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9 星期二 2018年10月 【虹川旧事】 卢友娒的赌博人生 名家专栏 王星荣 王星荣先生为《温暖者》题字 2018年新春的正月十一日上午,我接到弟媳周静打来的电话:“阿哥,友娒阿大死了,你赶紧过来”。接到电话,我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到了老菜场民意路的尽头,来到卢友娒的住处。一看,大门紧闭,屋里并没有人。这是一间占地面积仅十五六个平米的两层小屋,去年底其兄长花了一万五千元,刚刚修缮一新,是卢友娒的栖身之所。 我给弟媳周静回拔了手机,她说友娒年前住院治疗过一段时间,回家过了春节后再次住院治疗,于正月十一日早上七点半在乐清市第二人民医院病逝,现在遗体存放在医院太平间。需要把他的住所整理打扫一下,布置灵堂。由于房子太小,巷弄又很窄,亲属商议把遗体直接送往乐清殡仪馆存放,其屋中仅设灵堂。于是,我裁剪红纸,写了十多张“借用宝地”的红纸条,张贴在周边邻居家的墙壁柱子上,并一起帮忙料理后事。 周静是卢胜勇的老婆,绰号叫“老猪”的卢胜勇,是我的“谊兄弟”,虹桥人俗称“亲兄弟”,他五岁时拜我的父母为“亲爷亲娘”,是我父母的干儿子。卢友娒是胜勇的叔叔,自然也是我的阿叔,我们两家过去是老街坊邻居,都住在菜场巷弄里。“老猪”胜勇是虹桥老菜场经营酒店厨料食材调味品的老板,在虹桥厨师餐饮界知名度很大,提起菜场“老猪”,业界无人不晓。 卢友娒,绰号“白眼极”,人称“苦极佛”。其祖辈是芙蓉镇小芙西岙村人,父辈倪德进、倪德章兄弟在民国时期移居虹桥镇,靠经营水果为生。友娒并不“白眼”,为什么会叫他“白眼极”?因为他生气时会斜眼瞪着怒视别人,又因喜欢翻卷起上眼睑皮,露出血红的眼肉,故意逗吓小孩子玩,因而得此绰号。小时候,一帮邻居小孩就喊他“白眼叔叔”。 卢友娒待人友善,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眯眯眼,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他从小就爱上扑克牌,喜欢赌博。十二三岁时,每天端着满满一脸盆的“五香槐豆芽”沿街叫卖,收入的钱一部分上交父母,剩下的钱就拿去赌博。什么“牌九”、“廿四点”、“打上游”、“打关牌”、“接龙”、“四十分”、“点面钿”、“掷骰子”等等,无一不精。十五岁时,靠高超的牌技赢得他人生的第一块手表“西铁城”。十六岁又赢钱买了一块进口的“英纳格”钻石手表,只见他兴冲冲地跑来,一边走一边笑着对邻居们说:“三百十九,三百十九,世界名表英纳格”!邻居们围了上来,他挽起袖子,指着手表向众人展示。这在七十年代初,相当于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卢友娒勤劳又聪明,每天都会帮父母做生意,但是他嗜赌,父母拿他没办法,各种各样的方法用尽,就是禁止不了。父母便让卢友娒下乡插队,到不远的朴湖插队。十八岁那年,友娒参军入伍,到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里接受锻练,在湖北襄樊当了三年兵。 二十岁那年,卢友娒的父亲德进公因病逝世,他的兄长卢阿友给部队发了电报,希望卢友娒赶回家奔丧。不巧的是,卢友娒正在外地执行任务,未能回家为父奔丧。而德进公的白喜事,也一波三折,由于附近腥气巷的连养真老先生早他一天逝世,择定的出殡日期与德进公是同一天,而当时虹桥的抬棺材的“四把手”只有一班人马,既已应承了养真公的亲属,为他抬棺材,就没有办法再给德进公抬棺材了。这可急坏了卢阿友,便手挈“纸篷包”,跑到“四把手”的棺材头赵典松家中,扑通一声跪在赵典松跟前,向他抱拳叩首行大礼,递上一个红包,请他务必帮助,为父亲出殡抬棺。赵典松见此情形,便提出,抬棺材只有四个人,同一天同个时辰出殡,是没办法了,如果同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提前出殡,或者推迟出殡时间,改为下午出殡。卢阿友无奈之下,只好同意提前出殡。于是,凌晨四点半,摸黑举行了出殡仪式,送葬的人们在煤气灯的指引下,把德进公的灵柩送到龙泽山的墓地;返回虹桥才早上七点钟。棺材头赵典松带着“四把手”赶到养真公家里,开始另一场出殡仪式。这么摸黑送葬,在虹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友娒的母亲徳进婆为此抱怨道,半夜偷偷掩埋老人,这叫什么事?! 卢友娒在部队当兵期间,每当收到他的来信,德进婆婆总是拿着信叫我念给她听,我比友娒叔小六七岁,那年他十八九岁,我才十三四岁,德进婆婆每次都会叫我写回信,我便以德进婆婆的口吻劝告友娒要在部队听干部的话,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雷锋式的好战士,争取入党。不久,卢友娒在回信中表示,对父亲的不幸去世表示悲伤,说已获部队批准探亲假期,近日即可回家探视母亲。我念着信,德进婆婆听着听着,眼里流出了泪水。没过多久,卢友娒穿着军装回到家里,众邻居围着他问东问西,友娒捧出上海产的牛奶糖果,给我们一帮小孩子吃,大家都夸友娒叔变好了。 当了三年兵,卢友娒退伍了,由于他是居民户口,那时候国家包分配工作,把他安排在石帆朴湖的公路道班工作,当了一名养护工人。朴湖是卢友娒十七岁下乡插队当知青的老地方,他在这里曾经跟随农民种过田、插过秧、挑过稻谷、打过赌、偷吃过狗肉的地方。现在又分配到这里,从插队知青到国营工作人员,卢友娒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他又找到当年的朋友,一见到那些赌友,心中的赌瘾又犯了,手痒痒的,又想玩一把。赌博总有输赢,赢了钱,友娒很大方地买了猪头肉,请大家喝酒。输了钱,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还赌债,人们说:友娒是月光族,吃光赌光,身体健康,人逼相,但硬码,从来不欠赌债。 过了一年,卢友娒调到清江渡轮工作,负责售票,他工作时积极认真,下班后就找人打牌消遣。有一次在渡轮上遇到一个风流女子,她给友娒抛媚眼,友娒神魂颠倒,眉来眼去的,就给那女子免票上了渡轮。当晚,那个风流女子就鬼使神差般钻进了卢友娒的被窝,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一夜折腾。次日早晨友娒被闹钟吵醒,起床洗漱,要去上班了,便叫那女人起来洗洗脸离开。女人伸手向友娒要钱,友娒不肯给钱,两人发生争执,女的说:“你若不给钱,我就告你”。友娒斜着白眼怒道:“是你自己跑到我房间钻进我被窝的,你情我愿,要钱没有,要告随便”。说完便径直走向渡轮上班去了。那个女人便在路边哭,恰巧被一个路过的民警看到,便问明情由,带到派出所报了案,女的说是卢友娒强奸了她,并拿着随身携带的内裤和毛巾,给警方提供了所谓“强奸”的物证。没多久,卢友娒便在渡轮上被警方带走,人证物证俱在,友娒百口莫辩,遂以强奸罪定罪,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假如当时给那个风流女子三五块钱,卢友娒也不至于丢了工作又身陷牢狱之灾。但是一切都发生了,没有假如。 出狱后,卢友娒在虹桥老菜场里摆了个卖蔬菜的摊子,靠做小生意糊口度日。过了半年,经熟人介绍,友娒与一个四川姑娘相识相恋,两人坠入爱河,过不多久两人结婚了。这个川妹子勤劳肯吃苦,小两口一起摆菜摊、做生意,日子过得挺滋润。第二年冬天,生下一个宝贝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虽然没有山珍海味,日子过得倒也踏实。德进婆帮着抚养孙女,两人日出开摊、日落而息,生活有序而平淡。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两年,友娒的赌瘾又犯了,手里一有两个钞票,就拿去赌。老婆先是好言相劝,后来两人恶语相向,大骂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俗话说:江山好改,秉性难移。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川妹子抛下亲生女儿,与友娒离婚。这个苦命的小女儿,跟着友娒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友娒从离婚之后,就不做生意了,整天在赌桌上混。有时候晚上出去赌,就把女儿一个人锁在家中,任她哭喊,直到她哭累了趴在楼板上睡着。 女儿六岁那年,某天晚上,友娒又溜出去赌钱,饿得不行的女儿就吃了桌上的剩菜剩饭,过了没多久,小女孩大哭大喊,哭声凄惨,大声哭喊说自己肚子疼。正好那天晚上奶奶去朴湖亲眷家,不在家。邻居们又不敢撬门锁,怕被友娒骂。于是,大家分头去找友娒,终于在上陶一个赌场里找到他,急忙跑回家抱着女儿去医院抢救,经诊断为急性肠梗阻,终因病情严重延误了最佳时机,女儿死了。友娒伤心地抱着女儿的尸体回到家中,路过兄嫂门口时哭着说“女儿死了,女儿死了”!好端端的一家人,因为友娒的嗜赌成性,搞得妻离女亡的境地,真是可悲。 此后的卢友娒,孑然一身,破罐破摔,自暴自弃。喝酒抽烟玩牌,不以为戒,反而变本加厉。赢钱了,就抽软壳中华香烟,输钱了,就伸手向侄儿女、亲眷、同学、熟人要钱。手里一有钱就想赌。有好几次,路上碰到我,总是笑嘻嘻地向我讨钱,我也随手给个一两百块钱。家住对门的邻居老同学邱荣明大哥,每年总有好几次塞钱给友娒,用他的话说:谁让友娒是我的老同学,从小一起玩大的,毕竟有感情了,我欠他的。 前几年卢友娒中风偏瘫了,经医治后靠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地,还照样喜欢玩“点面钿”,他索性在民意路自己的小屋旁隐蔽的小巷里设赌摊“摆头薪”,收点“抽头薪”的零花钱,以此糊口。侄子胜勇、永胜对他也照顾有加,时不时给他送点钱,倒是不缺钱花。 卢友娒死了,终年65岁。亲属们来了,连芙蓉西岙村的亲房们都来了,家人请来花匠搭灵堂,放大的照片摆在中间,两旁一副挽联这样写道:一生勤劳传佳话,终身俭朴留典范。大家一看挽联都忍不住笑了,亲眷们说,挽联应该改成: 一生赌博传手艺, 终身吃喝留赌经。 横批:一代赌神。 亲属们在卢友娒祖居的芙蓉镇小芙西山公墓给他买了墓穴安放骨灰,也是对他命运多舛的一生,有个落叶归根的归宿吧。 文/王星荣 开篇语 文/王星荣 2017年秋天,我把六七年前写的几篇”虹川旧事”散文发到了乐清市淡溪文联群。淡溪文化促进会会长陈友中看到,叫我继续写。于是乎,我又试着写了几篇发到微信群里,同群的温州市文联原主席刘文起老师看到后,也鼓励我继续写下去,并说很喜欢《虹川旧事》,每一篇都收藏并转发。能够得到同乡著名作家刘文起老师和诗人、作家陈友中老同学的肯定与鼓励,大大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这一写,就停不下来了——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儿时的往事如电影般播放。虹桥的那些人、那些事涌上心头,脑海里出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远去的岁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可能出于对家乡乐清虹桥乡土风情的眷恋,也许是离开家乡到了南洋岛国菲律宾十年之久,思乡之绪日夜萦绕,一种乡愁油然而生,并萌发出一股莫名的兴奋,就想写写家乡的往事。潜能一旦被激发出来,就有了创作的灵感,我用自己从小在栏杆桥头听老人们闲谈的亲身见闻,用朴实、接地气的方言俚语,来还原故人旧事。一进入创作的天地,文思泉涌,我每天一篇,痛快淋漓地写了130篇,约30多万字,在网上发布后,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热议。 我是土生土长的乐清虹桥人,长期以来,十分关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并从点滴的见闻里积累了许许多多真实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物与景象。《虹川旧事》就是将我平时所积累的点滴旧事汇集而成,以纪实性散文的形式来叙述。她不是史书,但她比史书富有生活内容与情趣;她不是小说,但她比小说来得真实与可靠。在写作过程中采用资料考证、采访口述和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尽量客观、全面、准确地讲好每个故事。 温州市文联前主席刘文起先生在《与故人邂逅,与往事相逢》一文中写道:《虹川旧事》百余篇,写的虹桥故人故事,描绘了那个时期虹桥人的生活变迁和生命经历,是那个时期虹桥的浮世绘。王星荣君善于将生活中各种纠结矛盾,从情感的角度加以集中浓缩。而且与崇高和凄美相联系,使人在生命的苍凉和温情的幽默中产生同情共感。而他的笔调却是平静的,娓娓道来,只讲旧事,不加评判,不溢美、不隐恶,有太史公之遗风…“缅怀往事,殆犹梦也。”王星荣君深爱虹川的来路,揪心虹川的去处,用文字加画笔记下虹川的脉息和人迹,让这个浙南小镇在火急火燎的变迁中留下一点往日的衣香鬟影,其匠心其用意实在是诚可嘉勉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