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说集,大抵或纯为志怪集,或志怪传奇杂事集,而独取传奇之体成集者未几,《纂异记》即是也。十四篇作品中,最长者为《蒋琛》、《嵩岳嫁女》,均两千一百馀字,再次《徐玄之》一千六百馀字,《韦鲍生》、《浮梁张令》均亦逾千,其馀则少者五六百,多者近千。 《纂异记辑证(古体小说丛刊)》,[唐]李玫 撰 李剑国 辑证 鲁迅论唐传奇,称其“叙说宛转,文辞华艳”。又曰:“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观《纂异》诸篇,诚如鲁迅所论,无论篇幅短长,均悉心构撰,惨澹运营,谋篇规划颇见匠心,而笔墨酣畅,兴会淋漓,铺彩摛文,作意成篇。其用笔细微,多见形容,写景如诗如画。——“霅郡城楼早鼓绝,洞庭山寺晨锺鸣。而飘风勃兴,玄云四起,波间车马,音犹合沓。”(《蒋琛》) “怪鸟鸱枭,相率啾唧;大狐老狸,次第鸣叫。”(《喷玉泉幽魂》)如此等等,皆可谓平淡无奇。作者特别擅长驰骋想像,纵横古今,思出云表之端,笔走龙蛇之势,作风十分鲜明。如《蒋琛》之篇,虚拟太湖、湘水等四水神及范相国、屈原、申徒先生、徐处士、鸱夷君等聚会,吟诗作歌,局面弘大,气势雄伟,有鲜明而共同的艺术作风,唐传奇中实属鲜见。 [宋]佚名《九歌图卷 》,故宫博物院藏 就其故事情节而言,诸篇皆出作者虚拟,非如唐人作品常常依傍闻见,表明作者虚拟认识极强。其中有的作品,其叙事方式虽非首见,但其情节仍自为幻设,刻意求新,不落旧套。如《张生》写张生道中所见诸客与妻宴饮情形,恰正妻之所梦,亦真亦幻,真幻莫测。其构思颇类白行简《三梦记》刘幽求事及薛渔思《河东记·独孤遐叔》(《安定广记》卷二八一引),但情事自有不同,且叙事较细,又援入歌曲六首,风情具足。《荥阳氏》写鬼求改瘗骸骨,亦是古小说母题,而别具匠心,自为经纬。 唐传奇文体特性,显著者乃所谓“文备众体”,盖以见作者之史才、诗笔、谈论。《纂异记》诸篇大抵如此,援诗入文,完成叙事文体之诗意化。除《张生》交叉张妻歌曲六首外,其他有《嵩岳嫁女》歌八、诗三,《陈季卿》诗五,《刘景复》长歌一阕,《蒋琛》歌八、诗三,《进士张生》歌一,《韦鲍生》歌二、联句一章,《喷玉泉幽魂》诗八,《杨祯》歌二、诗一。此外,《徐玄之》虚拟蚂蚁之国君臣之事,交叉状、疏、表各一通。《嵩岳嫁女》亦有一表。叙事之细微可睹,诗文之交叉铺排,皆使《纂异记》具有极大的可观性、可理性。 唐人小说,究其创作动机,或写情感,或寄讽喻,或涉猎奇,或为愉目。李玫此作创纂异事,乃自有深意,即刻意干预政治,抨弹理想,表白愤懑、悲怆之怀,诚政治讽喻及政治抒情小说也。 其中《喷玉泉幽魂》是直接抨弹理想政治的作品。李玫以事情亲历者的身份及门人情感,用影射手法反映大和九年的严重事情“甘露之变”,为被宦官冤杀的甘露四相大鸣不平。故事发作于会昌元年(841)春,去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仇士良率兵诛杀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李训等才五年多,李玫浮光剪影而感受深化。姑不论李训等人行事方式如何,但中唐宦官专权乃一大弊政,如史家云“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旧唐书》卷一八四《宦官传》),李训等与文宗谋诛宦官实属必要之举。然行动失败,结局凄惨,四相等被灭族。作品引述诗人(李玫)、白衣叟(卢仝)及四丈夫之诗,若“浮云凄惨日微明,沈痛将军负罪名。白天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有门生”,“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谁能高叫问苍苍”,“寒骨未沾新雨露”,皆诗意痛切,既追悼大臣含冤被杀,又缘朝廷不为昭雪而含悲洩愤。 《旧唐书(点校本二十四史)》 与《喷玉泉幽魂》就细致政治事情展开讽喻不同,更多的作品是在宽广的范围内批判政治。《徐玄之》虚拟《南柯太守传》大槐安国式的蚍蜉国,乃是一个微型封建王朝,作品将统治者劣行恶政诉诸笔端。蚍蜉王子“不习周公礼,不习孔氏书,而贵居王位”,纵情游猎,骄狂蛮横,蚍蜉王昏昧无道,枉杀进谏的太史令马知玄。蚍蜉王虽最后接受臣下上疏为马知玄平反赠官,然“天图将变”,历数已尽,“纵盘游、恣渔猎者位必亡;罪贤臣、戮忠谠者国必丧”,“蹑殷秦”的结果是祸起国灭。蚍蜉国者实是公开蚁穴。假如说《南柯太守传》以蚁世对比人世,警示人生无常,《徐玄之》之旨则在抨击肆虐,召唤清明,言人心天意,不得违犯也。 《蒋琛》描写四水神及众多历史人物参与的一场气势浩荡的聚会,或直接或隐喻,对黑暗政治口诛笔伐。屈大夫慨叹“既瑞器而无庸兮,宜昏暗之相微”,悲“羁魂汩没兮我名永浮”。与屈原相似,谏而不用的申徒先生自沉于河,亦慨叹“谅予衰俗人,无能振颓纲。分辞昏乱世,乐寐蛟螭乡”。伍子胥怀怨“国步颠蹶兮吾道遘凶,处鸱夷之大困,入渊泉之九重”,发愤要“俾大江鼓怒其冤踪,所以鞭浪山而疾驱波岳,亦粗足展余拂郁之心胸”。“皤皤美女”唱《公无渡河歌》,悲痛“沈尸深化兮蛟螭窟”,痛斥“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曹娥唱《怨江波》,痛感“虬螭窟宅兮渊且玄,排波叠浪兮沈我天”,“誓将柔荑抉锯牙之啄”。太湖神发出“莫言天下至柔者,载舟覆舟皆我曹”的咆哮。江神决计要把“中载万姓之脂膏”的千艘楼船,漂浮于叠浪,化“为水府之腥臊”。 《浮梁张令》发挥奇思妙想,设置了一个包含上帝、仙官、岳神、冥吏及阳世赃官在内的营私作弊的关系网:送关中死籍的黄衫冥吏贪图一顿饱餐,而为该被冥府召去的“贪财好杀”的浮梁张令找出一条生路,金天王贪图二十万贿赂而为张令向仙官刘纲求情,刘纲因势利导卖人情,向上帝上奏章求赦张令,上帝一边呵责“何为奏章,求延厥命”,一边又讲“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刑宥过者,玄门是宗”,也竟批准延寿五年。——“关节既到,难为不应”,天道如此,官场如此,讽刺真实辛辣。天符上署“彻”字,乃汉武帝刘彻。汉武帝热衷求仙,《汉武故事》、《汉武内传》均写其会晤西王母,《嵩岳嫁女》写汉主刘君见夫人,夫人即西王母,而汉主刘君已成神仙。此则竟以汉武帝为天宫上帝,神仙之极矣。然位居天帝亦竟包庇赃官污吏,重罪轻责,真天上人世无洁净之地矣。 [南宋]佚名《汉宫秋图》 与《喷玉泉幽魂》相近,《韦鲍生》的批判也切入理想,然非细致政治事情,而是理想的科举制度。唐代科举是取士主要途径,其中进士科尤为士人所重,考试科目有试策、帖经、诗赋。作者面对曾经实行二百多年的科举制度,一反士人共识,对之大加抨击,而对古之贡举制度大加赞扬。作者称古之贡士“尊贤劝善”,而今士人穷经至于白首,力学讫于没齿。乡里、州府、有司层层荐拔,而诗赋之考或谓不中度不协律。“虽有周、孔之贤圣,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造,靡得而达矣。”作者谓较之“皇王帝霸之道,兴亡理乱之体”之“古之大致”,诗赋实乃“雕文刻句”之小巧伎俩。 李玫此番行动发之有故。康軿云李玫“以文章著美”,文章与词赋、律诗、古风相对,则文章者当指散体文字。大约李玫不擅长诗赋,故屡屡不得中举。心胸愤懑,出语猛烈。这种心情在《陈季卿》中也有表示。江南陈季卿举进士无成,辞家十年,鬻书判给衣食。在青龙寺中遇终南山翁,为之折竹叶作舟,置东壁《寰瀛图》渭水之上,使其乘舟还家。“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一路作诗,至家见妻子兄弟即登舟而返,复游青龙寺,见山翁犹拥褐而坐。明年春又下第。李玫科举屡屡失意,此作分明是自况。“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冬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难过清江上,区区趁试期。”其情可见。作者虽写陈季卿究竟及第成名,或许是望梅止渴式的自慰,然终又绝粒入终南山,又反映出作者的道家出世思想。然唐代士人真能看破红尘者甚寡,出世大抵只是一种心情而已。李玫曾受辟为歙州察看使巡官,究竟走的还是从宦之路。 李玫颇为关注历史,喜欢拿大人物取笑。在《浮梁张令》中讽刺汉武帝,而《三史王生》又扯出汉高祖,着意调侃。故事诙谐,实游戏笔墨。《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母曰刘媪,注云“媪,母别号也,音乌老反”。“乌老”乃反切注音,而曾登三史科(《新唐书》卷四四《选举志上》:“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 三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之王生在高祖庙故意讪笑高祖“提三尺剑,灭暴秦,翦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而高祖不明“乌老”之言出自何典,斥其“亵黩尊神”。王生又引经据典,揭露高祖置酒献太上皇寿,云:“大人常以臣无赖,不事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孰与仲多?”而“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是侮慢君亲之举。 《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 《进士张生》则触及解读经书问题。故事写“好读孟轲书”的张生于蒲关舜城梦见舜帝。《孟子》中云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舜以为孟子乃“不知而作之者”,实歪曲其意。舜释云:“朕泣者,怨己之命,分歧于父母,而诉于旻天也。”意谓非怨父母,乃怨天赋己命分歧于父母也。舜问“孟是何人,得与孔同科而语”,见出李玫对孟子颇有见地,不以其“亦传圣人意”。此外,舜还驳斥赞唐尧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以为“盖明无事”。驳斥赞舜之美曰“无为而治”,同时又赞颂舜“宾四门,齐七政,类上帝,禋六宗,望山川,遍群神,流共工,放驩兜,殛鲧,窜三苗”,言行一致,“与无为之道远矣”。舜云“百代之后,经史差谬,辞意相反”,这实践是李玫对古经书记载牢靠性的狐疑态度。 上述批判理想之外,一些故事或显或隐地反映理想。如《嵩岳嫁女》描写浩荡的神仙欢会,亦在缥缈的幻想中融入理想内容,显现着作者的政治良知和社会义务感。文中李君即唐玄宗,其云“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作弥淮蔡,以歼妖逆”,又表云:“伏以蚩存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时丰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饿厉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能够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之疾甿,其利则厚。伏请神龙施水,厉鬼行灾,由此天诛,以资战力。”乃隐喻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平淮西吴元济事。《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载:“随唐节度使李愬率师入蔡州,执吴元济以献,淮西平。”《旧唐书》卷一三三《李愬传》记之颇详。 文中又云叶静能唱当时势,歌曰“幽蓟煙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云云,乃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叛乱,玄宗西逃,至马嵬驿缢杀杨贵妃事。 《妖猫传》剧照 《刘景复》中进士刘景复作《胡琴》歌,则描画安史之乱后,河湟地域没入吐蕃,长期不得收复的状况:“我闻天宝年前事,凉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左袵皆汉民,不省胡尘暂蓬勃。安定之末狂胡乱,犬豕崩腾恣唐突。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咽嗢。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闲卒。河湟天涯不能收,挽粟推车徒矻矻。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此歌语调沉痛,表白了李玫激烈的爱国情感。 以上所论,主要谓李玫的政治思想是反对专权肆虐,主张政治清明,社会安定。除此,《纂异记》个别故事表白传统的善恶报应观,《荥阳氏》写荥阳氏子与其妹并女仆被继母毒杀,其亡故父母诉于上帝,上帝谴怒,继母遂发背疽而卒。《齐君房》中云“报应之事,荣枯之理,谨知之矣”,亦从人事兴衰荣枯明了因果报应之事。小说写胡僧点化齐君房入佛为僧,法名镜空。镜空预言“佛法其衰乎”,题曰:“兴一沙,衰恒沙。兔而罝,犬而拿,牛虎相交亡角牙,宝檀终不灭其华。”暗示武宗会昌中灭佛,宣宗即位后重兴佛法。似乎李玫崇佛。然《张生》云“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乃道家人生如梦思想。其实,唐代士人常常兼涉佛道,李玫亦然,而其主脑乃儒家入世思想。 要之,李玫此书,乃唐稗绝佳之作。展陈理想,驰骋意想,指点今古,出入鬼神。境地阔大奇丽,辞采俊美老健。善用歌诗,皆清婉深隽,足生意境。作者科场蹭蹬,沉迹下僚,著意为文,逞才抒怀,康軿云“苦心文华”,“以文章著美”,诚是矣。 *上文摘自《纂异记辑证(古体小说丛刊)》一书前言,题目为编者所拟。 《纂异记辑证(古体小说丛刊)》 [唐]李玫 撰 李剑国 辑证 繁体竖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5224-1 26.00元 内容简介 《纂异记辑证》一卷,唐李玫撰,李剑国辑证,传奇集,一题《异闻录》、《异闻实录》。李玫此书为唐人小说中的佳作,文笔漂亮,篇幅较长,一扫唐人志怪之习尚,而自出机杼,深有寄予,如《浮梁张令》讽官府关节,《韦鲍生》斥贡举弊病,《刘景复》痛河湟沦陷,《喷玉泉》恨宦官残狠。原书散佚,今辑得十四篇,另附录混入李玫名下者六篇以供参考。 作者简介 李玫,生平事迹不显,据《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注云“大中时人”。大和元年习业龙门天竺寺,后曾为歙州巡官。 李剑国,山西灵丘人。1943年1月生。1967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汉言语文学专业,1979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朱一玄、宁宗一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中国小说史方向研讨生,1982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任教。现为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编辑《唐五代传奇集》《宋代传奇集》等,著有《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宋代志怪传奇叙录》等。 目录 前言 纂异记辑证 嵩岳嫁女 陈季卿 荥阳氏 刘景复 张生 蒋琛 三史王生 进士张生 韦鲍生 喷玉泉幽魂 浮梁张令 杨祯 齐君房 徐玄之 附录 胡志忠 僧晏通 六鼻镜生云烟 虎毛红管笔 墨封九锡 猪肝中有谶书 援用古籍书目 内页观赏 扫码进入中华书局伯鸿微店置办本书,赠辑证者李剑国先生签名笺纸一枚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