有办法重获这些在黑洞中失去的过去,那么有一天能够描述和理解我们宇宙整个过去的希望应该被放弃。霍金辐射敲响的不是量子物理学或广义相对论的丧钟,而是试图通过物理学来了解我们整个宇宙从哪里来这一希望的丧钟。这个问题有个专门的名字:黑洞信息悖论。 今天,物理学家们对于当年霍金用来得出他著名结论的方法已经相当熟悉。四十年后,当霍金邀请我与他一起继续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依然被层层迷雾所包裹。但现在似乎有些线索显示可能存在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如果将我们对于量子世界的了解应用在黑洞本身,那么黑洞可以在那里,同时又不在那里……这些想法会将科学家们引向何处,将是本书下一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所要讨论的内容。 然而现在,在我们尚未明了到底是多少个十亿年之后的将来,你突然记起了机器人在看到你终于出现在黑洞外面时隐隐露出的喜悦之情。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会对你依然认得出它这件事感到如此高兴? 你觉得它是真心的,不是吗?但未必如此,现在你知道原因了:机器人并不肯定你能记得任何往事。它不知道黑洞会不会将你的身体和意识中所储存的信息抹得一干二净。既然你认得出它,一见到它就想把它撕成碎片,它知道了答案…… 它知道了你真的拥有记忆,在你身上那些信息并未丢失,虽然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退回到黑洞地平线之外的。 你记得自己变成一组基本粒子。然后就出来了。 在这中间,发生了量子跃迁,或者别的什么。 要弄明白整个过程的准确细节,本身就是一个较好的量子引力理论所需要解决的问题。因为这就是你很快就要再次探索寻访的内容,让我在这里再次强调我在本书这一部分一开始就说过的事实:你现在进入的是一个纯理论的世界。暗物质从来没有在实验室中被创建出来,暗能量也一样,还包括黑洞:它们的蒸发至今尚未被任何实验证明,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不然霍金就早已获得诺贝尔奖了。 一个原因是,探测黑洞蒸发非常困难。 有多难? 我们来看看。 以太阳为例。 要将太阳变成黑洞,你需要将它挤压在一个直径六公里的球状空间里。这大概是伦敦大小的三分之二。②宇宙中的大多数黑洞都诞生于巨大恒星的死亡,因此它们的大小可能略大于此(太阳并不算巨大的恒星)。现在,再让我们假设一个这样“太阳质量”的黑洞已经吞噬了周围的一切,现在安静地漂流在某处,远离其他一切。它的辐射温度,也就是霍金温度,应该比绝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