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军文艺·中国军号 沈子楠 “必须换指导员!”我一屁股坐在营长不知道从哪儿拉过来的破旧皮沙发上,被瞬间激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了两声,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重新板起严肃的脸。 营长像哄他的宝贝女儿一样笑呵呵地对着我:“没来得及擦呢。你看看你,带了两次新兵,把女人的样子都带没了。来,坐这。”他让出自己的简易办公椅。 整个新兵营平时基本没人居住,只有在新兵训练期间才会启用。大家的办公用品都是临时东拼西凑的。 我看着营长,不动也不接话,不否定也不肯定。 “考研准备得咋样?” “不是活太多走不开,就是家里没人带孩子,想考没时间。不要转移话题!” “好好好,小万又咋惹你了?” “没看见她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上吗?你猜那是咋来的?” “她是旅里的宣传干事,估计晚上干活呢。” “她说的?瞎扯!天天熄灯以后躲会议室里玩电脑,我复习的时候都听见了,叽里呱啦的外语,她在追剧。”我的情绪难以克制地激动起来,“每天六点出操的时候,她都让我跟你请个假,说她头疼不舒服。” 营长把玩着某个不了解他的战士放在桌上的烟灰缸。烟灰缸一尘不染,里面只存着他为女儿戒烟的决心——这一点我很欣赏,因为我闺女他爹还没做到这个地步,等我休假回家再劝劝他。 “别惯着,该出就得出。” “怎么出?她刚睡了没俩小时,叫她起来,猝死了谁负责?” 营长沉默了一会儿,说:“回头我说她。还有吗?” “一箩筐!”我调整了姿势,继续控诉,“新兵跑三圈,她跟都跟不住。我嫌丢人让她下来了。我打听过,她的体能、单兵都很差,能不能及格看天意!还有,上回你训她被子叠得像发糕,你猜人家咋对付?她买了个睡袋,把叠好的被子贼虔诚地供起来,就差烧香了!” 营长被我无用的幽默逗笑了,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端给我,说:“找个兵好好教她,激发她的潜能。她刚毕业还小着呢。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你第一次带新兵的时候,出的洋相才精彩。” 我一饮而尽,捏住纸杯。“谁和稀泥我跟谁急!没法儿跟她搭班子,赶紧换人!” 营长终于严肃起来,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还没有女儿时的状态: “这是党委的决定。和我搭档这么久了,这点觉悟还没有吗!”他指着办公电脑,“训练大纲急着要调整,连主官咋调和是你们的事,都新兵家长了,还用我事事操心啊?” 我无意识地从起皮的沙发抠了块皮下来,戴上帽子站起来拍拍裤子。 “男兵那边有人起水痘,女兵暂时不用去食堂帮厨。回去提醒大家注意防护。” 我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多说无益。于是我从窗台拿了块抹布,仔细地擦掉沙发上的土,帮助下一个进来找骂的人少受点罪。 这是我和新兵连指导员万娴搭班子带兵的第七天,虽然我们没吵过架,但是我相信我们应该都看对方不顺眼。我和同屋老四(按之前的叫法是一位四期班长)聊天的时候她从来不参与,有时还偷偷走开。老四说她学历高,瞧不上我俩,催我赶紧考上备考了两三年的研。我不赞同,觉得她可能是单纯地瞧不上我们这里所有人。老四劝我不要转移话题,还是要规划好个人成才路径。我没告诉老四,其实我考研目的很单纯,只想在寒暑假陪闺女去一趟游乐园,亲自拍一张她和她第二爱的玲娜贝儿的合影,多看看那张圆乎乎小肉脸上温暖的笑容,夜半时分让我的枕巾少湿几次。也许是目的过于单纯,或者能力已达瓶颈,我总是遗憾落榜。 寒冷的冬夜,从营部回连部的路大概十几分钟,遇上两拨洗澡回来的男兵,远远地冒着热气。有些没擦干头发的,头顶上生了霜,像一片落着雪的松针叶。带队的年轻排长原本还在跟战士说笑,看见我后立刻下口令调整队伍。战士们的口号声一个比一个响。我也不好意思地拿出口袋里的手,随冷风摆动。 回到连部,我想起营长的教导,于是狠狠心将那床碍眼的假被子扯开、铺平。这时,我最稀罕的小战士蓝五娣兴冲冲地跑进来问:“连长,有没有衣服要洗喽?” 她的广西口音永远自带一种幽默,令人感到快乐。还记得新兵见面会的时候,万娴问她从哪里来的,她露出两排小白牙回答:“我艮地似广西地喽!”全连都在笑,第一次见万娴笑得那么灿烂。我带了几次兵,总结出一个规律:凡是广西、贵州来的丫头不怕苦、不怕累,勤快又上进。当“家长”的没人不稀罕!谁遇上她们,那比中彩票还有福气。 我注意到她小麦色的双手此刻通红,还滴着水。 “少整那没有用的,咱不有洗衣机吗?” 老四突然咳嗽两声,说:“连长,现在没了。” “赶紧报修啊!大冬天的,小姑娘谁能拧干大棉袄!坏成啥样?我瞅瞅。”我站起来往水房走。 蓝五娣跟在我身后,小声地说:“连长,我能拧干。” 刚进水房,我就被震惊钉在门口。原先的四台洗衣机现在就像四具木乃伊,被人用透明胶带一圈一圈地裹起来。我用力扯了扯。别说,干这事的人还挺有耐心,真结实啊。 “谁干的!”我正愁一肚子火没个出口。 蓝五娣见我发火,支支吾吾不敢说。 老四走过来,边看铺着被子的床边提醒我:“还有谁这么奇葩?” “为啥?总不能是吃饱了撑的吧!” 蓝五娣赶紧替她解释:“指导员说有个男兵得了水痘,不知道有没有传染其他人。她爹娘是大夫,说那个是皮肤传染,不能共用洗衣机。” 想到这么多人没有办法在这个冬天善用洗衣机的甩干功能,五娣的广西口音也不能让我快乐起来。我看着蓝五娣瘦小的身板被装进宽松的迷彩里,指着洗手池里的脸盆问:“新兵就只发了一套,你洗的这是谁的?”脸盆里装着拧成麻花的衣服。 蓝五娣不说话,我想起从早上到现在都穿着体能服的万娴,感觉自己头上像那群男兵一样冒热气。老四看得懂我的心思,从背后递给我一把王麻子大剪刀。这种缝纫专用的剪刀也亏她能找来。我接过剪刀,帮这四具“电子木乃伊”松绑,插上电。它们松快了,我也痛快多了。蓝五娣想拦没敢拦,小心翼翼地端着洗好的衣服走开,仿佛做错事的是她。 没想到第二天它们不但恢复了原状,甚至被多裹了几层。老兵们跑到连部替自家的孩子们告状,争取合理权益。她们入伍前都是各家的宝贝,尽管训练上我不会降低标准,好多人爬烂了几副护膝护肘,但我在生活上不想当个苛刻的家长。我刚想去会议室抓着万娴大吵一架,匆忙从集团军医院赶来普及卫生医疗常识、发放水痘防治手册的女军医却当着全连的面狠狠地夸奖了这份防范意识。万娴人来疯似的把厕所坑位按班设置好,往后各班使用、打扫各班的隔间,谁也不能占别人的坑。全连不满又不解地看向我,巴望着我做点什么。但我只能当着军医的面在厕所隔间门上贴上写着班号的A4纸,然后在周末和老四面红耳赤地合力拧衣服时发发牢骚。没过几天,蓝五娣的手生了冻疮。我警告万娴不许再让五娣帮她洗衣服,然后又特意安排她到军医那里待一周,学习卫生员知识,顺道治治手。五娣果然好得很快,连止血包扎训练的速度也快了。 和万娴搭班子最长也不会超过三个月,但最少也是三个月,我在忍一时风平浪静和退一步越想越气之间不断徘徊,常忍不住挑挑她的短。她的短不用我挑也很明显:她用军校要求的及格线和基层战士们的实际能力素质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无论我怎么说,她表面上答应,但从不付诸行动。时常担心她哪天闯个大祸,所以我不想管她,却又总盯着她。闺女她爹说等闺女有一天长到十三四岁也会这样让我们有操不完的心。可万娴都快三十了,我替她父母犯愁。 对新兵连来说,时间观念非常重要。出操、训练、体能、教育、开饭、晚点名要严格遵守既定的时间,安排每个课目时,也要掌握训练和休息的节奏。我发现万娴总需要看手机来把握时间,就立刻提醒她:按照规定,无论干部、战士,除了休息时间谁都不能带手机出宿舍门。之后的几天她都没再掏出手机,只是跟我请了周日半天的假。回来的时候,她手腕上多了一块浪琴石英表。老四在网上浏览了一下售价,足够我们两个拖家带口的人啧啧称奇。如果是夏秋时节,我公婆忙着在盘锦老家收蟹子不帮我们带孩子,这块表大概抵了我们三口之家几个月的开销。 有一天晚上万娴拎着老四推荐购买的泡脚袋出去洗漱,各连的几个干部聚在连部聊天。房间狭小又没有多余的凳子,李姐坐在万娴的床上。万娴回来后突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把李姐拨到一边,差点磕到墙边布满锈迹的老式暖气片。 李姐生气了:“你有毛病吧?” 这时,万娴从床上的凹陷处拾起她的石英表,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我和老四倒吸一口凉气,拦住说气话打算赔钱争面子的李姐。万幸的是这块表毫发无损。 后来万娴再也不敢把它随便放,脱下表就只装口袋里,省去我和老四不少担心。小丫头蓝五娣很向往这块表,对我和万娴说等以后挣大钱,一定买一块送给唯一的弟弟。尽管万娴解释了它是女款的,蓝五娣仍憧憬能实现这个梦想。 不知是营长私下的教育起了作用,还是她觉得我们比她还爱惜那块手表的行为很贴心,万娴也开始努力融入我和老四的对话。 某次在我显摆闺女拼奥特曼乐高的视频时,万娴凑过来有些生硬地夸了夸我心灵手巧的闺女,以及孩子她爹抽烟降级后省钱给娃新买的乐高套装。她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了点儿小知识:被叫了好几年的妈,我头一回明白奥特曼不只叫奥特曼,它们不但都有各自的名字,甚至还有自己的爹妈——奥特之父、奥特之母。闺女一直嫌我不关心她、不陪伴她、只盯她的学习成绩,直到我在她问“妈妈相信光吗”的时候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妈妈相信迪迦”。听我叫对了她攥在手心的小人儿,小丫头的眼睛里闪现出我许久未见的光芒,透过手机屏幕照亮了小小的连部宿舍,令我既欣喜又惭愧,连忙在网上又给她下单了一款同类型大抱枕,希望借此实现每天能抱到闺女的念想。结果她爹笑话我像不懂得表达爱意的“直男”,比起这些小恩小惠,闺女更愿意听我亲口说爱她。但我觉得这种嘴巴甜却没行动很无情。营长说得对,带新兵久了,女人的样子越来越少了。 新训已经两个月了,这期间全营好几个连都出现了水痘病人,唯独我们连没有。只可惜,他们一例和一例从携带到爆发的时间战线拉得过长,导致我们一直用不上洗衣机。好在新兵很快发全了两套迷彩,实在干不了的衣服也可以在夜间依靠各宿舍里的暖气片。全连抱怨指导员的声音也小了很多。而我和万娴也逐渐习惯彼此的节奏,我忙着抓我的训练,她备她的教育课。虽然我不满她每次不按上级发的规定内容念,只遵从标题延伸出她想说的话。不过蓝五娣她们很喜欢她像语文老师一样,用自然的聊天方式上课。所以教导员在问我的时候,我也没透露这些不满,只说反响挺好的。教导员又把她带我一起做的、发给新兵家长的电子喜报,在各连推广。教导员说让我俩搭班子搭得很对,我当时站在军容风纪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没那么勉强了。 很快,新兵训练就要结束了。结束前照例有各项考核,让新兵为自己这三个月的辛苦有个充满仪式感的收尾。但上级下了新命令,所有带兵干部和士官也在考核之列,要以身作则接受考验。新兵我心里有数,最操心的是那个闷葫芦。我安排老四带万娴训练,老四却告诉我,五娣已经自发地带了她很长时间了,肯定有进步。我不大相信,觉得是老四犯懒或者嫌麻烦。 三公里测试时,全连分为两组。因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扑克牌,没法计算圈数。为防止有人作弊,我和一个排长作为监督员,埋伏在容易诱惑人抄近道的地方,逮那些侥幸之徒。 万娴戴着防寒面罩和棉线帽向我这边跑过来,身后跟着不停用广西话催促她的蓝五娣。跑程已过半,万娴的步幅明显缩小,踏地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指导员,没多少啦,再怪典(快点)!” 万娴连回应鼓励的力气都没了,满脸通红的她抬手腕看了看石英表,似乎要用尽最后一口气全力奔跑。但在我看来,这个速度想及格恐怕有点难度。蓝五娣也明白,她着急地拉着万娴想钻草地抄近道。我刚要站起来制止,就看见万娴甩开蓝五娣的手,沿着原先的道路继续跑。我又悄悄蹲回去。大概因为后来下了点雨夹雪,天意没有眷顾她,差一点才及格。好在有几个本月有特殊情况的女兵,她也能跟着蹭一次补考机会。希望补考那天天气晴朗。 最后,我们只剩一项考核课目——单兵战术。 天色昏暗,我们集合在考核场地按名字列队时,两辆军车开到场边停下。营长慌慌张张地跑过去迎接,经老四提醒我意识到来人是集团军首长,忙把万娴因过大而歪向一边的钢盔扶正,拽着她跑到营长身后。首长面带威严话不多。他扫视过一个个年轻稚嫩的面庞,又走过去掂量了一名战士水壶的重量后,只问了营长一句:“干部不考吗?” “考!等新兵考完就轮到她们。”营长忙不迭地回答。 “干部先来。”首长看了看营长身后的我们,指着万娴说:“你是哪个旅的?瞅着面生,你先来吧。” 我的心瞬间像巨石沉入湖水,越坠越深。万娴从来没在谁面前爬过,想来不大会。本来我计划等没人的时候再考她,爬到及格为止。看过她跑步后,我不大相信奇迹。我用眼神向营长求救,但他连余光都不给我。 “是。”万娴突然回答。 她摘下表给我,走向铁丝网。我看着手中的石英表,感觉自己端着刑场上那碗行刑酒。 营长下令:“卧姿准备!” 万娴趴在地上,紧盯眼前雪泥混合碎石的爬道。我和所有人一起屏住呼吸,这时我突然想起她早上向我借过护膝护肘,我说等我考完再给她穿。还没等我思考出对策,万娴随哨音一起出发,她抱着钢枪和冰冷的地面做抗争,逼迫自己爆发潜能。皮靴不停翻起草皮,爬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深深的曲线。全连的女孩们忘记原先的队形,冲到铁丝网赛道旁为指导员大声呐喊加油。万娴此刻就好像这些丫头们最爱的某个“爱豆”。 当她用惯性滚出铁丝网又冲过终点后,全连沸腾。首长也被集体的氛围感染,没有指责混乱的秩序,只让其他干部继续考。我想走过去把表还给万娴,低头才发现玻璃表盘上沾满了手心的汗,连忙用衣服擦干净。蓝五娣骄傲地抱住浑身污泥的万娴,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万娴被抱住时奇怪的战栗。当晚在宿舍里我才明白缘故,我用王麻子剪刀剪开她和胳膊、膝盖粘在一起的秋衣和秋裤,再让从军医那里取药回来的蓝五娣给她上药、贴纱布。万娴疼得流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哼得人肃然起敬。一旁默默落泪的蓝五娣离开连部前把地上沾满雪泥的迷彩服抱走了,我当没看见。 所有考核基本顺利结束,剩下只有即将各奔东西的女孩们的离愁别绪。蓝五娣虽然把津贴大部分都寄回家里,但还是给我和万娴买了零食当送别礼物。我们都没要,让她自己吃胖点,只收下一饭盒她去食堂借炉灶给我们做的广西炒米。味道很好,是在东北很难吃到的美食。 临别倒数第二天晚点名,本来轮到我作总结,一直黑着脸的万娴突然示意她要来,我下意识把主位让给她。万娴深呼吸几次,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所有人都被她罕见的严肃吓得站直了。 “我今天把我所有的行李和衣服翻过一遍,只想跟你们问一件事……有没有人见过我的手表?”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她继续说,“如果是这样,那我怀疑可能有人偷了我的表。我今晚就在会议室,希望那个人尽快来找我。只要归还,我绝不再追究……解散!” 万娴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的队伍却炸了锅。大家聚在一堆议论着那块石英表。 我刚要离开,突然看见有个战士抓住想回宿舍的蓝五娣,质问道:“是不是你拿的?我好像在你胳膊上见过!” 蓝五娣着急地辩解:“我没偷东西!那是上次站岗的时候跟指导员借的!早还啦!” “撒谎!你天天惦记那块表!” “我没偷!”蓝五娣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声跟人喊话,“我不是小偷!”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越来越多的女兵围住蓝五娣要讨个说法,仿佛她的罪行昭然若揭。我快步走过去喝止了叽叽喳喳的女兵们,拉出人群中小声啜泣的蓝五娣,把她送回宿舍。 “我知道不是你。”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有用的一句安慰了。但我也知道疑人偷斧的道理。好在新训即将结束,大家不会难为她太久。 回到连部,我几次想鼓起勇气让万娴最后别折腾人了,她又不缺钱,大不了我赔钱给她,还蓝五娣一个清白。但一想到闺女明年该上小学,我又丧失了勇气。 最后一天清早,万娴罕见地跟我们一起出操,她的黑眼圈看上去更重了,似乎一夜未眠。她告诉大家,表找到了,她为这个乌龙事件向大家道歉。解散后,昨天强烈质疑蓝五娣的女兵们也向她道歉。没想到问题比我想象得简单,我松了口气,收拾好行李,准备下午赶车回家看闺女。 临走前我回望住了三个月的宿舍,看着每个朝夕相处的床铺,老四的被子块还是那么标致,每个棱角都长在我的审美点上。我忽然发觉,自我告状后每天不得不叠被子的万娴,现在已经可以把被子从发糕收拾成冻豆腐。虽然还达不到标准,但好歹有个态度。 万娴走过来,想帮我提包送我出去。我豪气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做家长的别当着孩子的面那么矫情,她们会看乐的。她点头没再坚持,从包里抽出一本英文词典送给我,祝我考研顺利。我们就此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她每天晚上不是追剧,是在学英语。我劝她以后别熬鹰了,然后想到自己包里没有什么她能看得上的东西作为礼物,于是起来把门口“新兵二连连部”的牌子摘下来,塞到她手里。她觉得太珍贵,让我留着。 “我是这儿的常客,没啥珍贵的。你留着吧,我相信你以后不会来了。” 她犹豫一阵,笑着收下。她伸手时,我恍惚间看到她手腕上没有表。 两年后,我到新成立的新兵训练基地担任女兵营教导员。新兵还没有来,我无聊地四处溜达时,路过一扇半开的房门。透过缝隙,我看见夕阳从窗户洒进屋里,床边的蓝五娣正独自练习脱戴防毒面罩。她先按下秒表,然后自己给自己下口令做动作。中间有几次戴歪了,闭气检测不过关,她又极富耐心地从头开始。还是我熟悉的、我最稀罕的小丫头。我笑着推门走进去,她看见我非常惊喜,情不自禁过来拉我的手。她手的颜色似乎更健康了。 她问我:“连长,你读完研了?” 她的广西口音好像也淡了不少,或者说被东北话带跑了。 “那年没考上,还在努力中。”我主动换了话题,“听说你去年集团军单兵比武拿了第一名,咋还来带兵?不是该参加战区比武吗?” 蓝五娣憨笑着摇摇头,我也不大能看懂这个摇头背后的意思。 “指导员考上联合国观察员去国外了!我现在在单位当卫生员,下次直接参加全军战场救护比武。通过以后,可以参加国际比赛,说不定还能见到指导员!” 我的心情就像闺女因为我经常不着家,对我说最爱她爹似的,不是滋味。 “她差点害你成了偷表贼,还稀罕她呢?” 蓝五娣的快乐瞬间从脸上被抹去。 我立刻后悔揭了人家伤疤,赶紧找补:“哎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谁还记那么清?你受委屈了,但那些怀疑你的人也道歉了,咱不计较啊。” 蓝五娣蔫蔫地坐回床上。 “连长,指导员没告诉你?” 我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笑呵呵地问:“告诉我啥呀?” 蓝五娣缓缓撸起袖子。我看到手腕处那块熟悉的石英表时几乎跳起来。 两年前考核完的那个夜里,善良的蓝五娣边哭边用刷子刷迷彩服上的泥和印在棉袄膝盖处的血迹。水房外已经熄灯,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淘洗衣物,直到那块石英表从口袋掉到地上磕出脆响。蓝五娣慌张地捡起手表,表身没有摔坏,但表盘里面布满雾气,左右摇晃一下,里面的水珠滑过停止转动的时针和分针。 蓝五娣吓坏了,蹑手蹑脚地跑回宿舍拿出刚发的手机检索着。她搜“表里有水怎么办”,有人告诉她这种情况是坏了,得找专业修表的师傅来修。她和老四一样在官网上查过这块表的价格,又清楚记得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两个悬殊的数字令她在东北的冬夜急得满脸是汗。她知道,那块表是万娴母亲在万娴十八岁时送的成年礼物。半夜,一向报喜不报忧的蓝五娣哭着给家里打电话,求爹娘给她打点修表的钱。她爹狠狠骂了她一顿,说她不痛的手指往磨眼里塞,他甚至建议蓝五娣趁人不注意把表放回去。她娘正好到县里新开的干洗店打工,想着第二天等信用社开门就把剩下的时薪寄给小女儿,叮嘱她一定给人修好。蓝五娣像被火烤了很久,最终决定先不跟万娴说,怕万娴不要她赔钱,她想等新训结束修好表后再给她单位邮寄过去。 万娴也发现手表失踪了,于是在那个早晨询问大家。所有人都认为蓝五娣是那个小偷。蓝五娣确实拿了表,但她不是贼。在年轻战友们无声但又默契的高压监视下,蓝五娣揣着手表和委屈在被窝里小声哭了一夜,不敢走出房门找指导员解释。她觉得那个晚上自己一旦走出宿舍门,所有即将各奔东西的同年兵都会记得蓝五娣是个贼。 漫长的最后一夜过去,万娴撤回了丢表警报。蓝五娣趁大家忙着告别时去找万娴,解释了事情的始末,然后问万娴,表明明在自己手里,她为什么说表找到了。万娴委婉地表示已经猜到表在蓝五娣那里。蓝五娣第一次真正动了气,她敏感地意识到万娴本质上和那些怀疑她的人一样,甚至更过分。万娴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为蓝五娣的痛苦和挣扎贴上根本不合尺寸的纱布,而无视她真正的伤痕。蓝五娣被气得颤抖,小麦色的皮肤通红,却连一句重话也骂不出口,只是心灰意冷地哭着。 通过蓝五娣缓慢的讲述,我大概能想象万娴如何慌神,如何手忙脚乱地帮小丫头擦眼泪,又如何不停地道歉。经过三个月新训内心也基本没有改变的万娴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什么,她把表戴在蓝五娣手上,说一定要把表送给她。蓝五娣又急又气地想要摘表,被万娴拦住。万娴希望蓝五娣收下这块表,这是蓝五娣辛苦教了她这么久的“学费”,同时她也想为自己的傲慢和自以为是买单,这块表在她手上没有任何价值,只有在蓝五娣那里才有价值。万娴不习惯也不喜欢戴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其实更期待和母亲一起吃生日蛋糕,但母亲在一台长达十四个小时的手术上回不来。第二天凌晨四点才回家的母亲悄悄在万娴书桌上放下这个礼物。 “她让我以后戴着这块表好好带新兵,所以我来了。”蓝五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指导员还让我以后对自己好一点,存的钱别都给弟弟。她说她以前是‘月光族’,后来跟我学咋存钱,存了好些咧!” 我没说话,一直望着门口的班牌愣神。 忽然,楼道里传来哨音和一个女孩的喊声:“体能!” 我活动了下僵直的双腿,说:“丫头,教我跑步吧?不抄近道的那种。” “可是连长跑得很好啊!” “考军校研究生的体能考试要求高,你帮帮我吧?” 蓝五娣又露出那两排可爱的小白牙,很像我家的小妞。 (解放军文艺·中国军号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