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第八章 抗美援朝(二) 父亲他们撤退时进入一道山沟,隔山的一条沟里,美军坦克装甲的轰鸣声均听得见。担心美军发现我军,魏团长让作为通讯排长的父亲带两个战士背上电话线(做攀登绳索用),翻越山脊,开辟甩开美军的新通道。 此山陡峭难行,他们三人边爬边甩线,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爬了上去,随后部队其他人均借助电话线攀越过山。魏团长判断准确,父亲他们刚转移到山的另一边,美军的坦克已开到他们刚刚离开那条沟的沟口。父亲他们一直撤到铁原后才稳住了阵脚,一九三师虽然损失也很大,可基本建制都在。 一九三师在撤退途中,发生过一件事,父亲一直记忆犹新。九兵团有一物资储备基地,正好处于六十五军一九三师的防线一带。父亲说在一个长达十余里的山沟里,到处是各种物资,除了武器弹药,就是各种食品。一个兵团有十余万人,其物资之丰富不亲临现场是无法感受到的。 父亲他们的任务是守在这里七八天,尽可能多的将这里的物资北移至安全地区。在美军的快速反攻下,将这么多物资转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平常战士们每人背的是高粱米或玉米面做的炒面,当他们看到有小米后,就将自己的干粮袋清空,换成小米,随后又换成大米……在这么大的物资基地里,这帮战士如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进入藏宝洞一般:眼都挑花了!最后大家的干粮袋里都换成了压缩饼干和各式罐头。 这个地方白天美军飞机很少光顾,而大炮又够不着,坚守的这几天,一直在下雨。“苦中作乐”的父亲他们连续两三天吃肉罐头后,就琢磨着换换口味。看着山上的树,山下的野花野草,父亲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灰菜(坝上地区一种可食的野菜),就让也是来自北方商都一个姓宋的战士带几人去找灰菜。其他人也各司其职:择一块地整平压实,上面铺上雨衣做案板,用工兵锹把做擀面杖,用装食品的铁皮箱做锅,他们要吃饺子了。还未来得及邀请团领导,魏团长就让他的警卫员(原通讯排的战士)去看看通讯排在吃什么,得知是吃饺子时有些奇怪,于是魏团长便带着近二十名团部领导和战士前来“打秋风”。一顿野菜馅饺子,官兵吃得心满意足。 阵地没守住,临撤之前,用炸弹地雷火焰喷射器等毁灭性武器,将志愿军第九兵团长达十余里的物资全部炸毁、烧掉。这条长达十里的烟火让敌人摸不着头绪,暂停了进攻的步伐。 电影《金刚川》反映的是志愿军战士如何不惧流血牺牲来保证交通运输线不垮掉。一场战役的失利,不仅仅是人员的伤亡,更有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乃至生命才送到前线的物资,不但未能发挥效用,反而成为累赘!这怎不叫人扼腕叹息! 近些年来,新闻里隔三差五报道,韩国将他们发现的志愿军指战员遗骸归还给我国,这些烈士都是五次战役中捐躯的,半个多世纪后才魂旧故国,怎不让人唏嘘。 五次战役后,敌我双方再无大的战略动作,可双方你攻我防,你追我跑的战斗还是不断。美军利用其强大的空中和地面火力,对志愿军阵地狂轰滥炸,我军在见不着面的敌人面前损失也很大。 1951 年夏的一天,新组建的团领导在防空洞开会,敌人的空袭突然又来了,有多发炮弹,对着魏团长他们正开会的防空洞就打了进去,周边的干部战士都急了,不顾一切跑过去,用一切可用工具刨土救人。由于地形狭窄,能上手的地方不多,战士们就轮换着挖。敌人还在轰炸,有些还是毒气弹,大家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人中毒躺下,两三个人又补上,可一切还都是迟了,等大家把魏团长、政委、参谋长等人抢救出来时,已经没一个活的了。十几名参与救援中毒倒地的干部、战士,后来经抢救都活了过来。 父亲他们这个团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两任指挥官:团长、政委和参谋长就这样牺牲了。父亲说,仅他们团的阵地上就埋着本团数百名烈士的遗体。还有更多战友倒在临津江里和汉城附近的沟沟坎坎里,连遗体都找不到了。 五次战役后,敌我进入相持阶段,白天是敌人飞机大炮的天下,我军在防空洞中躲藏。然而人毕竟不能整天都呆在阴暗潮湿的防空洞中,大家都具有判断敌人炮弹落点的本领,因此,只要机会合适,战士们就会在洞口附近活动,甚至也有打牌下棋的。一听炮声不对,就迅速穿入洞中。只有傍晚或凌晨才有我军活动的机会。 父亲在1951 年末已升为通讯连副指导员。检修、维护电话线的畅通是日常工作。由于美军的狂轰乱炸,电话线经常被炸断,他们需经常冒着敌人的炮火前去抢修。电话线全部安装在交通壕里,交通壕一般一米五宽,两米深,通讯兵们沿着交通壕壁开出一个凹槽,将电话线置于凹槽内并加以固定。巡线和抢修也都在交通壕内,一句话,在美军几乎无休止的狂轰乱炸下,志愿军的绝大部分时间和活动都被限制在交通壕里。每隔不远,交通壕还修有防空洞,防空洞大多是修在地形起伏较大的地方,洞上都覆盖有少则十几米,多则几十米的山包。可美军飞机常投下上千斤重的大炸弹,如果正好扔在洞口附近,防空洞口就会塌陷,而此时的防空洞,就立马变成了一口活棺材,里面隐藏的所有人,几乎无一有逃生的可能。美军飞机投下的大炸弹,时常会有哑弹出现,志愿军战士常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将炸弹引信拆下,取出里面的炸药,用于修建道路或等其他需要炸药的施工,这种“废物利用”听上去就让人胆战心惊。 有一次父亲带领一个班的战士去维修被炸坏的线路,父亲和通讯员走在最前面,9 个战士(一个班)在中间,另有一个副排长殿后,以一字队形行进在交通壕里。突然敌人的空袭来了,父亲和通讯员迅速就地隐蔽,而那9 个战士正好经过交通壕中的一个防空洞,就钻了进去,那位副排长还未走到防空洞也只好就地隐蔽。美军飞机的一颗大炸弹,正好落在防空洞口,塌陷的防空洞腾起一片烟雾,父亲他们急忙跑去营救,等挖出来时,9 人已全部牺牲。副排长回去通知其他人善后,通讯员则通知另一个班接替抢修任务。 1952 年秋,在朝鲜开城前线( 开城离首尔只有60 公里,板门店就在开城地界上) ,志愿军与美军的停战谈判已持续了半年多,双方都在探对方的底,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双方阵地最近的间隔只有百十多米。谈的时候,阵地上偃旗息鼓,板门店里的谈判桌上唇枪舌剑,打的时候,阵地上枪炮齐鸣,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而此时的板门店里却见不到谈判双方的人影,只有以板门店为圆心方圆一平方公里内,白天四个大汽球标志着四个角的方位,夜里有四盏大探照灯日夜护卫着板门店:无论双方其它地方如何弹雨横飞,这里净绝一枪一弹。 中美双方事实上都有停战的意愿,因为一年多血战下来,都明白双方如果再想逼迫对方做出巨大退让,非得重新做更大的战争动员,甚至有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而这是中美包括苏联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尽管北方的金日成和南方的李承晚都不满意这一结果,无奈此时的谈判桌上,南北朝鲜的意见已无足轻重。 父亲此时已是通讯连副指导员,他们的阵地与对面美军阵地也就一百多米,最前沿的山头上有我军的一个隐蔽的观察哨,连里干部们每隔半个月轮番在观察哨坚守半个月,观察美军阵地的一举一动,这半个月里,只有一两次水能送上来,饭只能吃随身带的炒面。 在低矮潮湿的阵地上潜伏半个月,坚持下来,每人都瘦好几斤是小事,一些人因环境恶劣,营养缺乏,下阵地就进了医院。 父亲说美军换防特别勤,经常不到一周就换防,志愿军却一待数月。 这年深秋,父亲和付连长两人撤下阵地后,正赶上连里改善生活:吃包子。每人六个大包子,父亲他们两人的胃口此时仿佛能吞下一头猪,六个大包子,没怎么尝出味道就下肚了,他俩让通讯员再去打一份,通讯员又拿来十二个包子,俩人很快又吃完,催通讯员再去拿。饮事班长有点信不过通讯员,说是不是包子好吃你藏起来了,感觉受到侮辱的通讯员拉着饮事班长,又拿着两份包子给父亲他俩送过去,这次父亲又吃了六个包子,副连长则只吃了三个。 一口气吃了十八个大包子,这个经历让父亲一时成了连里的“传奇”。 五次战役结束,父亲他们团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2000 多人的一个整编团只剩下600 余人,伤亡之大,在建团史上少见。尤其是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先后两任团长、政委和参谋长都牺牲了,在我军建军史上也是少有之事。国家规定团级以上干部牺牲后,遗体都运回国内,安葬在沈阳市志愿军烈士陵园。 父亲很少描述战场上的惨景,可我从他的一些讲述和对待某些事情的态度上,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残酷。父亲曾说过,在朝鲜战场上,战士们休息时按规定不能将手榴弹、子弹等离身体太近,以防万一。可父亲他们却经常将炸弹这类的凶器当成了“枕头”。他解释说,宁愿当场被炸死,也不愿负伤。因缺医少药,不能及时撤离到后方,伤员们都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许多人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活活痛死。 父亲也谈起过,战争年代,我军连排干部的伤亡率很高,为何?解放军官兵平等,干部还要多干,要带头,每天行军打仗,少吃没喝是常事。人常常累到虚脱。普通士兵可以行军结束后就休息,而连排长们却还有许多操心事,连轴转是常有之事。虽说是连排长,也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短时间的经常不休息还可以,时间长了,体力上、精神上的各种不适会集中在一起,那种压力会因很小的问题而爆发。父亲曾讲起过解放战争时期他的一个连长,无论上级怎样动员都不入党,他的理由就是每天行军打仗已经够累了,而党员经常开会,他受不了。他宁愿不升职,也不入党(这位连长,后来在田团长多次做工作和批评之下,入党并当了营长)。 父亲在朝时,已是副连级干部,每个月有十三元的津贴,可那时钱根本就没地方可花,他们将一年的存款交给回国的战友,代买回一只大罗马手表。父亲有个献县的战友宋殿风(音)与父亲商量说,你家里无亲人,如果你光荣了,表就归我了;如果我光荣了,我家你也知道,你就往我家去封信。父亲同意了(宋殿风是1947 年的老兵,在父亲连里任通讯员,回国后调往坦克部队了)。 父亲在对待疾病,工资待遇及身后事上的态度与做法,也很有些意思: 三十年前,他就得了前列腺炎,也曾积极治疗过。二十多年前在北京309 医院还住过一段院,出院后,再不求医。他的“理论”是,我已经对得起它(指该病)了,大医院都看了,病不好,我已尽力,两不相欠!问每夜都起床十余次,能否休息好,父亲只答习惯了。母亲说,好像没大影响,说他一边上厕所还一边打呼噜,第二天也精神。 康保县是全国贫困县,老干部的工资待遇可能不如其他地区,早些年也有不能及时发放的情况。当有其他老干部在议论这类事情时,父亲就会立刻走人。他认为,国家给的待遇已经够好了,还要咋样?他常常由衷的感叹,他如今的日子过得比当年当长工的东家的日子不知要好多少! 我是家里长子,父亲曾几次与我谈过他的身后事:一,不开追悼会,不要墓地,不要骨灰盒,火化后,撒大海;二,去世后,给康保县公安局打个电话,不要给他发工资了,再给老干部局打个电话,告知此人没了即可。老爸建议这段不要写了,他说因为还有老妈要顾及。 父亲身体挺好,人们都说他像七十多,他也不养生。我以为他身体好,除了心无挂碍,就是牙好。牙好,吃嘛嘛香。如今九十多岁了,都没机会与老伙伴们共同交流镶牙补牙的心得,他满口的牙,依然坚守在口腔阵地上,近八十岁时,还能吃炒大豆!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