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散人春日参道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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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语含，字唯止，号忘川散人，别署非道居、六经无字斋，一九九七年八月生于北京市。海德堡大学哲学系硕士，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博士生，治欧陆、道家哲学，著有《老子疏义》，译有库萨的尼古拉《窥道路向》等。诗宗山水派，承社、唐社、铭社、观社社员。诗文散见各平台刊物。

春日宜作圣

诸君！春阳既动，春雨既濡，寻芳览胜，良足快矣。然自古知春者众，识春味者鲜；游春者众，以春游者鲜；见物态之春者众，能与物为春者鲜。夫耳目纷营，漫然以逐物为事者，吾《老》经以「春登台」况之。盖清赏锢于有方，则化机堕而为形累；闲情系于有象，则天心染而为欲魔，此康节邵先生所以有「一定逢春便得春」之句也。一朝得着春在，登临是这个，宴坐是这个，醉眠是这个，吟咏是这个，亘天亘地，彻古彻今，腔子内外融融焉无不是这个，真真是「三十六宫都是春」也。妙悟到此空中，支配卷舒浑是一片宽荡，何必有春？何必无春？试取先贤好言语子细探玩，如晦庵云「等闲识得东风面，姹紫嫣红总是春」，且道如何是东风真头面？思默万子云「春怀不借春光有，却为春风吹更长」，且道此段春怀果是为春风所滋长耶？又或春怀原本浩荡不可涯涘，翻能点化此段春光耶？今吾人杖履徜徉，寄傲于林泉丘壑之间，与曾点同此春风，与邵子同此春华，与白沙、阳明同此春酒，与千圣万圣同此油然盎然旷古不易之春机，直须从这里猛着精彩，合下唤醒极紧要处，方不蹉却时节因缘耳。余更下一转语，曰「春日行行忘所适，闻香忽觉到花深」。百年几春风？百年几花朝？眼前荐取，再勿虚过。

窗前花树

室人无能子告余曰：「窗前花树一日盛似一日矣。」余往观之，灼然照眼，果与向之所见者不同，一时兀立，觉胸次勃勃欲舞而有不可形容者。良久曰：「此花之始坼也，细如玉屑，几不可察；然则三日如雾，六日如织，九日如云。无常虽迫，天机愈深，有朝吹落，飞散如海，可不谓壮哉！想吾人心中花树，亦能如此一日盛似一日乎？亦能于生死岸头至美极神而不惮于飘谢乎？」

真学问家

学问是引人亲见，不是要人思量。譬如凡物不有即无，试思量个「非有非无」底看？知解上作么生会取？若谓有无外更有此个非有无底物事，便落于有；若谓此中一团昏黑、众形皆丧，又堕于无。你如者般沉思，古人所言原是理之所无底，然则一切至言俱为空谭，一切经教俱成诳妄，此下士之所以闻道而大笑也。不知他直说个「非有非无」，正是劈破你意根，塞断你理路，非逼你亲开眼目不可。若见得真切，随你说有说无，说动说静，说本体说功用，说寂寂说惺惺，万种思量都无些子渗漏，千圣之言皆来印你。若不见，即说非非有无，非非体用，亦是张口即乖。今人灵源多昧，好逞谈论，以契证为幻怪，以玄妙为玩弄；使非实地见得，学问尽成楮墨间游戏。

道心胜物

或曰：「栖云真人谓道人之心如风云，如山水，如日月，如天地，如太虚空，读来中心洒洒，其妙有不可胜言者。」余曰：「他不外一时从权，据有为有象者说将去，好为初机设个欛柄，不令茫无措手耳。此等亦须活看，执定便落光景，又向见闻知觉中虚生浪死去也。某今却谓道人别有普通殊胜处，更出庶物之表，且如长风激扬，云烟流散，道人之心无忙碌时；大地震动，山岳崩摧，道人之心无变坏时；水虽柔顺，遇寒成冰，道人之心无凝滞时；风虽轻妙，遇构成碍，道人之心无阻塞时；日食则昏，月缺则晦，道人之心无亏欠时；天有时崩，地有时陷，道人之心无沉堕时。至如虚空，与物为两，道人之心无看待时。若是有见趣底人，更要从这里讨个超脱始得。」问者曰：「嘻！何见解之相违也？子与真人，则必有一人未得者矣。」余曰：「不然，却是语语相违，语语相证，须人善会耳。」

学道三等人

道本无教，古人身教皆为破执设。若是第一等人，本无执滞，安用教为？春风歌舞，浑然是道。依教勤行，随缘遣滞，是第二等人；耽溺言解，反增执障，以学自喜，以妙自标，是第三等人。第一等人即整天不说义理，饮啄动静无不是说；第二等人合下脱卸，合下便能说着；第三等人虽口里吐出莲花，不如一字不说。

圣人常人何异

或问圣人与常人何异。答云：「常人孳孳矻矻求越乎常，即此是他常处；圣人安平稳稳做得常人，即此是他圣处。常人或求声利机巧上过人，或求才识学问上过人，或求神通妙用上过人，或求道业心性上过人，才有求便不圣；圣人一概不求，只不求便不常。若说到极处，性之所固有者之谓常，顺其性之所固有者之谓能常，故惟圣人做得个浑全无欠底常人，俗所谓常人者皆病不得常、不肯常。」

时间下手处

愧庵先生答人问时间下手处曰：「就从当下下手。当下翕受，肉体无二无杂，眼看、耳听、口说全无一些沾滞，心中宽广平稳，就是下手。」忘川散人曰：「愧庵于最上一乘教法说得极透极切，只消『就是』二字，已是满盘托出。依此做去，时间就是眼前境地，境地就是眼前时间，处处提掇，般般澄澈，舍了手而无下手，舍实悟而无真修，真个是『不着力中大着力』也。学人之滞于有为有作者，将问『何以翕受』『何以无二无杂』『何以宽广平稳』，以为必讨得个摸得着踏得住底路头始能下手，不知摸着便见犯手伤锋，便属后天补凑之学，似易持行，而实嫌缴绕，譬如家中无主人坐镇，只得四面堵剿以御贼入也。盖吾人心机作用无一息之或间，故尘劳胶扰亦无一刻之或停，事物才生，已扑眉睫，此时不得脱卸，此时便落生死，那容你觅个捉处再来接应？那待你胡乱打过再行克治？直须合下以大魄力承担，才睹着即要不睹，才闻着即要不闻，此时便要平稳，此时便要穷尽，蓦地天体豁然，荡荡直任，全无些子淹滞藏躲，方是刀锯鼎镬底学问。此个天体元来人人自明，本无可修，更无可讲，只患当下不思做不肯做、信不迭斩不净，所以片时间无由发露耳。学人但于本体上彻见一番，往后以虚还虚，斩截应手，自有不知其所以但是然之妙，此近溪罗子所以言『只患不到此处，莫患尔后时间』也。」

当下时间难易

或问：「古人言当下之悟，或称极易，或谓极难，未审孰是？」忘川散人曰：「皆得。譬如悬崖边底人，只此刻一放手便了，原无分毫余事，此其易处；千千万万人于千千万万时中总是不忍放手，此其难处。斯学落脚只在起脚，故极易；起脚便要落脚，故极难。百死中一照便活，故极易；一照由百死中来，故极难。吾人当下认取之际，原本不用着力，故极易；素常着力惯了，故极难。真心不须添得一丝，故极易；妄心务须斩个净尽，故极难。时间不外自然显露本体，故极易；本体虚彻外无时间可做，故极难。」

眼下求究竟

诸君素日清谈无碍，试思如是我在机上，眼前即要颠坠，眼前即要亡身，果能见得此个道体终始不移否？果能守得此段心体澄莹静定否？有等人遇境着忙不能打过，境缘灭处又觉意义好了，便谓作圣不在一时；不知无常疾速，阎老子随时勘验，忽然逼到生死崖头，那里会与你通传？那容你丝毫等候？他时安得天命，须眼下淡得利害。眼下不求究竟，整天坐在胶漆盆中，而欲那时节免乎疑惧，有是理乎！直须念念提示这一着，安妥处用功如疾厄时，素日里用功如生死时，脚跟下方渐次扎得定。

见在安心

无能子谓余曰：「我于世欲颇淡，囊有五万钱便足安心。」余笑曰：「如此恐不得谓之安。他日有了五万钱，却要想五十万、五百万了，是之谓物上求安，积存无止，故安亦无日。吾人只合于见在得个安处。见在安得自心，万物皆来安你；见在不能安心，尽天下之财货安你不得。」

欲圣圣作

一日与群友讲习，余戏翻仲尼语曰：「圣远乎哉？我欲圣，斯圣作矣。」或问：「欲圣，犹释氏所谓发心也，此初机入道时势，何得与圣果相淆乎？」余曰：「初机却只是悬空说个欲，不知此时真能欲得，此时便全体作了，那里却费等候？你看他饮食欢乐时，口说欲圣，欲的还是声色；治产求禄时，口说欲圣，欲的还是货利；干谒投献时，口说欲圣，欲的还是名誉。大要隐微之中，还是个『作圣不用此时』的念头作主，时间不能决绝，魄力不能壮大，遇境便有许多扫不除斩不净处。譬如人说欲食，见着美色又跑走了，此岂不能食耶？以其饥犹可耐耳。此件事当下个个皆能，所患者狃于结习、狥于嗜欲而已。若真欲圣者，直是逼到走脱无路位置，非要夺却诸般不可，故能此时惺觉，此时斩尽。刀落需求见血。」问曰：「一切不欲，惟圣是欲，不识然否？」余曰：「恐犹欠一着在。即圣也不欲，方为真欲圣。」

悟后保任

或问见后如何保任。忘川散人曰：「道只是一个，见时如何，保任时即如何，离了当下之见更无保任可言也。向使初悟时一眼觑得真切，复见一五一十，自然省力，诱人转关掉手在这里，至人洗心藏密在这里，然则所谓保任亦只是时时处处中、事事物物上去见，原非于此个见外别有一段时间；特学人常常此事上滞得多，彼事上滞得少，故其契悟亦随时而有易难耳。至于俗学有谓见时犹粗，须假砥束熏习以渐入乎精微者，却是平地打作两橛。况此事本从性地中流出，纯任自然，何劳尔心布置卜度？才要捉搦，即成滋长；手劳脚攘之间，不知鹞子早过新罗也。大凡保任之有失者，无非本体上多著了一分意义；随他逐事也好，执理也好，只这一分意义，便是他信不迭心体完足处，便是他放不下假借躲闪处，便是他此时之心与至人扞隔处；使能提性回光，通体照破，则保任之功全矣。此非知解上事，纯凭此刻念头著实打转，故虽举四句、陈百非而无少益。如强言之，直须不于一切事故上起意，亦不著个保任底意义，亦不著不保任底意义，亦不著不不保任底意义，常是冷冷落清，坦坦荡荡，始谓保任得力。」

至人所乐何事

或问真乐。余曰：「真乐是性上事，不是后天情欲中感物之乐。前修立言惟谨，每患学者闻说此个『乐』字，以为实有个低价可讨，则鲜不染于贪爱之私，终归流入光景中去，故多教人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用心亦不可谓不苦。然吾至人真见得上下古今内外无非道体之周流，信手拈来，化机盎溢，触处是天职生活，随时是自家受用，又何往而非乐地耶？是一体之乐，而非我之乐；亦非以我心乐此一体，即此一体便是乐也。故今所谓乐者浑是一片神光，离感动，超能所，全体要在性宗上认取。意念全无沉滞，则即此乐是虚；胸襟全无热恼，则即此乐是淡；本乐而无牵勉，则即此乐是自然洒落；常乐而无退坏，则即此乐是戒慎恐惧。原本风月，不假他缘，回头云起，举足春生，曾点得之于舞雩，庄生得之于濠上，濂溪得之则『光风霁月』，明道得之则『如坐春风』，白沙得之则『鸢飞鱼跃在我』，阳明得之则『本体欣合和畅』。即今反身密验，吾人二六时中逢着心机清明时节，果有此个快快活活、爽然跃但是不容已底意义，方为造化真种子，否则犹恐是虚无影响边活计耳。会到这里，虚方虚得彻，静方静得下，恬方恬得真，淡方淡得去；会不迭，虚静恬淡云云亦只悬空说得。」问曰：「然则全不干七情事耶？」余曰：「须知体寂不外乎用动，故真乐亦不遗乎七情。七情融朗顺适，悉合个人性天中至当之分，迁流音讯都无一些粘带，而真乐在其间矣。如孔子哭颜渊，实有不容已处，则非恸哭缺乏以尽此乐；使欲强止之，本然上便有增减，反成许多锢蔽，而不能如前惬快也。换作放达如庄生者，却要鼓盆而歌，然此段乐心亦不外触机触事而于七情中发显露来，与他旷大逍遥的底里亦自有别。此处极要体认，丝发莫纵，俗学有谓亲死不哀方是道者，正以于性乐情乐之际头脑不清，常常从浅处笼统过去耳。由是知吾至人虽哭而未尝哭，虽歌而未尝歌，及其合性，未有不一也。盖真乐只是一安帖，只是一空灵，苟得其宜，『凄然似秋』是这个，『暖然似春』是这个，喜怒哀乐爱恶无非此乐之应迹。此庄生所谓『怒出于不怒』，王辅嗣所谓『应物而无累于物』，明道所谓『情顺万物而无情』，阳明所谓『心安处是乐，本体未尝有动』也。」

圣人处病

或问：「圣人病痛时如何？」余曰：「他固然痛，不在痛上加一些子，身虽有病，心则无病，故痛而不痛。譬如小儿追逐嬉戏，到了酣畅时节，偶尔倾跌，挣起便走，虽皮绽血出，只如不觉。看他奔忙时龇牙裂嘴，焉得谓之不痛？腔子里积极清澄，全无疑惧作障，又焉得谓之痛乎？圣人只如是。常人才痛便不定叠，便要费许多思量、加许多时间除去，只此是他痛根，此病不在痛上。」问曰：「然则不须治疗耶？」余曰：「当医则医，医而不忙；应尽便尽，尽而无怨。医不好是痛而不痛，医得好是不痛而不痛，总是荡荡地。」

我不读书

余逢人常自笑曰：「我不读书。」一友问：「吾子究竟读书几何？」余曰：「一月或五六册，一日或三四时。」友嗤余曰：「若是，亦安得谓之不读！无乃太凡尔赛乎？」余曰：「我特平平而已。且所言不读，不着意耳，非必束书不观然后谓之不读也。多少难易，各随分限，读来无毫发勉强，便同不读。有者自然好知，即一日读三五册，只需不存个逞强争胜的意义，便是不得已而读之，于他天职事上无加，故虽千卷而色愈和。有者志不在学，即三五月读一册，念中才觉有所驰求，便是虚耗肉体，难免戕贼自家性命也。」友曰：「后说恐未是。不由典籍，那里见得道在？」余问：「且道那里见不得？」友默然。

全德全福

或问：「经云：『天道无亲，常与恶人。』然窃惟不肖如盗跖，竟以寿终；贤如阳明，难免痨死。噫！天亦何与于恶人乎？抑或将有验于来世乎？」余曰：「因果之说，圣经之所未载也。然至道纯是至乐，而惟达者体之。阳明子见得，故他病痛中自有个大安乐处；盗跖见不得，故他安佚中却有个大辛劳处。大率累于事物，则灵源滞塞，虽乐而实苦；冥于道妙，则胸次生动，虽苦而亦乐，二六时中，念念皆然。此是斯学真肉体下落处，密运于心，畅于四体，当下有验，宁待来世！世人但知富寿之乐，于此个真实受用不能信及，故生此问耳。全德自有全福，吾子固然实地向这里参究，一朝亲见，便识冷暖，可勿复憧憧矣。」

吊诡之辞

一友谓余曰：「诸经论家极言斯道之妙，或谓真一，或谓至无，义则深矣，然窃恐终是心意边作活计，以此料理吾人身命不得。及要真正求个下落，还须适用数息静坐时间去也。」余曰：「若是，则老君五千文内重玄之说，南华卅三篇中曼衍之谭，亦皆指东指西赚人而已乎？曷不尽芟葛藤，而独陈数息静坐之节目耶？行不知理，则鲜不入邪。况我圣教接人，众机一揆，义理上如何不能彻了，惟要学者善会此文外之旨耳。即今才说着无，究竟却有个无在，说无已不无也；才说着一，能说所说便二，一与分别亦别，说一已不一也；才说个绝待，究竟是待有待而起，说绝已不绝也；才说个离言，究竟又是从言中安立，说离已不离也。此之谓吊诡之辞，不惟破彼，兼又自破，如施泻药，与毒同出，若逢立地顶天大俊杰士，能于此等处急急回头，两端一遣，中体自呈，信解行证浑是一事，理教权实尽归一源，省却多少闲伎俩！古云『因言遣言，忘言则契理』，苟得其人，则义理实证亦不用作两橛看。由是知千经万论无一字为虚设也。」

撇下苕帚柄

或问：「栖云真人偈曰：『朝日扫心肠，扫着越不静。欲要心肠静，撇下苕帚柄』，四语何解？」余曰：「勿思赤象，能否？」答曰：「异哉！不闻则未尝思，闻即宛然在眼也。」余曰：「止若是耳。吾人心肠原本澄静，元无尘妄思虑，真会得时，即『澄静』二字也加不上，岂容汝又添个扫除？妄念现前时节，果能一切由得他去，只是行所当行，思所当思，久则诸妄自泯，本体自复，虽复而无所觉，便同未闻之时也。及汝又着一分意义强迫，重增其妄，愈扫愈污，终是断他不得。」

不滞于不滞

一日与李君步于北海。李君问曰：「弟素日时间全从『不滞』两字着手，举止之间，常以自警，初时亦见得力。然则月久日深，转觉胸中情识胶塞，念虑纷然有不可制者，终不知何者为滞、何者为不滞矣，乞兄指示为幸。」时道旁有花树，余指之曰：「且看此花当开便开，当落便落，还有滞否？」李君曰：「无。」余曰：「他中心可曾安置得一个『不滞』来？」李君默然若有省。及出园门，忽有人骑电动车至，止之不迭，径冲李君。李君大骇，跃身避过，谓余曰：「险矣哉！」余笑曰：「适才腾踔之际，石火电光不容眨眼，足随眼，眼随心，一派自然，思勉全忘，胸中还觉轻快否？还用提撕个『不滞』否？」李君憬然曰：「果真轻快，若有担子落地也。古人云『不滞于不滞』，其此之谓乎？」余复笑，拊其肩曰：「今才脱去『不滞』，又要滞于『不滞于不滞』了。吾兄似刚才真不滞时，即一个『不滞』亦不消说；若如前日误用时间，虽千百个『不滞』亦无补也。」李君笑而有省。

圣人天职事

或问：「圣人还有性分也无？」余曰：「物各有性，性各有极，咸禀自然，莫可损益。圣人虽智，亦万物之一而已，四体具存，六识未坏，如何便谓之无？」问者曰：「若有性分，应便有滞，喻如蜩鸠，不越榆枋，又如鹤凫，难容断续。圣心独无拣择，理无不适，亦何性分之有乎？」余曰：「吾子所言固是，然亦只道得上面半截。盖无为无形者无滞，而有迹有象者有则。今以无为应乎有迹，则不能无趣舍；无形寄于有象，则不可无定分。是故鸟巢林，鱼潜渊，无非道体之盛行，而高低之宜殊也；手司捉，足司行，无非心体之运用，而动作之机别也。故明有道性，有性分，而自然之义始尽；有超然，有固然，而逍遥之域始真。若谓耳司视，目司听，足司捉，手司行，投于虎而不食，沉于海而不溺，似此直非人耳，亦安得谓之圣乎？圣人者，人而无系累于天职者也。举止动静，固不自伤；物来伤我，亦常坦然。是以素日中好乐则歌，好酒则饮，不履险地，常避危时，只是拣择分别中不着些拣择分别底意义，不故取之，不故去之，苟合至当，顺之而已。至于违其所好，伤性同也，常人便要忧怨哭号，圣人独受之以洒洒；夺其所安，残生同也，常人便要慞惶狂乱，圣人独处之以恬恬。内无逆己，全分是道；外不责物，全道是分。由是知圆应非谓妄行，而守分不用成滞也。」

道性性分

或问：「如何是性分义？」余曰：「所谓性分，生理之固有，而自然之至当也。譬如鹪鹩巢林，分在一枝；偃鼠饮河，分在满腹。道性齐一，在物则殊；达者绝尚，随分各足。圣人不是悬空成个道，事物中皆有落处在，且如修短荣枯、贫富贵贱、心机利钝，凡此天赋于天地，而得丧不尽在我者，常人处之常常不能无动，难免以寡望多，以夭望寿，以祸望福，必要汲汲焉争个先后高低始得，而圣人一概顺受；至于人伦日用间种种细处，好酒好茶，爱肥爱痩，此时宜醒不宜睡，他时当哭不当歌，事事物物上有个宜、当，便是事事物物上明出他天职来，循分即安道也。」又问：「然则吾道之言性分，与宋儒之言气质何异耶？」余曰：「气质则有善有不善，性分是自然之至当者，更有甚不善？故气质是要变更底，性分是要安守底。气质需求变，能变实不可谓性；性分需求守，能守则同体于道也。」又问：「此时贫贱，他日富贵，何得谓之不可移？」余曰：「此时贫贱，此时之分；他日富贵，他日之分，顺之以时，无预设焉。且人或年盛气壮，锐意进取，即此进取是分；又或年高气衰，意兴疏懒，即此疏懒是分也。」又问：「常人还守得性分么？」余曰：「常人中无主宰，则仆隶不能常服其劳，虽一时一事上守得，亦不外心境清明处偶尔撞着，譬如乞儿思食，遇人施舍，好不快活，一时便忘了，然过后仍便思也。至于心机暗昧昏乱之际，又逢境物相攻，茫无欛柄，当醒则睡，当哭则歌，此则知尚不知，如何能守？盖性分是道性落脚处，惟圣人时时触处尽得性分耳。」又问：「守则不问，还能知否？」余曰：「盖常人知其大较，而圣人兼知其隐微耳。譬如人寿不可二百，荤膻过食则伤，是皆形于口耳，着乎思惟，故为凡圣之所共知也；至于究竟如何不损吾寿，究竟如何方不外食，机前如何拣别，眼下如何行止，明于真觉，得乎返照，斯则圣人之所独知也。郭子玄有常人亦可循分之说，便是据此大较而为言，谓人虽不见道，如能常提撕个自己管不住怨不得底，以此调心，久久熟练，竞心稍减，尘情稍淡，庶几亦有些轻快处；此犹庄生所谓『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大患可免，而细妄难除，以其后天下手，天人有掺杂故也。教门所谓持戒摄生云云，亦是专从这里着时间，惩忿窒欲，迁善矫正，用之脱洒，不失方便，前修透入，实多由此，然似此究竟知得颟顸笼统，或则为他人设，难得我情；或则移不当移，损不用损。且如彭殇异寿，中西异食，世乐一定尽邪，嗔怒一定非义，随缘变更，机真实我，及人泥定规矩，药复为病，故更须有向上事在。至于直认全体，因起大用，饮啄动静，皆中天则，无一毫过不迭之差，方为体道人位置事也，经故云：『有真人然后有真知』。」

老聃贵雌柔

或问：「学者有谓老氏守柔而废刚，贵阴而贱阳，拘执一边，难免乎有滞，吾子将何辩焉？」答云：「《老》经所谓雌、柔多是从本体上说，以其无为而生物，故强名为雌；以其无心而顺有，故强称为柔耳。故其言雌也，则曰『天门开阖』；其言柔也，则曰『上善若水』，是皆以雌、柔为至道之异名，其实非雌非雄，非柔非刚，不与形而下者之雄、刚对。经中『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荣守辱』等语，并宜如此理睬，后文复以子母之喻统之，其理愈明矣。若就发用上说，则曰『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以其常处中和，故能当阴则阴，当阳则阳，亦未始狃于雌、柔而不能雄、刚也；至庄子，则有『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更齐一，不主故常』之说，亦是发明此义，只是人多好进，常常能刚而不能柔，故又说个『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来救他病痛。人或谓老经崇体弃用，只道得上面一截，亦未是。盖吾圣人摄能柔能刚之迹以归非柔非刚之本，便是『知子而守母』，便是『大盈若冲』；从非柔非刚之本而降能柔能刚之迹，便是『得母以知子』，便是『其用不穷』，此等皆该贯寂感、彻上彻下之辞，又何偏滞之有乎？」

真知实行

或问「知易行难」。余曰：「此是就口耳之知而说，言人如不实做时间炼心，学问料理不到自家性命上，遇物遇境便难打过也。若是真知，又自不同，此时知了道之元本，举止动静自然合道，知为寂体，行为照用，随知随行，随行随知；常人每谓知在行先，不知真到究竟之处，知行历来打成一片也。愚故曰：知而不行，知非真知；行而不知，行非实行。譬如人之习琴，乐理虽熟，不能鼓奏，则终不可谓知琴，真知在鼓奏中也；鹦哥学语，声响虽肖，不能辨义，则终不可谓能语，真能在辨义时也。况彼初学论乐，不逾粗法；鹦哥奋舌，止于数言。由是知所谓知而不行，不外漫然谈个见解，而见解必不能深，无真知故也；行而不知，不外徒然学个形迹，而形迹必不能纯，无实行故也。故曰：真知实行非是二事，真知必定行，实行必定知，全知是行，全行是知。」

知忘是非

或举庄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谓至人之心不辨是非。余曰：「然则前云『忘足履之适』者，果是割其足然后谓之忘耶？『忘要带之适』者，果是断其腰然后谓之忘耶？及汝念念以足、腰为滞碍，真要提刀去割他断他，反成一大不忘也；必存必亡，各有病在。夫忘者，无所容心之谓，直下无择，任之而已，有无同然，何必割舍？今惟履其足以无思，故能草木丝麻靡所不适；系其腰以无虑，故能宽窄长短靡所不服；运其心以无意，故能是非真妄无入而不自得，此是大圣体段，龙溪子所谓『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者也。盖心之为物，虚灵以为体，而思知以为用，有思有知则有是非也。故以其无是非，而常明天下之是非；以其明天下之是非，而常无是非。今有一物之不能履，则不得谓之忘足；一带之不能系，则不得谓之忘腰；一事之不能辨，则不得谓之忘是非也。」

吾心通体是宇宙

或以近人大小宇宙之说语余。余笑曰：「此亦滞于形迹语。吾心通体是宇宙，宇宙宁有大于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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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后花园窣静无边阔，亭台半倒落；

2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