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画中的瓶花与盆花 ︱谭怡令︱ 中国绘画所说“花卉画”一词,描画的对象包含了各种植物,基本的构图方式有四种,分别为“全景”“小景”“折枝”和“瓶插”,其中“瓶插”正是本文所讨论的题目,也是瓶、盆、罐、缸等各种器形的统称。花卉可算植物界里最为多彩多姿者,千变万化的形态、色泽,屡屡令人赞扬,明人袁中道曾说:“花之生动多致,此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人们在赏花之余,并以之装点庭园,甚或“携锄庭下掘苍苔,墨紫艳红手自栽”。再加诗文吟咏、以画笔来描画,进一步成为寄寓情怀的对象。宋代扬无咎《梅花册》中,以水墨简淡地画梅干一枝,显得有些孤寂,却展示了清幽的文人雅趣,并从中感遭到画家孤高的气韵。另清代黄钺的《霜花秋艺册》,在秋日明朗的天空下,童仆将担来的花栽植于瓷盆内,文士在一旁捻须观看,充沛享用着闲适的园林之乐;清代姚文瀚《芳亭采花册》中的仕女雅会也在秋日里,下棋、观画的敝轩前,一仕女正蹲着身子,采集花卉插于瓶内,觉得人人都沉浸在庭园的欢愉时光中;清画院《十二月令图·九月》轴则画的是重阳时期御花园里举行菊花会的情形。青绿的山水间,轩廊迂回,篱墙内满植着菊花,河上船只载来盆盆菊花,可能是运来各家自得的菊花盆栽,以便陈设在庭园花架上,供大家观摩赞扬,画面中的文人雅士们或驻足或倚栏赏玩着。而远处有游人携酒食,登高远眺,为重阳登高的习俗。这些画面显现了花卉已融入人们生活中,足以悦目怡情,添加生活情味。 绘画中呈现瓶花和盆花,大致有两种呈现方式:一是出往常全景和小景的画面上,以为点景;二是自身即是描画主题。作为点景方式首见于宗教绘画,始于唐代和礼佛有关的供花,以宋人《画罗汉》轴为例,庭园一角,罗汉结跏趺坐于禅椅上,左手捧瓶,瓶中放出一道通天红光,椅前花几上供奉着鲜花,并有一人捧宝盒前来。还有传宋李公麟《维摩居士像》轴中,维摩诘坐于榻上,虽以老年形象现身,但仍眼光有神,肉体未减,床后陪侍的天女,则捧花呈现散花的态势。另在生活场所中,所谓“多插瓶花在处安”,文人的闲适生活少不了“纸糊窗,柏木榻。挂一幅单条画,供一枝自得花,自烧香,童子煎茶”。于是雅会之时花卉自不可或缺,如宋赵佶《听琴图》轴,女萝攀附的松荫下,庭院的氛围简约静谧,一人抚琴,其他二人或俯或仰,正凝神倾听着,陶醉在乐声里。正前方的小巧石上以古鼎为器,插如蔷薇一枝,呼应着文士们的清雅。而自古每以花卉比美女,有“以花为貌”“名花倾国两相欢”“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等句,故闺阁里自常以花为伴。清冷枚《春闺倦读图》轴的雅室内,仕女倚桌而坐,持书的手已然放下,另一手托腮,有着带娇态的倦意;侧边几上玉兰花装饰的瓷瓶内插着白牡丹,相得益彰地烘托出其娴静的妩媚。清佚名《雍正十二美人图·博古幽思》轴相关于《春闺倦读图》是极为华美堂皇的作品,垂目沉思的仕女衣着华美,身旁陈设着各种雍正时期盛行的名贵器物,颜色斑斓缤纷,桌上的瓷瓶却插着蜡梅,泛着幽香,为一片繁华带来几许清幽神韵,反映了仕女的幽思。至于宋苏汉臣《靓妆仕女图》册的场景由室内转至雅适的庭园一隅,仕女在开阔的自然环境中,纵已有奇石桃竹和盆栽相伴,却在对镜梳妆时,仍少不了妆台上的瓶插水仙,平添一分清新俗气,展示个人品位。由以上四幅作品,当显见仕女爱花和以花自喻的心情!若从文学的范畴来看,最熟知的有东晋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爱菊之心,他以菊的傲霜来意味人品,这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时令,不时为人们所咏叹,绘画作品亦每以此为题,并以简约画面最能呈现其高风亮节。明陈洪绶《玩菊图》轴,便描画一人一瓶相对,高士在菊花前若有所思,款题:“洪绶仿李希古翫鞠图。”虽并未表明与渊明爱菊有关,观赏之时却寓意自现。 (清) 邹一桂 画盎春生意 纸本设色 纵42.2厘米 横74.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而以瓶花和盆花自身为绘画主题的方式中,有雅室清供的宋佚名《胆瓶秋卉图》册,几座上置瓶菊,纵然乾隆御题点出花似菊而叶悬殊,并不见全室的陈设布置如何,依然可从此瓶菊的清雅,想见室内氛围。清邹一桂《画盎春生意》轴,更是典型文人书案陈设,满是雅逸之趣。仿哥窑罐内插着淡雅的迎春花和山矾,其旁以仿古铜匜为盆,上置湖石,以小型盆栽的意趣种竹和棕榈,展示明朗之气。其他植栽型的作品,则有清金农《花卉图册》,作者自题:“四月十六,菖蒲华诞也……乃为写真,并作难老之歌称其寿。”隔天又再作诗一首,有此为菖蒲华诞而绘图作诗的雅兴,足见金农爱物的心胸于一斑。清郎世宁《画海西知时草》轴,青花盆内种植着西洋传教士进贡的含羞草,姿势轻盈,似有微风吹过。乾隆为作知时草六韵,命郎氏绘之,并特别记叙其以手抚之则眠,逾刻而起的习性;至清蒋廷锡《月来香图》轴,具有园艺的风味,盆内以细竹竿七根构成圆形支架,以便攀附生长。月来香在此成为描画的对象,乃因其浓郁的香味于夜间分发,为康熙帝赐名“晚香玉”所致。显见一片爱花、赏花之心,岂但深植普通人心中,于帝王们皆然。另传宋人《十八学士图》轴,围坐的学士们身后,有大型须弥座花台峙立着湖石,红、黄、紫牡丹栽植其间,可算是广义的盆花型态,已然超脱精巧的方式,更具与大自然分离之意。 以上所谈为构景的观念,若自技法的部分来观赏,清代马荃《兰菊海棠》扇面和清沈全《墨牡丹》轴可明显对比出颜色之美。两者均笔法工整细腻,《兰菊海棠》里,兰蕙、秋海棠和菊花的绿、粉、橘、紫,颜色缤纷,但清丽而不浓艳,配上竹篮的沉静棕色,显现的是多彩世界;《墨牡丹》却完整以墨色的深浅来表示牡丹、玉兰和海棠,虽无彩色,却有分明动人的层次变更,并以极细致的笔法描画古典盆杌,别现清逸精工的觉得。而明孙克弘《画盆兰》轴和清赵之谦《岁朝清供图》轴相较前二者,少了工巧,属于疏放的写意笔法。《画盆兰》的鬲形器以简笔画成,笔少然力足;器中兰蕙与湖石,用笔疏而未放,展示秀气风姿;《岁朝清供图》以书法用笔,挥洒方形浅盆和牡丹、湖石,以及柿、百合和如意,具有豪迈意趣,笔法在提顿转机间,和款题书迹“富贵千春,百事如意”相呼应,格外爽利。 当然绘画除构景和技法外,自有所绘内容,如表示时节者,以“瓶花开落纪春冬,窗纸昏明认朝暮”,清佚名《雍正十二美人图·裘装对镜》轴中,室内虽未显现出寒意,但仕女身着皮裘装,手搭暖炉,窗台花盆内又栽植着冬日开花的水仙,便完整点出了“冬”这个时节。表示时令者,清郎世宁《午端图》轴,运用西洋技法画出有平面和光线感的画面。瓷瓶内插着蒲草叶、端午时节开花的石榴与蜀葵,一旁散落着粽子,竹篮盛着合适这个时节的李子和樱桃,端午佳节的氛围自显而易见了。再有表示寓意者,以不祥意义最为常见,清郎世宁《画瓶花》轴中,青花瓷瓶插着并蒂牡丹,意味同心同福,是恋情百年好合的征兆,也可广推至手足亲情上。上段提及的清沈全《墨牡丹》里,牡丹、玉兰和海棠三种花卉,牡丹又名“富贵花”,加上玉兰的“玉”,和海棠的“棠”同音“堂”,即“玉堂富贵”的不祥语。而清陈书《岁朝丽景》轴的画面十分繁华,契合岁朝的庆祝氛围,花物们也为了呈现多句不祥语而集结。瓷盆内有湖石、水仙、山茶、南天竺和蜡梅,旁置柿子、百合与如意形的灵芝,盆后苹果一个。于是蜡梅的“梅”和“眉”同音,表短命,石也代表短命,成为“眉寿”;南天竺的“天”,水仙的“仙”,加上蜡梅或湖石,是“天仙拱寿”;苹果的“苹”和“平”同音,配上如意形的灵芝,是“保险如意”;“柿”和“事”同音,二个柿子成事事,和灵芝相配,便是“事事如意”,若再换上百合的“百”便成“百事如意”。一幅看来只是单纯盆花的花卉画,却代表了如此多的不祥意义,足见画家之运用巧思,寄望在岁朝时节,带来最佳凶兆。 (清) 郎世宁 海西知时草 (部分) 纸本设色 纵136.6厘米 横88.6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观赏瓶或盆插式绘画之时,难免会让人联想起插花艺术,诚如古人所说:“生机乃绿叶结阴,花木扶疏。花情韵,叶高格,若集于一瓶之中,击节赞扬之余,令人心驰神往。”绘画和插花在构图观念上确是息息相关,可相呼应。简单地说,绘画中的重心景物和上下、左右、远近的空间感,就表往常插花的主从和前后、上下各方位的层次感上,也可说绘画是插花的二度空间呈现,插花则是绘画的三度空间呈现。宋李嵩《花篮册》,以山茶为主花,搭配水仙、绿萼梅、瑞香和丁香,虽没有明显上下差别,却彼此交叉,参差有致。山茶居中前方,其右后为瑞香由其底部向前方延伸,带出前后的层次;瑞香之右的丁香溢出篮外,比山茶更为向前,再添加了层次感;山茶左方的水仙也向外延伸,和丁香取得均衡;水仙前方的绿萼梅出自山茶之后,枝茎上伸,略划破弧形的轮廓,有突破空间之意。而山茶右边的瑞香和丁香花形较小,故多而密;左边的水仙和绿萼梅花形较大,显疏朗些,构成细密与疏阔的对照。这花篮虽小,却是极为丰厚的作品,繁而不乱,多而有序。至于明边文进《岁朝图》则特别有插花作品的意味,所插松、柏、梅、兰、山茶、水仙、灵芝、天竺、柿子和如意十物,具有“十全”的不祥含义。梅花在前为主枝,其后略分层为水仙和灵芝,松,兰、柏和柿子,山茶、天竺和如意,层层向后。若就上下变更来看,灵芝、水仙和柿子在下,松和兰略高,然后山茶和柏,再是天竺和如意更上一层。并不论前后上下彼此间仍相交叉,构成多种层次关系。同时梅花枝干引领向上,呈高远姿势,拉高画面,岂但突破汇集的花物群,发明美感,且似乎指向画面之外,让视野不局限于画幅,扩展了空间感。当然此二幅并非真正的插花之作,彼此间实有所差距,仅借以陈说绘画与插花在观念上的相通性,如何相互参考和借镜。绘画是一种美的表示,花卉画更展示了花之美,插花则以花木为材来呈现平面空间之美,皆能增加生活意趣,广为人们所喜欢。然二者既相关联,何妨在观画之时,想象一下如何变为插花作品;观赏插花作品时,又想象一下如何化作绘画,岂不又添一兴味之举,让生活更有变更! 中国绘画的瓶插与盆插,即花卉画构图方式之一的“瓶插”,经过构景、技法、内容和与插花艺术之关系等各方面的讨论,得知任一看似简单的主题,均可有丰饶的层面能加以探求,在多样性中,纵横思绪,展示创意,获致无量兴味! (宋) 李嵩 花篮册 (部分) 绢本设色 纵26.1厘米 横26.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作者为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研讨员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期︱ 图文版权一切,如需转载,务必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