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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距离-母女关系的最优解

2022-12-5 12:33| 发布者: 夏梦飞雨| 查看: 103|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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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刘丽总的来说,刘阿姨过着愉快的中老年生活。赶在国家提高退休年龄之前从纺织厂退休,又辛苦工作了三年之后,还清了之前买二套房欠下的二十万债务,现在为了打发时间,在一家国企做清洁工。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 ...

(一)刘丽

总的来说,刘阿姨过着愉快的中老年生活。赶在国家提高退休年龄之前从纺织厂退休,又辛苦工作了三年之后,还清了之前买二套房欠下的二十万债务,现在为了打发时间,在一家国企做清洁工。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福利跟公务员差不多,节假日之外还有二十天年假。大半生的辛苦付出之后,她躺在自己的累累硕果上终于彻底放轻松了。

每天早上刘阿姨六点钟起来给老公准备早餐,六点五十出门上班,单位距离家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到了之后先吃早饭,早餐显然比家里的丰盛很多,蛋糕蛋挞水果沙拉牛奶酸奶…应接不暇。十点之前她要清扫三层办公楼的公区和会议室以及市长办公室。市长是个温和礼貌的人,但也威严,下属们在门口敲过门,他不说请进下属就不敢进门,不管多久要一直在门外候着。但刘阿姨不用,她正常进出,清理干净出门时还会收到一声礼貌的“谢谢大姐”。这使她觉得很骄傲,她虽然是个打发时间的清洁工,但受到了比那些科长们更客气的尊重。十点之后她就回专属休息室休息,刷一刷抖音,每隔段时间去楼层看看有没有要清理的办公室或者卫生间的洗手液卫生纸要不要补上。中午她和姐姐一起打一个小时的乒乓球,姐姐也被她介绍到同一个单位的另一个分部做保洁。另一个分部工作非常清闲,之前是刘阿姨在做,但是她姐姐在家闲的过于无聊又不想去北京打扰女儿,找了好多份临时工,不是太累就是太脏都不适合50多岁的人做,毕竟她们不是为了钱而是想打发时间。于是刘阿姨把她姐姐介绍到单位,但市长所在的区域楼只要55岁以下的人,57的姐姐年龄不符,于是刘阿姨灵机一动,很有牺牲精神的自己去了市长区域,清闲的区域留给了姐姐。新工作卫生要求高比之前辛苦了不少,但她不在意,她很爱自己的妈妈和姐妹,愿意为了她们牺牲。这种牺牲她甚至很骄傲。

下午的工作几乎就是重复上午,但时间短一些,两点到四点半就结束了。她会回家做晚饭,跟下班到家的老公一起吃。刘阿姨的老公老王是个普通但善良顾家的好男人,在刘阿姨娘家的衬托下,老王的形象比本该有的还要高大许多。刘家姐妹三人,她排行老二,姐姐很年轻就离了婚,独自生活了三十年,妹妹有被家暴的经历前几年也离婚了。只有她,和老公和和睦睦。公婆过世后,老王更觉得刘阿姨和两人的女儿之宝贵,很是珍惜眼前人,对刘阿姨的妈妈也如亲儿子般孝敬照顾。

晚饭后,刘阿姨和老公一同出门,老王去公园遛弯,她则去不远处的老妈家里,接上老妈一同去江边散步。老妈年纪大了,但身体极好,不服老,每天都要走一到两小时才行,平时女儿去哪她也都要跟上,但女婿在身边她会不自在,所以老王也很自觉的自己消失。好像刘家的女人命里都和男人犯冲,或许《红楼梦》里说的对,“男人如泥,一接近我便觉浊臭不可闻”。

散步回来刘阿姨会把老妈送上楼,然后回家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戴好防蓝光老花镜,她女儿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女儿是刘阿姨大半生的骄傲。985名校毕业,top50研究生,现在在上海工作,最近刚刚拿到了中级工程师职称,还换到了上海的户口。刘阿姨是个很注重教育的人,从女儿很小的时候,她就辛苦地带着她在兴趣班补习班之间奔波,女儿小学的时候,放学后她即使工作一天再累也要陪她学习一个小时奥数一小时古诗词,六年不曾间断。初高中她自主辅导不了了,但陪伴依然在,每天两个核桃一把坚果一杯牛奶,陪着女儿做完功课再一起睡觉,哪怕第二天要六点起床,刘阿姨甘之如饴。

刘阿姨和老王夫妇两个年轻的时候都是国企普通员工,一辈子在同一个岗位上做一样的工作。后来老王所在的塑料七厂倒闭了,大概是因为国家不再那么需要大规模生产塑料。总之他提前退休做起了出租车司机,和家里大哥一起承包了一辆车,大哥心疼弟弟,就让老王开白班,自己开大夜班,但是是在蓉城旁边的城市方城。老王为了多赚钱,只一个月回家呆一两天。老王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好像老王家所有人都继承了一个特质,那就是毫无特质。他不抽烟喝酒,偶尔打牌,他很聪明,几轮下来摸透牌友,就几乎只赢不输了。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武侠小说,想去做军官,上大专,但是他老母亲不让,硬逼着他去塑料厂上班,老王很孝顺,老妈让,他就去了,至于内心真正的想法,不强烈,可以随时随地妥协。没人在乎他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他遵照别人让他做的去做,老婆让他赚钱他就毫无怨言的去,赚了钱都给老婆孩子。大半辈子甚至麻木地履行着男人的责任,没有朋友也不找乐子,他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刘阿姨的青春则更简单,18岁参加工作,23岁结婚,24岁生孩子之后,上班下班教育孩子,一切的重心都是孩子。夫妻俩都没有社交,老王不爱说话也看不上谁,刘阿姨则是全身心扑在女儿身上。但是但凡偶有机会与同学同事相聚,在攀比孩子这个保留项目上,她可以说是常胜女将军。别人夸孩子,她在旁边默默微笑从不主动,这份淡定是她背后花了无数精力才赢得的,平时教育女儿,她也常说:“你要想人前显贵,就必须要人后受罪”。她和老王为了孩子,多年异地而居,没有生活之乐趣,但造就了孩子的今天,她觉得值,至于老王觉得值不值?那不重要。

不过今天女儿打来的电话,刘阿姨不想接。

(二)王小薏

王小薏30岁了。人生的前25年事事如意,25到28岁则事事与愿违。研究生毕业之后先是在北京一家个人工作室做城市设计师,后来又辗转了多个不咸不淡的工作岗位,现在在上海一家澳企做城市规划项目经理,依然是无风无浪不咸不淡。好像这三十年里她一直都很努力地在过,但是当她发觉她本应走出很远但依然在起点的时候,她已经在起跑线打转很久了。王小薏的年龄已经远超过社交媒体上的风云人物们的平均数。

从17岁离家去北京读艺考开始,到读大学,留学,工作,她坚持不懈的一件事就是每天给妈妈刘丽打电话。开始是因为离家的时候还太小父母不放心,后来是养成了习惯,一天下来和妈妈说说话和爸爸打个招呼,把日常汇报给她们,听听他们的想法,王小薏才觉得心安,仿佛小时候做了卷子交给母亲检查过后,才知道对错。

但是今天妈妈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问话也是回的有一搭没一搭,甚至语气里还有点不耐烦。她听着电话,这头心就提了起来,如同一张平整的纸被鲁莽的手一把团起来,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她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的是,当手松开了,纸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平整的样子。

简短的对话后,妈妈说自己困了,便直接摁断,留下提心吊胆的王小薏,耳边是断线的嘟嘟声,胸腔是心脏剧烈跳动的急鼓声。“你妈又怎么了?”男友,准确地说是未婚夫何绍夫问。

王小薏三十岁生日那天,绍夫向她求了婚。那是很美的日子,尽管求婚者准备了许久,被求婚者也心知肚明,钻戒也是一起去Tiffany试戴过的,两人还是在那句你愿意嫁给我吗问出来的时候边哭边笑激动成了傻子。那天外滩因为台风天的缘故标志性建筑都没有开灯,但华尔道夫酒店窗外的夜景仍旧见证了两个不那么高贵体面的年轻人愚蠢可笑的却又真挚的爱情。

何绍夫听着怀里的小情人打电话,那边传来的嘟嘟声告诉他,未来丈母娘今天又开始别扭了。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三年前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时,王小薏的妈妈就持反对意见。因为他年龄比女友小,学历工资都远不如女友高。那时候他24岁,刚工作第二年,他不敢反驳别人的反对,因为这的确都是事实。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加班比别人晚,工作比别人积极,年底到年初开始升职加薪的时候他更是上蹿下跳一心求进取。在他眼里过程什么的都不谈,结果总是最重要,今天的结果就是他明天的个人条件,条件好了女友家里人自然就接受了。不到两年他就从设计助理升到了主创设计师,有了自己的小组(虽然小组里只有三四个人),薪水也超过了王小薏。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那点进步在未来丈母娘眼里,连娶女儿的门槛都爬不上去。丈母娘想要的女婿是博士,大学教授,女儿要做高高在上的教授夫人,一辈子轻轻松松,受尊重有地位。而何绍夫是个地道纯正的农村娃,普通二本毕业,考研失败两次。父亲做小本运输生意,赚的还不错但是农村医保待遇,母亲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更别提家里除了他还有个在读研的弟弟。丈母娘私下称他为“食物链底端的男人”。上海买房他只能看偏远新城,二手房三价合一之后市区老破小都买不到。他唯一有的就是一颗大心脏,对女友她妈那些话听懂而不吃透,照常过日子,做他该做的事,工作赚钱谈恋爱。

听着男友深度睡眠的呼吸声,王小薏失眠了。她脑海里不断复盘自己到底又做错了什么,心里难受的要命,明明之前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在她母亲发现男友是农村户口之后全变了。

开始时,她妈是冷静的跟她说自己有一些人生建议要给她,她爱听不听。建议就是农村人劣根性很重,社保医保都不行将来还没有养老金,她男朋友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就算了,买老家省会城市的房子居然还没有能力全款。还有何绍夫的学历也不如她,将来她的前途光明远大,而何绍夫终将受到学历的限制事业停滞,未来就是她要一个人辛苦的背负所有。她妈甚至还说她现在什么都没定下来就跟人家同居就是自降身价,是男方想要跟她分摊房租占便宜。最后她妈从冷静到声泪俱下的恸哭:“我以为我把你教育的很好,但是我到今天才发现是我错了。我很失败!我把你教养的太单纯了,从小我教导你不要占别人的便宜,但是我忘了教导你不要被别人占便宜!我太失败了!”,和对她的讽刺:“我今天才发现我养了你但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我以为你之前那么多优秀的人喜欢都不答应是眼光有多高,其实你只要追你的时候面皮厚一点死缠烂打你就答应”。

后来,她妈开始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朋友控诉自己心中的委屈。王小薏的堂姐、表姐、姨妈、姑妈都开始来找她,告诉她她妈妈很难受,而她应该体谅她,考虑一个母亲的立场和感受。过去她是天之骄女,别人只有夸奖羡慕的份,而现在,就连妈妈做保洁的同事阿姨都有机会听她是如何向下兼容精准扶贫恋爱之后头脑发昏智商为零的蠢事。生活是一杯苦茶,而她的故事是精致美味的糕点,两厢搭配,有滋有味。

从那次以后,妈妈对她的态度就开始从纯粹变得复杂。心情好的时候,她依然是妈妈的宝贝疙瘩,但是不定期地,也许她妈妈在抖音快手的鸡汤网站上看到什么信息,也许是听了谁的家长里短导致妈妈的思维发散,妈妈会突然闹情绪,不接电话,或者阴阳怪气地讽刺。比如有一次,绍夫的妈给他们做了一床很厚的棉被,缝的被单也按照她的喜好,和其他床品是成套的。她跟她妈提起,她妈言语尖利地说:“我的天呐,在南方那么潮湿的地方盖棉被,冬天得吸多少水?”,她赶忙补充说冬天他们都会开着电热毯和电暖器,室内其实也不怎么潮湿,但她妈只说“农村人就是啥也不懂,我跟你说你不信,你盖着试试你就知道了。”

而事实证明,她妈对了,那个被子总是很潮很笨重,盖了三天就被收起来了。

这不能不让她想到,或许跟绍夫的一辈子也跟这床被子一样,会被她妈一语中的。

(三)刘丽

刘阿姨对现在的女儿不能说不失望。

过去女儿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追求者都是清北的高材生,有的现在都已经做了大学教授,差一点的也从光华管理学院毕业之后去了投行。她是那么努力而自律,每天去图书馆读书学习,晚上固定跑步五公里健身。本科实习在设计行业首屈一指的事务所,研究生实习更是在澳洲的头部设计公司。一路都是优秀毕业生,高分女孩。她一直鼓励女儿,要自律,要努力。当女儿觉得难过崩溃的时候,她也会及时骂醒她,劝诫她不要觉得辛苦要坚持不懈,是金子总会发光。她喜欢看到女儿努力学习的样子,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道风景,她精心栽培又持续打理的风景。

而现在女儿和那个农村小男生在一起。朋友圈会经常发一些出去度假露营跑步做饭的照片,他们养了一只猫,去年又养了一只狗,那种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头犬。平时在家撸撸猫遛遛狗,她从视频里看到女儿已经不再读书学习,她还那么小,就停止了进步,这是最让她无法忍受的,不进步,最后会被社会淘汰掉。她更不想女儿落得像她一样,50岁了才买上属于自己的大房子,一辈子都在扣扣嗖嗖的攒钱吃苦,和老公更是聚少离多因为要挣钱。钱,钱,钱是个必要的东西。凡事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她那么努力的培养女儿,希望她能找一个为她后大半人生兜底的男人,从此衣食无忧。她固然知道绍夫的各中优点,除了看不起绍夫家农村这一点,她还是很认可绍夫的父母养出了两个品德能力都很不错的儿子。但是硬条件摆在那里,女儿和他在一起不但失去了自我,而且他们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绍夫比女儿小三岁,现在就算再爱,以后呢?生活不是三年五年,是三十年五十年,女人衰老的速度是指数级的,而男人,钱就是男人的青春,有钱的男人不管多大年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大把可挑,那女儿就会糟糠一把惨遭抛弃。而如果绍夫将来没钱,但却有养老保障不牢靠的双亲,那更是灾难,优秀的女儿要扛起整个何家,她会疲惫不堪。

选择何绍夫,从哪个角度看,对女儿都不是一笔能平的账。

她和老王付出一生来打造的金贵的女儿。从小她风雨无阻地带着孩子穿梭在补习班兴趣班,高中的时候女儿说想学艺术,她已然崩溃过一次。都是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去学画画,女儿去了别人会怎么想她。但处于爱,她还是妥协了。既然要做,那她就要做的最好,她不顾亲戚讽刺的话语,送女儿去清华旁边的画室做考前训练,这很贵,但她舍得了。还好那几年老王得到了一个去阿布扎比打工的机会,一去三年,能赚一小笔。

后来女儿不负所望考入了北京名校,虽然不是清北,但也很值得别人羡艳。大四的时候,女儿又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出国,她申请到了澳洲两所学校,澳洲排名第一世界排名top30的墨尔本大学,和一所偏远地区的名校。女儿很懂事,为了不给家人太多压力,她选择了学费和生活费都不高的后者。刘阿姨清点了一下为数不多的资产,卖掉了手中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赶上房市好,她赚出了女儿部分学费,又赶上澳元汇率断崖式下跌到4点几,她抄底换钱,一下子全齐了,但她再度从小有资产回到了从零开始。可是她不介意,她自己一辈子在小城市闭目塞听坐井观天,但她希望女儿拥有很大的世界,只有在很大的世界里,才能遇见一个让她后半辈子舒舒服服的优秀男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番艰辛的付出,换回一个极致普通毫无亮点的未来女婿。不但无法保障女儿幸福,再想想当初那些笑她不惜一切代价培养一个女孩的坏心眼的亲戚们将来要怎么嘲笑她,花了这么多心血养大女儿,最后嫁给回了农村。

她辗转反侧难眠,推醒了呼噜震天的老王,又委屈的哭了。老王把老婆搂在怀里,突然自己也觉得难受。他平时不爱言语,但心中十分疼爱女儿。他倒不在意农村不农村的,但是在结婚的问题上,他们家是荷包瘪瘪拿不出什么钱,而他也老了不能总是打工,他想退休了,所以更希望女儿能找一个财力丰厚的对象。他们家固然不需要帮衬什么,但他也绝不想年逾半百了还要去帮衬女儿女婿,房子车子他都希望对方备齐,如果再有不低的彩礼,那更是锦上添花。可是五一那个男孩子过来拜见他们夫妇,摆明了家里还有个弟弟,爸妈只能拿出五十万来支持他们的小家。老王对这个数字很是不满意,以至于男方送给他的龙井啊茅台啊手表啊在他眼里至此也都失色了。茅台再贵,跟房车比,那也是小钱。他想要女儿幸福,也想要自己晚年安心舒服。他为了女儿在外辛苦那么多年,现在有点独善其身的想法总不能算是自私吧?

夫妻俩各怀复杂的心事,一夜无眠。

(四)王小薏

这一夜到天都蒙蒙亮的时候,王小薏依然毫无睡意,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一任男朋友。

她是一个很晚熟的女生。大四的时候去好友的住处玩,拿了一个好看的扁长方形小铁盒子问女友这是什么,女友跟她说这是泡泡糖,她也毫不迟疑地信了的那种晚熟。遇见高白之前,她眼里只有书本,坚信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是金子总会发光。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进步以外的事情上。异性的暗示她感觉不到,追求使她觉得尴尬厌烦。

除了喜欢读书画画,她的爱好多少有点偏男孩气,国际象棋、游泳、模型组装和,足球。她其实不大了解足球,到现在连越位是什么都不懂。但是她喜欢那种热血沸腾激动人心的感觉。她经常和图书馆认识的一个师兄一起在人头攒动的深夜食堂看比赛,室友们以为她看好的是师兄,其实真的就是比赛本身。

17年欧冠决赛那天,C罗20分钟射进第一个球,她发了一条人人网状态,说什么忘了,因为她记得自己明明是皮尔洛的球迷(而其实她也没有多了解皮尔洛)。总之就在那一天深夜,高白第一次评论了她。

高白是英超切尔西和穆里尼奥的粉丝,微信签名都是“Blue till I die”。他是王小薏的高中校友,是那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阳光的男生。高中的时候他成绩还算不错,英语尤其突出,高考的时候甚至考出了个满分,之后他直接申请去了英国的帝国理工学院读环境工程。偶尔他在人人网上发一些欧洲旅行的照片,王小薏会点个赞。高白大概就是那种任何女孩都会有点向往的男生,他阳光,优秀,独立,而且精彩。

后来他们偶尔在人人上聊聊天,再后来微信开始流行起来,王小薏也注册了一个账号,高白是第一个添加她为好友的人。他们开始了极度频繁的信息交流,分享生活中的趣事琐事,和有关自己的各种故事。如今她已经三十岁了,现在的她能看清很多当时看不到的事情。比如其实高白一直都很寂寞。他和国内的朋友活在不同的时区里,虽然留学生一大把但多是读研究生的,本科少之又少,而融入当地圈子,又难又没有必要。他总是一个人学习,一个人旅行,甚至研究一种方法能够给自己剪头发。

后来王小薏决定申请留学备考雅思,高白为了申请美国的研究生也要再考一次托福,他们就在网上互相鼓励,高白会每天七点打电话叫她起床复习,也会帮她改申请材料中的行文和语法错误。后来高白寒假回国,就在18年大年三十那个热热闹闹的晚上,他们见了面一起看了电影,然后他送了她一整套英文版《权力和游戏》和很多他积攒的其他礼物,他说一个人逛街看到觉得她会喜欢的就买下来,留着当面送给她。她抱着沉甸甸的礼物,抬头看着高白,他整个人像冬日里的阳光,眼睛像阳光下闪烁的沉静的海。她想拒绝感情,但她不想拒绝这场盛大的光合作用。

妈妈太喜欢高白了。他符合妈妈对女婿所有的要求,老家本地人,名校毕业,留美工作,薪水可观又家境良好。如果高白还在的话,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也许他们在加州平静地工作生活着,有了一个孩子,每天琐琐碎碎。可是她如今三十岁了,现在的她能看清很多当时看不清的事。高白走了之后她一直都是悲观的,原先她觉得幸福就是生活的原貌,后来她一度觉得幸福只是从不幸的裂缝中透进来的一点光。不幸是生活筑就的高墙,亲人朋友的关爱让她寻找到更多这样的光,而何绍夫把她从无尽的黑暗中拉拽出来,让她有勇气去推倒墙。

在工作日熬夜显然是要付出代价的。8点钟的时候家里的猫就跳上了床,踩在王小薏的胸口上冲她喵喵的叫,仿佛在责备她的赖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这个时候翘首期待已久的狗子又扑上来舔她的手和脸。她又迷糊地闭上眼,一手挠着狗子的头,另一只手抚摸着猫咪蓬松的背部,过会儿她把两条胳膊收回被子,整个人钻进何绍夫温暖的怀里,安心的团成一个小团任他抱着,而他甚至没有睁开眼仅凭直觉抱紧她,嘴巴准确地找到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早上的阳光照进来,她紧闭着的眼皮内部也映进了些许暖红色。王小薏舒展开身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的大脑或许还疲惫着,但是心里仿佛住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在和煦的风中恣意翱翔。这只鸟是绍夫带给她的。

而突然她又想起了昨天那通不快的电话,鸟登时被一支无名的箭射落了。

从起床洗漱吃早餐到遛狗之后出门进地铁,那通电话仿佛一股不详盘桓在她头顶,心里的斑斓鸟变成了头上的黑乌鸦。拥挤的地铁有节奏的轰隆声和紧紧糊着脸的口罩令她本就睡眠不足的大脑更加昏昏欲睡,恍惚间她看到自己的小时候。妈妈每天都要她写字画画,做奥数题,有一次她垫着那种有凹槽的模板练字,有个什么字来着,她总是写不好看,妈就让她把模板撤下来自己写写看,结果她反倒写的挺好,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得意的时候,妈拿起她的模板卡纸气愤的大力撕碎了,边撕边说:“你要是不用这个也能写,以后就再也别用了”。从小到大她经常会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惹怒了母亲,而母亲不会直接告诉她错在哪里为什么错,她会斥骂并让她自己反思错误的因果和解决办法。所以只要妈妈的脸拉下来,嘴巴一憋,或者瞪了她一眼什么的,她的心就会立刻提到嗓子眼疯狂跳动。记忆一转又到了高二那年,她想学艺术类,但是班主任和她妈说,像她这么优秀的学生如果走艺术类太可惜,所以尽管实际上她完全没有理工科头脑,永远搞不清方块在斜坡上到底受几种力,妈还是不让她再去画室了。她每天下午三点会站在校门口,看那些选择艺术类的“差生”们背着装画纸的桶,提着画箱去画室补习,她只要看到画桶就会哭。然后她忘了自己是如何斗争胜利的,大概就是无数的争吵和踢在裤腿上的鞋印子,总之她转去了文科班,回到了画室。她以为从此她会愉快了。然而在高三她从北京考学回来后,正赶上模拟考阶段,亲戚家有个弟弟和自己同龄,他的妈妈,应该是自己的某个远方舅妈的,给家里打来电话,说儿子模考600多,问王小薏怎么样。她妈怎么回的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妈放下电话时候那愤恨的红眼圈,和一句严厉的:“我都没脸和别人说你去学艺术了,我觉得丢人”。

“我觉得丢人”,是妈妈留给王小薏的一道伤口,她读大学的时候拼命努力,留学的时候没日没夜,都是想弥补妈的这份丢人。就算最后她去了比表弟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学,伤疤依然未能愈合过。而就像她事无巨细和父母报告生活渴望得到父母的赞许一样,她迫切的渴望母亲对于她人生的认同。

然而最终看来,她还是失败了。她站在公司的楼下,无力地抬起头看看三楼的窗户。入职四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项目经理,尽管一直在努力工作,好像身边的人也都在说她的能力如何强,但是薪水和职位告诉她公司并没有太重视她。兴许老板给所有员工画饼的时候都在认可他们的能力保证给他们提供更远大的前程。 过去三十年她总是安慰自己不要争抢,“只要默默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也许她压根不是金子,是个好看点的石头土块什么的,别人挖到她,看了她一眼,觉得挺特别,然后把她丢在一边继续开始找寻金子。坚信她是金子的只有他妈。有一次她试图跟妈沟通自己的一些心里问题,她鼓起勇气提到了那句“我觉得丢人”,她妈的反应仿佛马被马刺戳了一下:“怎么了?我就是觉得丢人啊!你去学艺术,还不就是因为你想玩,你不想学习,从小到大你从来也没用心学过习,有点小成绩你就沾沾自喜开始玩了,不然你能只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大?你早考上清华北大了!”。这样的对话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王小薏的妈坚信女儿没考上清北,绝不是因为不能,仅仅是因为不想。有次王小薏反驳说:“你凭什么就觉得我有这个能力上清北呢?再说了就算清北了人生就会飞黄腾达吗?每种生活都会有自己的困难的”。马刺戳的更深了,刘丽的嗓门自然也更高起来:“我为你付出那么多!我这大半辈子都为了你,我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每天陪着你,你那么聪明你只是不努力,你就应该考上清北!”。王小薏想说,大部分父母都为孩子付出了全部,但清北不会给父母付出多少加额外分,家长应该认清自己的极限和孩子的极限。但她放弃了,反驳的话像带刺的鱼骨卡在喉咙里,为人子女就需要生生咽下去,他们无法否定父母的“我为你付出那么多”这一既成事实,不然社会会站起来,站到父母身后,摇旗呐喊痛斥他们的不孝。过度的爱总是绑定着过度的期待,沉甸甸压在子女的背上。如果可以,王小薏想不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刚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总监走到她的座位上,左手两根手指点了点她的桌面,然后转身走了。她慢悠悠的先登好了微信,然后去茶水间接了杯水,最后才老神在在地晃悠进总监办公室。他叫她的方式很不礼貌,为这份不礼貌,他需要多等几分钟才能冲她表演自己的权威。总监摆出一副很精英的神态,指着对面的椅子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坐下了,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位周总最喜欢摆精英分子的架势,公司发的成本一两块的笔记本他都要买个好几百的万宝龙壳子套上用,平时买了奢侈品,东西拿回家,包装袋却要LOGO朝外摆在大家一走一过能看到的位置。王小薏斜瞄了一眼最新加入橱窗展示的FENDI袋子,又在心里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五)刘丽

今天上班远不如平时那么精神百倍,中午和姐姐打乒乓球打到一半,刘阿姨忽然一摔拍子:“他妈的,不玩了,生气!”,然后转身走到休息区狠狠坐下,用毛巾猛擦自己胸口脖子处的汗水。姐姐无奈地走了过来问她又怎么了,刘阿姨愤愤的说:“我对那个男孩不满意!”“你对他不满意又不是一天两天,这次又因为啥啊?不是我说你,孩子喜欢就完事了,又对咱孩子好,干涉那么多干嘛?再说了,就那个事儿以后,小薏还愿意谈对象就很不容易了,你别难为孩子”,姐姐劝解道。“我难为她?她就是傻,谈了恋爱她情商是零,我现在预测她以后的日子,我看到的全是坑!到处都是坑!小薏跟了他,这辈子不会有啥好的!我的宝贝女儿,经历了那么多难过事儿,我不图大富大贵,只想让她找个真心对她好不给她添麻烦的婆家,找个优秀点的男孩子,就算不如高白,那也不能是这个样的吧?!” 刘阿姨越说越激动,声音逐渐高昂尖利,提到高白的时候,更是再度哭了出来。

姐姐刘敏也沉默了。她是家里第一个见到何绍夫的人,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憨厚纯良的男孩子,她挺喜欢。但是将心比心,绍夫的家庭条件如果是做她的女婿,她多半也是不满意的,优秀的外甥女是妹妹的心尖子,这样闹她多少也能理解。但她深知不能道出这个想法,这就是助长了妹妹拆散有情人的决心,她会变本加厉的反对起来。何况刘敏看得出两个人的感情是真挚的,她孤身过了近三十年,拥有爱情的几率固然几近于零,但她依然渴望爱情,珍惜爱情。如若不然她也可以和好脾气的前夫将将就就过下去,人生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走。

道理刘阿姨也不是不懂,高白刚走的时候,是她安慰女儿说:“婚姻是一门玄学,你想和谁在一起不行,谁想和你在一起也不行,非得是缘分使然才促成一段姻缘,这都是命。” 有次她挑剔何绍夫的时候,女儿原封不动搬出了这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把她气的够呛。她觉得这个未来女婿家庭不行,只考了个二本大学,研究生又两次都没考上,那就是智商不行。十一假期来拜访的时候,刘阿姨仔细观察反复复盘各种细节,又找到了足够的论据来证明他的情商更是低的要命。论据1,女婿陪她们一家老小饭后散步,刘阿姨的妹妹路上买了一袋十斤重的玉米棒,女婿没有第一时间主动提出要帮妹妹提玉米。还是妹妹说了要帮忙他才伸手接过。论据2,有次丈夫老王从楼下超市买了两桶饮料,回家的时候是绍夫给他开的门,然后他没有主动接过岳丈手里的饮料却直接进屋了。论据3,也是刘阿姨这次和女儿生这波滔天大气的导火索,何绍夫从蓉城回老家平县,刘阿姨,女儿和外甥去送站,上车前,他拥抱了女儿和刘阿姨,却只跟自己外甥点了个头就走了!没有拥抱外甥,没有出言邀请外甥去上海,只有一个不咸不淡的点头!想起这个事情刘阿姨就气不打一处来,何绍夫来家里,刘阿姨夫妇给他买大螃蟹大虾,给最好的招待,称他为一家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看不起。结果竟然是这个何绍夫,他看不起自己的外甥,外甥可是刘家唯一的男丁,平时得全家宠爱,他想吃个什么东西,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要像得了圣旨一样欣喜的把菜送到他眼前。家里这么宝贝的男孩,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去给人送站,这么难得的友好居然被未来表姐夫一点头就带过了!之前听说何绍夫升职飞快得领导喜欢,刘阿姨以为他是个心机深重会做表面功夫的虚伪男人,现下刘阿姨觉得他情商极低,不会做人,更加的一无是处。

之前因为何绍夫的事情她和女儿有过太多争吵,女儿逻辑严密,说一句能怼出一万句,直接问她农村人这个身份是不是原罪,还指出是她教育女儿每个人祖上数三代都是农村人,不要看不起人,质问她如今为何反水。她怎么可能看不起农村人呢?她只是看不起农村人那些过时,攀比,小气,计较的丑陋的缺点,何况何绍夫身无长物只有一副厚脸皮,在她明确表示不满意他之后,何绍夫依然厚着脸皮逢年过节给她们家寄特产买礼物。现下她不想再和女儿吵了,她只是心疼娇贵又单纯的女儿上个当,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这份心疼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恨铁不成钢,她恨女儿眼光差又不听劝,恨她当初不听自己的劝告去学艺术,不然清华北大也能上,也恨她被父母送到各个高等学府却带回了这么一个说普通都是客气了的普通男人,分明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成为教授夫人!她更恨,过去女儿对她全心全意的依赖,事无巨细都征求她的意见,大到职场工作,小到一双袜子都是她去给女儿买好,自从有了何绍夫,女儿开始对她的意见产生了一些质疑和反驳!

她难受至极甚至跑去算命先生那里哭。算命先生是她家的旧交,家里孩子升学工作婚姻,都会去找他看一卦。刘阿姨拉着姐妹一起去算卦,她决定让全家人都见证一下,要是算命的李大哥说女儿和那个男孩八字不合,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反对到底,哪怕自己做一个恶人,也要拆散二人,为了女儿的幸福,她甘愿做这个恶。结果李大哥手指灵巧的一掐,说这两个人上辈子就是夫妻,这辈子是找过来再续前缘的,注定要在一起,让刘阿姨不要费心阻挠了,还是自己看开比较好。


(六)何绍夫

何绍夫爱王小薏,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内心强大,未来丈母娘的质疑他觉得可以通过时间来回答,她的鄙视和不屑也可以通过努力的结果来证明。让他觉得有点力不从心的,是王小薏的各种表现。

在小薏之前,他谈过一段恋爱,对方也是个挺美好的女生,但是那段恋情是极度不平等的。他们是高中同桌,后来他了普通二本大学,对方去了天津的某所211,从那之后不管是前女友还是他自己,都在极力营造一种他不配的感觉。女友会经常给他讲自己身边的男生有多优秀,保研去了天大,得了某竞赛某奖。他表面风轻云淡对答如流,内心诚惶诚恐,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女孩总是嫌弃他胖,每次出门吃饭看到体重秤都要逼他站上去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报出他的重量埋怨他又胖了。分手的导火索有两条,其一是两人在一起四年从未突破过底线,但常常有热情难耐的时候,他就会让女友用手帮自己。而有一次他正在脑海里激情澎湃,低头却看到女友一只手帮他,另一只手在刷手机淘宝。他男性的自尊心不重,但也在那一刻感觉到自己低到尘埃里而后又旱死在了尘埃里。他内心遭受到了比体重秤更大的侮辱,觉得自己渺小可笑而又猥琐。

或许有人觉得在那一刻他就可以分手了。但爱是有惯性的,它虽然在某个点停止了,却还是可以在惯性的作用下滑行很久。而爱真正受到阻力完全停止,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了。他瘦到了150斤,跑去理发店做了他自认为最酷的发型,背上自己的学士服,做了15个小时的硬座跑到天津去想和女友拍一张有意义的毕业纪念照。但是对方一再推阻,坚持要他在酒店等就好不要来学校找她。他坐在灯光昏暗又时不时闪烁的如家酒店的床上,对面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他穿着皱巴巴的学士服,因为瘦了好多使他的头显得出奇的大,他有点黑,皮肤十分粗糙,但他有好看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他的眼睛也不错,闪着那种忠犬般的光。他是学校里的优秀毕业生,年级第一名,两次国奖获得者,辩论队的社长还是优秀辩手。他没有要求谁都要看得起他,但是当这份赤裸裸的鄙视来自他自以为深情地爱了多年的女孩,他还是满腹委屈。她确实值得更好的,或许真的是自己不配。他站起身,脱下已经被汗水黏在身上的学士服塞进包里,走出了酒店。夏天的阳光照耀下他很快就汗流浃背的仿佛一支在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他伸手摸了摸眼角的汗珠,发誓从今以后不平等的爱情他宁可不要。

第一次见王小薏是她入职的第一天。她穿着简单干净的职业装,背着一个奶油色的电脑包。她可真好看,长发几乎垂到背部,乌黑微卷,脸部比较平,鼻子的比例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微长了一些,但山根高挺。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睛闪着特别亮的光,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丛林误入城市的小鹿。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憨厚的熊,而使命就是要保护这只还不熟悉城市法则的漂亮的小动物。但这只小动物显然不像她给他的第一印象那样脆弱无辜,他很快发现她工作利落但性格强势,与人交往言语中总是流露出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动辄就会急躁焦虑给身边的人很大压力,而且她总是莫名其妙的哭,她看向他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鄙视。过去的经历告诉他,即便是为了爱情也不能死皮赖脸去放低自己,于是他泼了盆水熄灭了刚刚燃起的火苗。不到两周她就辞职走了,这家公司只是她从北京搬到上海的一个短期跳板。

又过了半年,一个初春的早上,刚刚跳槽的何绍夫去家附近的银行办理新公司要求的工商银行卡,之后看阳光明媚天气舒适他又临时起意去了就近的早餐铺子,坐在室外餐台就着糍饭团和热豆浆享受着春天的照拂。也住在附近的王小薏晨跑结束也来觅食,两人很自然地坐到了一起边吃边聊天,说起跳槽,更是说了前公司不少令人无语的事情。绍夫觉得王小薏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少了之前那种自以为是的傲气和惹人不快的丧气,整个人显得十分轻快而放松,小鹿般的眼睛闪烁着十足的精力。贬损起他们的某几个同事来更是精准毒辣,形容有趣。他被逗的畅快大笑,于是鼓起勇气试着邀请她去陕西南路散步吃午餐,她欣然答应。

一来二去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恍然间过了三年,感情越来越深厚,日子越来越甜蜜。养了狗子以后他们更像是家人,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共同踏实有力地奋斗着,生活着,内卷着。小薏是个近乎完美的女朋友,她够独立,有能力,三观很正,处事大方,总是那么积极乐观。她给他带来了很高的情绪价值正向能量,也帮他开阔了思维和眼界。他不爱读书,但小薏喜欢,她在书中看到有趣的观点会分享给他听然后两人一起讨论,这种思维碰撞很有趣,他之前在辩论队积累的口才找到了用武之地。但她也有很多矛盾点,她表面独立但内心也会很想去依赖,有能力但做事总是达不到与能力和期待值匹配的结果,积极乐观但偶尔也会陷入那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自怨自艾。她不能闲下来,只要几天没有读书学习做事,她就会变得焦虑抱怨易怒。而绍夫看来,她好像只是为了努力而努力,他曾建议过她只选择一个方向努力不然没有意义,而她的情绪直接被“没有意义”几个字点燃了,在家大发脾气责备他不要指指点点自己的人生。


她有很多令人费解的恐惧点。《我不是药神》上映之后大火,两人都喜欢电影,他就想去看,但小薏第一次坚决拒绝,理由是“不能看”。他平时在家随便念叨一句哪里不舒服她就表现得特别紧张,立刻在网上搜索分析他不舒服的的原因,秒速买药回家。她父母有个头疼脑热她一天要打七八个电话去问病情好转了没。她对健康有变态的追求,规律运动健康饮食,却不敢去体检,公司发的体检卡她从来不用。有一次聊到她为什么从他们之前的公司那么快离职,她居然说因为公司要提供体检证明而她不想去体检。靠近医院她就会显得焦虑,政府号召大家去医院打新冠疫苗的时候她死活都不要去,后来疫苗可以在社区活动中心打了,她早上七点起床去第一时间接种。


他把这些小瑕疵小怪癖同样当作珍宝来爱,虽然他依旧费解。人是多面的,他欣赏小薏的阳光面,喜欢她偶尔的阴暗面,也自问能够包容她歇斯底里的一面,但他觉得自己真正开始了解各个面的成因,是从见家长开始的。

(七)王小薏(3)

周总煞有介事地整了整桌面上从没见他看过但是堆了很高的书。像奢侈品包装袋一样,书名那一侧朝向办公室外,奢侈品装点他的外在格调,书籍则暗示他的内在品质。“Emma啊,是这样的”。Emma是她的英文名,她在澳洲留学的时候同学都有英文名,她本来也想取一个,但是她的土著朋友说,“薏yi”对老外来说很容易发音,所以她干脆就让大家叫她yi。回国了公司为了所谓的international硬是要求她给自己起个英文名。于是澳洲朋友叫她yi,而中国同事称她Emma。“公司呢,新招来一个规划专业的毕业生,明天入职,也是你们学校毕业的,那这个带师弟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看看你手里的工作有哪些是能交代给新人做的。我们今年人才的流失非常严重,所以务必要让新人觉得自己学有所用,宾至如归,在我们这能够发挥自己最大的潜能。” 领导这边慷慨激昂美好展望尽力画饼,王小薏那边思想已经飞出二十一万六千里。她又想到了高白,她已经很久没再想他了,除了每年他生日,逛超市看到蒜香烤肠,肯德基点到允指原味鸡,比赛看到切尔西,听歌听到埃米纳姆,朋友圈看到滑雪,路上看到吉普越野,回老家在自己房间里看到他送的各种礼物的时候,还有有关美国的都与他有关。她更不能看到的,是与癌症有关的一切,开始时别人朋友圈发的滴水筹也能让她哭上半天。

她想起圣诞节的那一天,她在朋友海边的别墅里喝酒开party,背景音乐是老套但温馨的圣诞颂歌。圣诞树下面摆着姐妹们互相准备的礼物,她半躺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瓶开了的设拉子,一手轻轻撸着朋友新领养的小猫咪,“要是有天我也能养个猫就好了,”她感慨道。“你就算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朋友调侃着。 她矫情地扭了扭身子,说:“那以后高白养我,我就有功夫养猫了呀!”,又想了想,“还是算了,我还是喜欢工作。唉,圣诞假期怎么这么长呀,马上就毕业了,我想早点开始找工作,但是我最近发的邮件都没人回。” “你太着急了,澳洲人什么速度你不清楚?节后再说吧,实在不行我们一起搬去墨尔本,那边工作机会多。” 朋友老孙安慰道,老孙比小薏大十岁,她是个形式有条理,目标很明确的女人,放弃国内高薪奔着移民的目的来,还没毕业就已经办理好了永久居住证。“有时候年轻真不是优势,我感觉跟你比我就是个傻子,上学的时候目标只有拿高分顺利毕业,居然完全没想移民的事情,不过想了也没用,我还得工作一年,才能达到申请标准。” “我的妹子,这你就别抱怨了吧,你也得看看我为了移民牺牲了多少,现在找工作还得从毕业生职位做起。再说你将来去哪也不一定,也该考虑一下高白了吧,你们从在一起开始就是异国恋,现在他拿到了美国工作签,我劝你最好还是过去,美国的薪水比澳洲高多了,规划设计水平也更成熟。”老孙道。王小薏又不安地伸了伸腿:“可是不是说女生放弃一切奔向男生的结局往往不好。再说了我这边机会也很多啊,或者我可以申请墨尔本大学的博士,我GPA完全符合要求。而且你们都在这,去了美国我谁也不认识,我也不会开车。我就想搬去墨尔本和你住,咱俩一起养条狗,天天去雅拉河边上跑步,多好啊!” 老孙刚想开口继续劝,好友Kiri接过了话头:”孙你就别再劝了,她也就嘴上说说,心里老早想把我们丢下赶紧飞去美国和高白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这时电话响了。“Emma, Emma? 你电话!接啊!” 对面工位的Cindy提醒道。她回过神来赶忙摁下了接通键,是大姨刘敏。 “小薏啊,是我,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心里的纸再度紧张地皱成一团,大姨就是妈的遣唐使,而妈不自己说话,派了先头部队来交涉,这情形就很不乐观了。“大姨,我没事我午休呢,” 她赶忙抓起大衣披上,走出了办公室去到屋顶花园,“你说吧,我妈这次又为啥了。” 从她问完到大姨开始回答,中间也就停了不过两秒。而这两秒她的紧张达到了顶峰,就像个等待高考成绩的孩子。

她高考那年,因为艺考很早发了成绩,可以确定心仪的中央美院和清华大学都把她拒之门外了,只要文化课不出意外,她会毫无悬念地去人大报道,人大虽好,但艺术专业属于末流,实在算是考的很差,从小到大所有的考试她都运气不佳。尽管如此,发成绩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心凉到冻出浑身鸡皮疙瘩的刺激事儿。她妈不敢看分,和娘家人一起躲在隔壁。她和她爸在小屋里盯着秒表,冰凉的手指放在鼠标左键上。“57,58,59,60!到点了快刷!”爸爸大声道,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她则几乎是点了一下查询就把眼睛闭上了。成绩是薛定谔的猫,只要她看不见,它就是叠加态。“560!老婆!560!”她听见她爸激动的喊声,终于有勇气睁开眼,而身边的爸爸光着脚跑过客厅,跑到妈妈那屋去报喜。那真是愉快至极的一天,虽然论专业她早就考砸了,但她还是得到了那层光鲜的外壳。

“就是上次小何来咱们家,你妈有几点不满意。”在一个高考查分的时间里,两秒过去了,大姨开始说话。她列举了有关何绍夫不主动帮家人提东西,不和表弟拥抱告别打招呼的事情,还说回老家何绍夫给自己带了三双鞋,却没给王小薏带哪怕一双。“总之就是这样,大姨觉得你最近还是不要给你妈打电话了,免得两人争吵她气上加气。母女总归是连着心,她气头过了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什么?”王小薏很惊讶,她复盘过能让她妈生气的所有理由,而这些显然不在她的预判里。“绍夫没帮小姨拎玉米,可是他拿了之后发现沉,就一路把小姨送到了家门口。他没跟我弟打招呼,可是进站前两人一起抽了烟聊了天,我弟从学校回家,还是他主动去接站的呀!至于没什么没给我拿鞋,因为他要从咱们家回老家,而我是直接回上海的,我不想拿太多东西就说要穿放在家里的衣服和鞋,让他别给我放这些!” 她越说越气,“这次回家还是绍夫主动要陪我的,说是想跟我爸妈多接触接触,对他们表表自己的态度,我们又是买礼物又是给家里修东西干活做饭,钱也没少花事儿也没少做,怎么最后落了个不会做人的评价?!” 她差点要哭了,但她等下还要回去上班,她不想流露情绪。“唉,那你妈就这么想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该劝的姨妈们都会劝的,你们母女先各自冷静两天。你妈是个急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过两天就好了,你别往心里去。”

“别往心里去”,自从和绍夫从情侣过渡到谈婚论嫁,妈妈已经言语伤害了他们太多次,每次家人都劝她“别往心里去”,她也是这样做的。妈妈不跟他们一起生活,不知道绍夫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改变,她以前从未体会过那种心中有一只五彩鸟在飞的愉快。而妈妈的情绪与态度就像利箭,想要射杀她那只鸟,也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揉戳着她好不容易展平的心。


(八)刘丽(4)

刘阿姨发现,上了年纪之后,时间的流动速度愈发的快起来,而这个时代也在不断不断地加速冲刺。她送女儿去北京艺考那一年,两个人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从天黑坐到天亮,当时那么漫长的路程现在只要两个半小时。她有点纳闷,交通的提速本来应该让感受生命的时间更长才对,为什么一切反倒开始匆忙?为什么曾经那么漫长的一天现在眨眼就过完了?

送女儿去北京,是她做的第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姑子的干女儿小谢在北大医学院读书,那是她能接触到的学历最高的人,当女儿闹着要学艺术的时候,她不堪其扰就打电话去向人家请教。小谢说自己也有一些朋友是艺术出身,现在赚的也不错,艺术并不是前途未卜吃糠要饭的专业。刘阿姨又请教,那学艺术能考上清华北大吗?小谢说清华大学是有美术学院的,可以过来考一下试试。她心中的灯又亮起来了,既然也可以上清华,那学艺术也不是不行。但既然要学,她就要做到最好。小谢帮她打听到清华边上有很多考前培训班,但是封闭式培训,而且价格也比较高。她和老王都是普通的打工人,本是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这次为了女儿的前途,刘阿姨背上五六个大大的包袱,带着17岁的女儿,去往了她可望不可及的大城市。同样背在身上的还有婆家亲戚的嘲笑,笑他们夫妇俩为了一个女孩这么劳民伤财,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这些嘲讽她也一并扛起,总有一天女儿会过得比这些人都好,到时候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美术班提供住宿,地点在清华对面小区的一个地下室,一个月要600块钱,那时候刘阿姨的工资才1500。她去了之后发现这个地下室十分庞大,里边鱼龙混杂,很多金发碧眼的老外,还有一些在她看来一定是不良职业的女性。这里分ABCD好几个区,每个区有一定数量的浴室和卫生间,都是公共的。小格子间不计其数,每个15-20平方,地面墙面都是水泥刷的。那个晚上刘阿姨失眠了,她抱着瘦小的女儿躺在1.2米宽的小铁床上,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排气孔,透进来一点北京的月光。微弱的月光隐隐照亮着房顶的各路管道,外皮已经生锈,有几处失修的孔洞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她脑海里想象着女儿在这里独自生活的样子,隔壁是吱呀吱呀的摇床声和女人的低喘,外面还有老外走来走去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混着有节奏的滴水,兴许是她幻听了但还有细细簌簌的虫鼠活动的声音,构成了一首令人不安的狂躁音乐。她心疼不已,不禁流泪自问,把女儿送来这里是对的吗?如此环境如果孩子受了欺负或者学坏了要怎么办?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住在这种地方,她可以吃苦,但女儿不能受委屈。她决定第二天就去美术班找负责人,他们必须想办法解决。

如今她的心疼和那时并无大差别。与那时不同的是,这次她是那么无力,她能去补习班校长室要求他们给女儿换到更好的住宿条件,但她无法逼迫女儿换一个更好的男朋友。她恨女儿不理解她,这世界上有谁能比她更盼望女儿幸福?她宁可她自己来承受苦难,只求女儿能一生顺遂。她承认何绍夫对女儿的爱,而年过半百,她深知幸福绝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物质是很要紧的基石。抖音上那么多短视频,不都是讲“嫁人图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图对方对你好,不然以后他对你不好了,你将一无所有!” 她把这个话讲给女儿听,女儿反问她:“为什么嫁人一定要图点什么,各自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后利益最大化不好吗?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都自己努力赚钱款待自己。” 婚姻是很复杂的,不仅仅是两个个体,还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生活的品质会受到很多外在因素的影响,以为单凭自己能够独善其身?过来人一听这就是笑话。

她自己的婚姻就不能算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她是一个好强但不够聪明的女人,小时候不会的习题老师怎么讲她都理解不了,气愤地把教室门口椅子一脚踢到教室末尾。她多么羡慕那些考上大学的聪慧同学,而她再怎么努力也只上了个纺织职高,毕业就去到纺织厂做工,一干就是二三十年,头几年她努力做好工作,拿了几次劳模,但升职的却总是那些家里有关系的同事。有了女儿以后她就全身心投入到对女儿教育事业,爱情从来没有机会光顾她。工作第一年就开始有人给她介绍相亲,她自己没考上大学,就格外想找一个有文化气质的,但是介绍过来的都是工厂那些毫不起眼的男工人,她才看不上。有次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英俊帅气的警察,她有点满意,但是她妈很反对,觉得小伙子家里是农村的,她就和对方断了。看,她就很听她妈的话,王小薏那个小王八蛋怎么就不能理解她的苦心。后来相亲到老王,她觉得他就是个闷葫芦,初中文凭,眼睛还小,不怎么满意。但是老王老早就在家附近见过她,一见倾心,就隔三岔五跑到她们家门口去等她,约她出去玩。稀里糊涂的就开始走起了结婚的流程,她去老王家里串门,发现他家一尘不染,宽敞干净,和她那个墙面被烟熏的黑黄的小家天壤之别。老王爸爸是抗美援朝的将士,退休老干部,妈妈曾是个规矩体面的富家小姐,现在也能看出养尊处优的仪态。这样的家庭让她非常满意,结婚那天的照片为证,她身穿绛紫色绣花旗袍,笑容甜美,酒窝醉人。

婚后她发现,婆婆规矩颇多,家要一尘不染,是要她这个新儿媳来浆洗收拾的。老王唯母命是从,他想考高中他妈觉得还不如工作挣钱,那他就不考,他想入伍他妈嫌苦不让去,那就不去。就安于现状,每天有吃有喝没有烦恼,也没有丝毫上进心。工作差不多就行,多一分钱也不愿意挣,三十好几了不想自立门户,就跟爸爸老妈一起住,享受他们和媳妇的照顾。更别提,还有一个年近三十仍旧未婚的小姑子,住在两室一厅的客厅里,自己大龄未婚,对年轻娇媚的新嫂子的夫妻生活羡慕又嫉妒,隔三岔五的找碴挑事儿。

这些她都熬过来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她知道,她那么费心培养女儿,希望她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要重蹈她的覆辙。然而,唉!她叹口气,拿起手机看了看,女儿好几天没打来电话了,但偶尔会给她发发短信,她懒得回。

(九)王小薏(4)

王小薏已经快一周没给人家打电话了,偶尔她会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妈妈发去微信,讲的都是“上海降温了好冷呀,你们也要加衣服啊”,或者“最近加班很多好累啊” 这种充满了求关注暗示的话。妈一个字也没回过。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焦虑不安,每天看手机无数次,桌面微信一闪动黄色的光她就要深呼吸一口然后点开。她盼望得到妈妈的回信,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怕信息来自妈妈。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一个成年人,还在为了妈妈回不回信息这种事情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有时候也是很奇怪,平时生活如一潭湖水光平入镜岁月静好,可但凡有谁往里丢了一块石头溅起水花泛起波晕,周围的就都要往里丢石头搅乱这小小的乾坤。家庭出现重大矛盾,工作也痛苦不堪,这时候狗子又在遛弯的时候被小区里的柴犬咬了个重伤手术。看着水中一个又一个漩涡,王小薏烦得只想随便跳进哪个里面去把自己淹死了事。

其中最大的困扰还是工作。她过了三十岁生日之后脑子里总盘旋着不知道哪听过的那句“我三十岁了,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这就是她的现状。 以前她觉得自己优秀聪明而又努力,近来她猛然发现,人生很多重大的选择在她还没有弄明白所以然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做了决定。父母质朴单纯,人生经历都极为简单,除了教育她要努力工作学习是金子总会发光,不能在她困惑的时候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读书的时候固然糊涂但路也好走,读重点高中,大学要名校,研究生也是。毕业工作以后,人生的多样道路一下子在她面前展开,习惯瞄准最好的她,站在选择的路口,已经不知道哪一条才能通往“最好”。她只能习惯性地按照学生时代的方式“努力”着。手中的工作尽力做到最好,通过同事和领导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18岁的时候她对其他一无所知,仅凭一腔热血选择了专业。25岁的时候,她不清楚社会的运行规则就选择了行业,然后毫无职业规划地做到如今,职位前进一点点,薪资每年涨2000。都说人只要和自己比是进步的就可以了,那为什么她明明在朝前走却突然发现早就泯然众人矣。她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越走越迷茫,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所以然。有一次绍夫说她在自我感动,不如放松一点想想自己究竟要什么,不然都是浪费时间。她几乎是立刻暴跳如雷了,她说绍夫自己读书不够努力,生活也不自律,让他先改改自己的懒惰再来评判别人的人生。但她知道,她生气是因为他是对的。他虽学历条件远远不如她优秀,但足够了解她,打着了她的三寸痛处。

现在的工作已经她四年来换的第三份了。一份工作做到绝望,就会寄希望于换一份工作就会得到解脱。但她没有考虑到工作频繁更换过程中的时间成本。市场狼多肉少,求职早不像前几年那么容易,跳槽薪水翻倍的事情几乎不会再出现。大多公司会谨慎地招聘员工,用一年半载来观察他们的潜在价值。她在无意义的被观察被评判中消耗了不少时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从来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发挥,薪资却几近被倒挂,新来的师弟薪资也没比她少多少。她想找到自己的方向,却不幸早已失去方向。她想起网上看到的一段对话,高僧问求道者:“你觉得是一粒金子好,还是一堆烂泥好呢?” 求道者当然答:“当然是金子啊!”,高僧又问:“那假如你是一颗种子呢?” 那她到底是什么呢?是金子还是种子?还是一个好看点的石头土块什么的?小便池被杜尚签上名字放在展览馆里就开启了现代艺术之门,那她又去到哪里才能让自己价值最大化呢?谁又是她的杜尚?最近她总是容易陷入这种毫无结果的思考,她知道自己陷入了困境,困境,她只能看见困境本身,却找不到脱困的路。


毛姆在《人生的枷锁》里说,生活毫无意义,人也并不比其他生命更有意义。正因如此,活着尽可随心所欲,满足自己个人的乐趣,不要把时间的一切看得太过“若非如此不然就会”那样绝对而严肃。尽管只活这一生,但却不需要求自己一定要创造出什么意义来,那如此一来也就不存在什么困境不困境的,机遇也称不上算是机遇。但是社会发展出的无形等级体现在生活里的每一处,工作有职位之分,高铁飞机的座位空间大小有等级之分,最近连电影院也开始根据观影位置的不同将票价差异化,方法就是好的座位加上三五块钱,差一点的座位却不会减价。她可以做到追求绝对自由,跳出阶层等级来做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人吗?她不但不能,而且心里对这一切不公道的分级偷偷在意着。人生是一场开卷考试,社会阶级就是那张不公平的考卷,考题的难度各不相同,但对热爱学习的优等生来说,拿到高分总归是令人骄傲的事情。她想要摆脱困境,扶摇直上,然后俯视着山下的风光抱怨山顶的风太大。但考试已然过半,前面的题目她似乎全部答错,她不知不觉已然失去了名列前茅机会。或者不如说,她失去了幻想和展望的机会,前方的每一步都在呼唤她走向平庸走向现实,人生的格局是多种多样的,但总有些逃避不了的不可抗力让你在某个点上和芸芸众生殊途同归。

(十)王小薏(5)

打从上次深夜失眠偶然地想起了高白,王小薏最近经常想到他,是想到,不是想念,一字之差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涵义。5年前和女友们的圣诞party上,在沙发上恣意伸展,矫情地纠结去美国还是留在澳洲的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此不复从前了。高白打来电话,难掩焦虑惊慌地说他本来来医院看眼睛,结果眼科医生建议他去看内科,而内科医生抽血化验后,直接要求他住院。视频电话里的他穿着病号服,背景是各种医疗器械,隔着屏幕散发出消毒水的味道。“我过去陪你吧”,她说,但是高白拒绝了,王小薏不会开车,而加州真的很乱,“来了也是添麻烦”,高白说。然后他说需要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告知一下,就结束了通话。王小薏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变黑,她就那样看着黑镜里的自己,直到老孙过来客房问她怎么接个电话那么久。


那年她25岁。从小就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青春期后,她又逐渐长成了班里最好看的女生,什么事情只要努力就能有收获,何况还有美貌作为加持。能谈恋爱了,她约会的是更加优秀更加容貌出众的男生,一路甜蜜非常。美好的未来只在前面恭敬地等候着,她以为。然后她错了,人生最大的讽刺就是“我以为”。


她回到客厅,看着眼前烟火气十足的圣诞氛围,此时她觉得自己与外界之间仿佛多了一个弹性十足的气泡,她站在气泡外,看着眼前模糊扭曲红绿鲜艳的场景,脑子里不住想着方才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电话,这两种全然不同的气氛,哪一种才是真实?或许事情不像听上去那么严重可怕,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欧美的医生巴不得拿点保健品把你打发回家,才不可能让你当即住院。刚才高白怎么转述医生的话来着?“It could be blood cancer”。不可能的,这么小的机率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何况不久前他才一个人开车十天从纽约搬到了洛杉矶,有cancer的人怎么可能开得了那么远的车?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方冷静下来,电话又响了,声音像一把尖利的矛,戳破着她眼前无比温馨的烟火气泡。视频是妈妈打来的,内容很简单,高白的妈妈希望能直接联系她。


妈对高白可以说是处处满意,唯独一点,那就是高白妈妈。恋爱三年,虽然聚少离多,但是两人每次回国都会出于礼貌去看望一下对方的家人。高白不大熟稔人情世故,每次去都是两手空空,最多带一袋水果,但她妈则是热情接待,做好一桌菜,高白觉得尴尬不想留下,她就装盒打包给他带回去吃,还要把王小薏给她寄回家的一些澳洲奶粉带给他让他带给爸妈。而王小薏去高白家,则次次都要带礼物,各路保健品,羊奶粉,茱莉蔻的护手霜...高白妈妈客套收下,然后从自家衣柜里翻出一两件穿过用过的旧东西给她作为回礼,还要说是学生家长送的,本来也用不上。有一次高白极力要求爸妈请单独回国的王小薏吃饭,他妈把地点定在了离小薏家很远的自家楼下,饭局别别扭扭,高白爸让服务员给三人拍照要发给儿子,他妈则说不想发,怕儿子看了觉得自己不能回家一起吃饭而着急上火。高白爸便说,“那你发给闺女也行”,他妈一直看着手机也不接话,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了句“我没她微信”。王小薏当下掏出手机准备开口说要加好友,却看高白妈说完便直接把手机放回了包里,还重重地扣上了搭扣。


现在的她,站在30岁的时空里去看24、5岁的自己,发现很多在当时微不足道的细节其实都有着不可忽视的隐喻。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女,而在家人之外的人眼里,她只是一个家境勉强才能算得上普通的女生,父亲做过出租司机,后来又是工地工人,母亲是纺织女工。或许学习好一点,长得过得去,但绝对不是心高气傲的高母理想中的儿媳。像她这种女生,只能算是她儿子的玩伴。以前妈妈曾点破高白妈看不起她家的事实,在后来的交往中她也时刻感受到了这种屈尊降贵的俯视,但真的意识到高母有多不喜欢自己,还是在高白葬礼的前一天。她最后一次去他家,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卫生纸没了,便拉开洗漱台的柜门拿,却看到几年前她省吃俭用买给高母的那盒茱莉蔻手霜,静静地站在柜子角落里,连包装纸都没有拆开。


25岁的她照着妈妈给的号码打过去,三年恋爱,高母没有主动联络过她一次,她的主动拜访有时也被以“不用这么客气”为由婉拒。等待接通的时候她多少有点尴尬,她是一个很怕尴尬的人。“喂您好”,听到接通的声音后她率先说了话。那边传来的是一阵阵哭声。


她顿时觉得很不耐烦,她这样哭是什么意思?一切还没有定论,她在这里搞得好像都是真的一样。而她不希望这是真的,首先,只要她不认为这是真的,这就不是。其次,这根本也不可能是真的,这太离谱了。她脑子里“真的”和“不是真的”在激烈对决,准确点说,是她的潜意识和表意识在你死我活。她从高母连续不断的哭声中找出断断续续的关键字,在自己同样混乱不堪的大脑里拼接组合,得出了高母希望她能帮她夫妇二人准备签注材料以便飞去美国的请求,但这样一来也要花去不少时间,而且不能保证面签通过,何况高母作为英语专业的高级教师似乎不需要她来帮这个忙,更何况,想去美国把高白接回来,她就可以啊她是十年签证。她这样想便说了出来,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也在发颤。


“哦那这样最好,那谢谢你了孩子”。


放下电话她终于脑袋清明,原来高母的本意就是想让她来完成这件事,但是人家不想直接提出要求。王小薏不在乎,她也想这样做,相爱三年多,高白尽自己所能给她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持,如果这都换不来她去接他回家,那还有什么爱情能相信呢?她发现自己抓着手机的手不住地直抖,继而她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透过眼眶里噙着的一朵一朵泪水,看到她的朋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电脑,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她走过去时,她们已经给她买好了飞往洛杉矶最近的一班机票。


接下来王小薏像个木头般地,由老孙和Kiri开车拉回了她住的公寓,她没有合适尺寸的行李箱,老孙回去自己那给她找了个宝蓝色的小箱子,装上冬季的衣服鞋子和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必需品,又连夜把她送去了机场,过安检之前,老孙往她卡里转了500刀让她进去赶紧找个柜台换美元,叮嘱她不要换大额的,又给她们同在洛杉矶的好友老张打了电话,老张保证会准时在机场等着接她。她则像个局外人,看着朋友们在她眼前忙碌、联络、收拾,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又想不出什么可做,高白说得对,她去了可能真的帮不上忙。


仿佛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老孙拍了拍她的头,“快去吧,小白需要你”。“那我走了”,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然后她拖着那个宝蓝色的箱子,转身进了海关。


她再也没有回去澳洲,再也没有回去美国,甚至没有参加自己的硕士毕业典礼,更没有再切实地拥抱过她的挚友们。她回头望了望阳台上那个安静的行李箱,这些年陪她去了新加披、意大利、西班牙和国内各个城市,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宝蓝色的光。


(十一)刘丽(5)

与女儿僵持了将近一个月,刘阿姨坚决的心终于在时间的恒温慢煮下逐渐软化了。纵然她们的母女关系从不是甜蜜依赖那一挂,女儿也从未因为任何事能与她对峙这么久。为人父母,再不甘心,也终究是要在孩子面前退一步软下来。在女儿高二那年她退让了,现在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结局也将以她的妥协告终。于是她打开微信,翻出女儿的信息,最近一条是“上海降温了”,她慢慢地用手写输入回复了一句“那你记得多穿点”。

那年女儿带着高白从美国回来,在北京的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等到她终于得了春节假期去看望的时候,坐了5个小时的动车,下来见到来接站女儿她差点没认出来,女儿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墨绿色棉服,毛绒绒的连帽扣在头上,使她的脸看上去格外的小,蓝色的医用口罩又分去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睛看着她。这不是刘阿姨熟悉的眼神,过去的二十多年,她见过女儿得意、欢喜、满足,也见过她倔强、伤心和愤怒,但从不曾有这种负担过重的疲惫神情。母女俩换了地铁一路坐到末站,出了地铁又坐了将近一小时的公交才到远郊的北大国际医院。医院远离市区而建,装修大气明亮,好多医疗剧都在这里拍摄。周边的设施都是以它为中心。旁边环绕着流行病研究所,餐馆主要出盒饭,酒店里住的都是病人家属,救护车一趟又一趟地转着灯去往同一个方向。

刘阿姨和老王两家的父母已经走了三位,临终之前也都是她在孝顺伺候,医院里头什么样子,她自问已经很是熟悉。但踏进病房她心中还是一震,原来不光女儿,连她自己五十年来的生活也是那么涉世未深的单纯。病房层里穿病服的大多竟是年轻人!高白住的那间,病友年龄最小的才14岁。给老人送终定是伤心难过,但人到暮年,身为子女对冥冥之中会来的那一天也一直在暗暗做着准备,只要老人少遭罪平静离去,总是能够以“谁也不能永远陪着谁”来聊以慰藉。年轻病人则大大的不同,他们对于病痛的不屈和不甘更为强烈,因此他们无可奈何的挣扎也更加刺痛局外人,他们竭尽所能的自我安慰,从深渊中用力踮脚靠近阳光的姿态也更加令人掩面。病房里的每一天希望与绝望都在不断斗争,互相湮灭。病房外则只有绝望,蹲在走廊角落里研究如何滴水筹的家属们总是蓬头垢面神情恍惚,从医生护士的步速和方向中,大致能判定出哪边的人又需要急救,偶尔抬出去的一人长的包袱也曾是一个人...这些大多刘阿姨也是第一次见。

同样她是第一次见的,还有高白的父母。原本,她这次来北京是要把女儿带回家的。她一个刚毕业的海归硕士,总不能一直在这个医院里摸爬打滚。何况高白家从来没认可过女儿。她无法容忍的不仅是恋爱的时候高母对女儿冷漠的态度,更是女儿独自把高白从美国接回之后就一直在医院陪护,高家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表个态度。在刘阿姨看来,善良的父母应该主动给她女儿铺好从道德制高点走下来的台阶,一个让她可以随时离开回到正常生活的理由。“叔叔阿姨很感谢你对小白的付出,但事情已经这样,可你是自由的,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经历痛苦,你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如果角色调换,刘阿姨一定会对高白这样说的。但是高家没有,她看到女儿像个附属品,整日坐在病房里的小凳子上,到饭点了就去水房排队用开水消毒洗餐具,一天三遍稀释消毒液擦拭病床各处,跟着高家父母一起围着高白旋转,眼里再也没有了光。别人的孩子是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却像干涸池里的一条鱼,高家人看她快要没了呼吸,却不肯把她放回海里。道德是社会强加在每个人身上的锁链,长此以往的背负让人们再也没有能力挣脱。抛弃重病的男朋友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不顾对方,任谁听了都是会再三摇头直戳女方心狠的重罪。高家如此自然而然地使用着女儿,这让刘阿姨很是愤怒,她要带女儿走,给她买票送她回澳洲,她不惧做这个恶人。

但是她没能做到。看着虚弱的高白,想到他曾经生龙活虎的样子,听到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问她:“刘姨你是来带小薏走的吗?”,刘阿姨只有强作微笑说:“不是的,姨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高白礼貌地笑答说自己很好,本来以为回来休息一两个月就能回美国去工作的,现在落得这个样子,但是他想活,想健康地活。等他好了他再也不会和小薏谈什么异国恋,他们要一起去西班牙定居,他现在治病无聊,已经开始学西班牙语。他让她放心,他不会白白耽误小薏的青春,欠她的,他日后都会十倍百倍爱她让她幸福。看着高白展望未来的眼神,刘阿姨无法开口只能点头微笑,并克制着不让自己眼含泪花,因为来的路上女儿再三告诫,不要在高白面前哭,病人最不需要看见的就是健康人同情的泪水。

在医院外的破旧小宾馆里,刘阿姨又失眠了。反而是女儿睡得很香,女儿说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这么好好洗过热水澡,都是拿着水盆打水凑合。女儿跟她讲了很多琐碎的事情,比如血液病人因为免疫系统差,吃水果要尽量吃能剥皮的,但是高白在吃了半个月橘子之后真的很渴望能吃一个苹果,她就把苹果拿去开水下冲洗,结果把苹果外皮一整个洗黑掉了。再比如高白的爸爸很会赚钱但很不会照顾人,医院里里外外都要高母一个人跑,于是她做了一个时间表来标注自己每周要做些什么,居然能够精确到半小时为单位。“原本以为照顾病人一两个人足够了,现在才知道三四个都可能忙不过来”,女儿感叹到。刘阿姨望着天花板回想着女儿的话和白天医院的种种,以及高白恳切的目光。是,她对高家父母的自私利己很是不满,但她似乎也无法要求父母在亲生骨肉的生死面前还须得分出个精神去考虑其他的事情,她的女儿是被耽误住了,但她至少是健康的,在生死面前,一切的人间烦恼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天蒙蒙亮时候,她决定,女儿必须脱困,就算不回到澳洲,也得找份工作过相对正常的生活,作为交换,她可以留在医院帮助高母一起照顾高白,也给高白一颗定心丸,她在,就代表女儿没有抛弃他,相反她们一家都会支持他直至康复。

她不能让女儿被道德绑住,但她也不能为女儿砍断枷锁让她以后被人指责背弃感情。刘阿姨再次为了孩子牺牲了自己。多年后的今天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选择。或许她和高白前世也有什么缘分,这一世注定要送他走这最后一程。女儿曾问她,为什么对高白付出那么多,对绍夫却百般挑剔。她不懂,其实不管是帮助高白,还是为难绍夫,本质都不是为了这两个人,而是为了女儿,为了她能挺直腰杆,骄傲地抬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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