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记一定是私密性文件 日记,中西方观念不同,现代人普通认知它是个人化的私密性文件。而这恰恰是个西方近代观念,中国传统上不这么看。 我常写日记,近年所作《侠隐庐笔记》中刚好就有一则解释了中国日记的传统,说:“盖此体本无定体,随人适志而为,故最繁杂,其能否为私密文件亦不一概。如欧公、陆游、范成大之作,即非密不示人者;明人且已以日记付诸雕板,则今人独以自志私隐、不予公开为正宗,必不然也。 良以儒家既讲吾日三省吾身,书院又以检查日记考覈勤惰,日记遂凡排日记载者均可当之,初非西方私人写作之属。 官僚于役所为游记,自儆涵养之功过格、省身录、人谱,珍藏文物图籍之进出帐,读书考证之札迻等等,简直无之而不可。如李越缦、叶缘督等,以至以日记为著述矣。流类至广,足堪深究。“ 二、日记流类至广,足堪深究 《侠隐庐笔记》还说:据沈津先生考证,“日记最早应是李翱《来南录》、欧阳修《于役志》、陆游《入蜀记》、范成大《骖鸾录》之类,皆甚简易且非日常生活。 元以后,作者渐多,今存有原件者,最早为元郭畀《郭髯翁手写日记》稿本。其人与赵孟頫、倪元镇善,稿有翁方纲诸人跋,云当时兴有三万字,则日记之匡构也。 雕板之最早者,则为明嘉靖刻《西巡记》(陈尧撰),都穆《使西日记》。 明人抄本、稿本则有杨士奇《南归日记》、潘允端《玉华堂日记》、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侯歧曾《侯文杰日记》、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等。 清人日记之存世者始渐多,今约二十余件。著者有陆陇其《陆清献公日记》,《吴骞日谱》,《何绍基日记》,敬征《敬征日记》,张廷济《清仪阁日记》,赵烈文《能静居日记》、《落花春雨巢日记》,王秉恩《王雪澄日记》等。 数量甚多,而研讨者甚少,全网普查古籍时,北大以至未予上报(该校藏有《艺风老人手写日记》三十一册及《艺风老人日记》稿本),故相关研讨亟待展开云云。“ 可见关于日记笔谈,现今还得鼎力倡导研讨。 只不外,我的日记,若从私密性、个人化的角度看,却没什么揭秘扒私的研讨价值。但一些日常游艺、读书取乐的随笔,倒还跟古人差未几,所以无妨先就有关书法的部分摘录一二。 三、古笔沿革 赵峰运营了如指掌书院,与北京市书法教育会协作书法教员培训基地,今往揭牌并作演讲。 大意谓今日之言创作者,锐意创新,而难免解散字形、剥离字义、取法笼统、狂怪自喜,斯皆歧途,故蒙丑书之诮也。欲其矫正,应循其本。 本曰何?曰书法者,以笔写字之艺术也。 笔,古埃及、波斯削芦苇杆为之,古希腊、罗马则涂蜡于木板,以铁棒画之。欧洲后竟用鹅毛笔,其左翅最外五层者为贵。 吾国刻契然后笔书也。《易.系辞传》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征其实。甲、骨均系刻契,铜器亦颇见描写作字者,故凡硬物皆可,犹今之硬笔也。 然甲骨中已有用软毫写前方刻,或尚未及刻者,则是软毫笔于殷商已多有之。董彦堂先生当年考掘,多亲见此,故尔后作甲骨文字书法时,多以朱书。 朱书在甲骨中数量较少,然一九九五年以来,郑州小双桥遗址所见初商陶缸朱书文字,尤足以证明软毫笔之运用,在殷商初期已甚普遍。 且其写法,后世皆承用之,所谓书丹也。凡刻碑,皆先用朱砂作字,写毕而刻。姜白石《续书谱》曰:“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故书丹尤以瘦力奇。而圆、熟、美、润常有余;燥、劲、老、古常缺乏,朱使之然也”,即言其事。 文献中言书丹者,最早为蔡邕,殊不知其源尚可推至商初也。 固然,软笔较硬笔易于书艺,确由蔡邕名言之也。其言曰:“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唯笔软则奇特生焉。”斯可见厥后之舍硬笔用柔毫,并非适用之需,乃审美之请求使然。 亦因如此,毫上乃亦有大量文章可做,非独硬笔之干硬也。何种毫、如何制,皆有无量考究。 其始也,毛系于木外,裹毫而成,如战国河南信阳长台阙出土笔之类,以线固毫于木端。若今人之缚扫帚,亦有将木劈开夹住毫毛者,长沙左家山楚墓出土者类此。湖北睡虎地秦墓所出三笔,始钻一孔以纳毛。传说蒙恬造笔者,或即指此。 后世制笔,皆仿此式矣。然钻木为膛以纳毫,究嫌不便,其时另一发明则又出焉,此则以竹为笔也。 《说文》云“笔,从竹从聿。”聿即本字,小篆正作以手执木而木端有毫之状。加竹之笔,则为秦制字,可见以竹拢毫为笔,确为秦之特征。蒙恬造笔之说,一定妄言。 至于毫,当时以中山兔为贵,后则鼠须、山马(即水鹿也,非马)、石獾、牛耳等,层出不穷。东坡且云尝用鸡毛笔(此笔今已稀有,余仅在湖州得一管。在日本北海道札幌另得一鸭毛笔,盖相似也),余则复杂,杂以殚述。 然硬笔遂亦退出舞台,或竟无用乎?似亦不尔!道家天师符,夙以竹笔为之。则竹编虽捶为细丝,终非蓄毫;且用之既久,竹丝渐钝,便如棍也。 即以棍言,米芾评王献之十二月帖,亦言其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故末。此与唐人印印泥、锥画沙之说,皆言软笔之用,亦需参硬笔法也。言书艺者,宜于此更予体会,乃能契入。 以上言笔,以下用笔如何写文字而成艺术,则吾倦矣,懒写之。 四、写字不重书艺者 书法一道,今曰美术,审美事也。古人则或不然。程明道谓某书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朱熹有铭文曰“握管濡毫,伸纸行墨,一在其中。点点画画,放意则荒,取妍则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亦同其旨。见《宋名臣言行录外集》。斯盖以为作字求妍取媚,难免于玩物丧志也,与论人重德相似,古人谭艺有此一派。 亦有唯务适用,不暇妍美者。如钱咏《履园丛话》卷十一云:“凡应制诗文、牋奏章疏等,书只求文辞之妙,不求书法之精,只需匀称端正而已,与书家绝然相反。” 斯分辨艺术字与适用字之别,亦非无理据。清代以来,颇有书家函札皆作大小篆章草狂草者,谁能识之?尝见康南海与友人书札文翰,皆平正不似其碑碣榜书楹联等,私以为较为得体也。 然此适用之说亦有充极尽致者,如汪由敦《松泉集》卷十八自跋试笔卷后曰:“书为六艺之一,以适用为贵。奏折第一,碑帖次之,联额又次之,挂幅、手卷、扇头皆玩具,世人以其易擅名,故特好之,实无足留意,昔人谓高文大册何尝用此? 又曰:”古人作书各自为体。碑帖以严重为宜,简牍以分散取态,若奏剳自当战争匀整,以示恭敬。善书者但见墨刻传播,多属往还书问,遂谓古人书以箫疏简远为极则。又曰士子以书法应世,惟进御最重,此外记姓名耳。即令追踪羲献,不外酬应取名誉,于适用无补。” 汪氏在乾隆时,历任三部尚书,故其言如此,有山谷所称“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蛛网缀珠窠”之概。由其功用言之,故以妍美为不急之务。 然一时适用文书,又岂能无审美问题耶?金安清《水雷春艺》卷下尝载:“馆阁书逐时而变,皆窥上意所在。国初圣祖喜董书,一时文臣皆从之,其最著者,为查声山、姜西溟。雍正乾隆,皆以颜字为根柢,而赵米间之,俗语所谓墨、圆、光、方是也。然福泽气息,无不雄厚。嘉庆一变而为欧、则成亲王始之。道光再变为柳。如祁寿阳其称首也。咸丰以后,则不欧、不柳、不颜。近日多学北魏,取径愈高,成家愈难,易流于险怪,千篇一概矣。” 斯语可见适用文书亦自缘时会而成体段,非遂能脱离美术。其美或由帝王好恶,或由习尚。如清之前期由于帝王,中期由于士夫贵胄,晚期则魏碑古字,习尚起于下而不倡与上也。 所谓书家字,实即由此中脱颖而出,如文中所举姜西溟诸公是矣,非别此尚有所谓书法界,另出一类适用字,或另出一种所谓美术艺字也。 有之,则古之书手耳。汉魏南北朝书手所书,今敦煌卷子中常见,古不以为书法也。段成式《酉阳杂俎》将官楷手书归入“诡习类”中,可见一斑。沈括《梦溪笔谈》云:“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评论尤酷。 南唐《贾氏谭录》,亦鄙中土士人不工札翰,多为院体,云:“院体者,贞元中翰林学士吴通微尝工行草,然体近吏,故院中胥徒尤所仿,其书大行于世,故遗法迄今不泯,然其鄙,则又甚矣。”斯语与沈括同旨。 今人去古已远,法度论亡,古之俗者,与今相校,已极雅饬。故敦煌经卷虽出书手,皆可宝爱,足备美观。 斯则与欧公之慨叹相似也。欧阳修《唐安公美政颂》跋尾曰:“余之所录,如于邮高骈,下至楷书手陈游瓘等书皆有。盖唐之武夫悍将暨楷书手辈,字皆心爱。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耳。”今人不学无文,又远甚于欧公时,当时适用文书,今皆为艺术珍玩矣。 五、《侠隐庐笔记》所论川中汉碑 1. 碑皆在石,而独有在楼者,《成都府学周公礼殿记》是也。乃汉时所建旧屋之木柱。欧阳修尝疑为《文翁石柱记》,非是。 2.汉魏碑刻,蜀中独多,《周公礼殿记》之外,如建安七年庐丰碑(所谓汉夜郎碑),建安十年樊敏碑,建安十四年高颐碑、高颐阙,建安十四年黄龙甘露碑(廿六年又有一碑)、金恭碑、城坝碑、是邦雄杰碑、仲秋下旬碑、薛刘二君断碑、雍劝阙碑、诏赐功臣家字,故吏应酬残题名,公乘伯乔残题名,繁长张禅等题名,交趾都尉沈君神道,金君却,杨宗募到,绵竹令王君神道,司马孟台神道,高直阙,平杨府君神道,沛相范君阙,汝南上蔡令神道,延年椁字,太尉公墓中画像,修官二铁盆款识,巴官铁盆铭等皆是。 3.或曰,汉末天下丧乱,西蜀僻远故也。例如《周公礼殿记》屋柱,云是初平五年立,而汉献帝时实无初平五年,则此或为兴平元年之误。蜀地僻远,年号不通,斯可证矣。 其实襄阳《梁休碑》题建安二十七年,则吴人而用汉历也,岂其地亦僻远乎?黄龙甘露之碑,建安三十六年立,其时汉祚已终,而刘备次年始称帝,是又蜀人奉汉之正朔也。古人纪年,本无庸拘执深考之;而蜀中汉时文教商务俱昌,固不得以僻远视之,岂是不读《蜀都赋》耶? 4.汉魏碑刻有为许由庙者,有夷齐庙者,有季札墓者,有范蠡祠者,有屈原庙者,亦有司马迁碑,皆能够见人心习俗之美。 5.至于祠神仙,如延熹八年皇帝遣使奉牲以祭王子乔而立碑,或洛阳上清宫题记曰太老君、真人君、仙人君、东海君、西海君,及唐君房学道得仙,庶民为之立庙刊石之类,则为神仙信仰之迹。与崇隐逸、慕独行,非一事也。 6.永建二年先尼和碑,事与曹娥碑绝相似,详见《水经注》。 7.建中清国初,黄山谷自戎州东归。其弟叔向摄邑巫山,有大盐盆,积水堂下,以植莲芡。山谷去其泥而识之,其文铸出铁上,事见《隶辨》。 考此可知蜀中所存汉代碑铭古器既多,当时士大夫又以玩索考证古器为娱戏,金石之学,以是蔚起。昔年曾辑东坡诗文,言及此风,兹则补证之。 8.又《隶辨》卷八云:“郭林宗碑侧别有一碑,乃傅山所为。体既杜撰,迹复丑恶,无知者以为中郎书,争相传拓,可笑也。闻郑簠又书一碑,与傅山并峙,岂以傅山为非其人而欲自拟中郎耶?” 斯语甚趣,足见清人本不甚以傅山为然。今人瞎捧傅山,利其“宁拙勿巧,宁丑勿好”之说,以为自家纵笔涂鸦之借口耳。实于傅山狂草之外诸体,皆未究心,不知傅山颇有英雄欺人处、认贼作父处、胆大妄为处,脱手容易处,汉隶尤甚,非可宗法也。 六、宋元字学与书学相扶而长 宋代金石学既兴,古文字之研析,遂同时沾溉文字学与书法。如宋杜从古撰集《篆古文韵海》五卷,系以郭忠恕《汗简》及夏竦《古文四声韵》二书缺佚不备而作,自序称“比《集韵》则缺乏,较《韵略》则有余”,视竦所集,则增数十倍也。斯为小学类书无疑,然《书史会要》云宣和中从古与米友仁、徐竞同为书学博士,高宗称先帝喜书,设学养士,独得杜唐稽一人。唐稽即从古字也。据此可知杜原工书,其所以集篆及古文者,岂仅为小学音韵计耶? 元吾衍《续古篆韵》六卷,盖与此同。以石鼓文、诅楚文、比干盘、泰山峄山等刻依韵分类,末卷辨疑,则专为郑樵、薛尚功两家《石鼓音义》而作。 又元曹本《续复古编》四卷亦然,彼少好古篆,年十七八,辄喜作石鼓峄山篆,师籀斯而主说文,故下笔深稳圆劲,作此书则补宋张有《复古编》者。原书分联绵、形声相类、声相类、形相类、字迹小异、上正下伪六类,曹本增字同音异、音同字异二类,其为小学专著,无待考辨。然书家笃志古篆而编此,命意不言可喻。旧日古篆消亡,笔法靡所考诠,书家且不通《说文》,宋元遂有此辑古镜今之作。 若宋洪迈,取两汉以来碑铭、遗经残石、镫钲盆镜,参稽经传而纂《隶释》《隶续》《隷图》《隷韵》《隷纂》者,嗜好古篆之家亦颇有之。张有撰《复古编》,曹本续之,即其一例。外此则元尚有杨銁《增广钟鼎篆韵》七卷,补宋王楚原著及薛尚功广之之作。应杜《应子篆法偏旁点画辨》一卷,《辨释篆法辨》一卷等,皆不当仅以小学家言观之。 七、评傅青主,附书家艳情说 何义门本极推重朱竹垞,《寄弟书》尝云:“言及此老,真如公孙毘邪之泣李将军。”其后乃曰:“朱所辑《明诗综》,去取几于无目。高季迪名价却要松江几社诸妄语论定,即此已笑破人口。诗话并有将《列朝诗集小传》中语增损改易据为己有,甚矣其寡识而多事也。二十年来所敬爱之人,一见此书,不觉兴尽。封面再得渠亲写八分书,便是二绝矣。” 失望者尚有傅青主。《与友人书》曰:“傅青主临大令千字一卷、又楷书杜诗一册页。王帖极熟,乃是其皮。功夫虽多,犯冯先生楷字之病,不迭慈溪先生远甚。楷书专使退笔,求古而适得风沙气。诗下必记数语,发语鄙秽,烂诋宋贤,则又蟾蜍掷粪也。二十年轰雷贯耳,一见兴尽。”评两君,失望相同,评语亦同。 平情而论,青主之诗与字,皆入魔道,不能雅正。唯其人则畸而心爱者,其得名之故或在此。 如当时太原有名妓秀云,为轻薄子所绐,抑郁而死青主怜之,张鼓乐,召僧尼葬之。侠情固可喜也。 诗中张皇造作者虽多,近古乐府小儿女语者则心爱,亦由乎此。如《子夜》云:“凤嘴红灯照锦屏,夜深软语劝欢听。怜欢恩爱因侬重,侬劝侬欢颂佛经”;又,“不肯编排装扮侬,镜傍谍驾躛春风。道侬无复当怜处,祝贺侬欢天眼通”;《亭亭怨》云:“怨杀风魔道士诶,无情无礼脱欢鞋。共闻欢笑道欢欣,侬察声音是恼来”;《临街楼上》云:“临街楼上材官家,抹额玄绡紫髻丫。白马少年楼下过,关窗滴历弄琵琶”等,揣摩少女心机,皆宛转关情。黄冠道人而能体会有情众生,盖有如其《青羊庵诗》所谓“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云云也。 明清诗艳体艳情甚多,而论者多不留意。盖以为所关者小,又或触及妓事有碍风化,其实乃一特征,颇与唐宋元朝不同。 且有诗家仅于此可称,馀缺乏道也。如祝枝山,书法雄一世,诗则多艳体,否则真如《艺苑卮言》所评为盲贾人张肆也。 《代东园梅》曰“祝家园里一株梅,旧是三郎手自栽。今岁寒花开欲尽,三郎何处不归来?”《忆虎邱》“真娘宅畔三株树,笑杀王郎薄幸人。何处风流能胜此?枉得抛下没情亲”等,乃能够见祝兄心曲。《野获编》摘其《风流遁赋》殊不妄也。观明清人集或能够此为一窦。 八、评王铎 前云傅青主书法入魔,另一例则王铎也。 二君近年均爆红,追慕者多。甚且有启功先生“后王胜前王,五百年来无此君”之说。乱世浮嚣,故有此瞽说也。清初人论王铎,颇不尔。 王弘《砥斋集》云:“王宗伯于书道,天赋既优,用工又博。合者直可抗迹顔柳,暮年为人略无行简,书亦渐入恶趣。三百年来书,当以东吴生为最优(指祝枝山)愈看愈佳,宗伯则久而生厌。倘不谓然,请为布毯三日”,足称公论。馀可详余论清朝人书论一文。盖与青主狂躁抖扭借口于草者相似。 殊不知即便张颠狂素,其颠狂处,尚多遭厉诟,况其下者耶!如高闲等,黄山谷至以为仅能张诸酒肆,则学傅青主、王觉斯者,当置于何地?今之浮慕浪举,抑何为哉? 九、吴大澂愙斋作字 燕京大学购书委员会由洪煨莲、顾颉刚、邓之诚、容庚、郭绍虞组成。邓收小说、笔记、史料书,金石拓片由容审收,文学则郭也。顾廷龙亦在馆。当时方作吴愙斋年谱,谓吴能画山水、人物、花卉,字则初作玉筋篆,后学杨沂孙再作金文。凡与陈介祺、潘祖荫、王广生、李眉生信多用金文。 十、钱锺书无书法常识 钱锺书先生读书既多且勤,令人钦服。然于《砥斋集》所载“阮亭于书,得老宗家法,外拓特胜。以视此卷,不啻过之”之“老宗”与“外拓”二语云“费解”,颇令人不解。 整理者云:老宗指本家王宠,外拓则袁裒《书学纂要》云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甚是!此皆常识,不知钱先生何以不解。近世沈尹默论书,专以内擫、外拓分辨大小王,钱先生岂亦不知?此殊费解。 十一、沉香纸 杨子文赠沉香纸,写一联,贺王登科学生李凤新新婚。 此沉香纸者,昔在新店燕子湖畔,郑龙水友人曾赠一纸云:试用沉香粉于纸浆中而成。余在北京国度图书馆书法展时用之,加题“冷香飞上诗句”,裱为一框,颇获好评。 前此在国图与张志清、杨子文道及。子文适在海南种植沉香,又在开化助力黄宏健恢复开化纸,闻而喜之,乃用沉香木配入纸浆中,试作数十张,远道携来,得之甚感。 计去衢州开化鼓吹造纸已六七年,得见成果,能无慨然乎?况又为沉香纸耶? 古未有以沉香造纸者,所用料不出麻构、竹藤、桑青、檀稻、瑞香数种。构有黑皮、白皮、花皮、红皮之分;桑有家桑、野桑;麻有白麻、黄麻、马尼拉麻、苎麻。此外尚有龙须草、雁皮、荛花、木芙蓉、狼毒草、毛竹、葛藤、紫藤及楮等,若以纤维分则桑科之桑与构皆为长纤维,榆科之青檀,瑞香科之三桠与雁皮为短纤维。日本书家较重楮与雁皮,或曰空海尝携楮皮返日也。 至于唐代纒纸笔,则似用韧性较佳之皮纸。宋元以后之宣纸虽以青檀为主,而颇加沙回稻草,以檀皮纤维短而稻草长也。 渲染之效多由于稻草,其曰净皮者,檀皮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特级净皮则达八成。若棉料则反之,稻草多皮少。 或曰棉宜作字,皮宜作画。其实非是。笔性随人,书画各类用纸亦不相同,此所以纸种愈多愈佳,今后尤应多所发明。今以沉香入纸,即其尝试之一也。 黄宏健所恢复之开化纸原为藤纸,宋时玉版宣、澄心堂笺、硾笺、粉云罗笺、敲冰纸均为剡溪藤所造。术多失传,据李肇《翰林志》云:唐代凡赐与、征召、宣索、处分曰诏,例用白藤纸;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则用青藤纸。是唐时已盛行,且道士不只用黄麻纸也。 宏建今日亦寄来数种,命试笔。昔欧阳修病中寄梅圣俞诗,已有“君闲可能为我作,莫辞自书藤纸滑”之句,今试之,纸仍滑也。 (另记)以笺纸为文玩: 二月二日去故宫,方办亚洲文化交流展、古代掌中书展,皆可观。掌中书即袖珍本也,展出图录,配合做成大书套小书方式。即一图册引见一巾箱小口袋书,以晚明胡正言《十竹斋画谱》、晚清焦书卿《文美斋诗笺谱》、及民初《荣宝斋诗笺谱》合为一小文玩手札本,亦颇趣。 十二、旅中抄书 早起抄《易牙遗意》一卷竟,跋曰:“《易牙遗意》酝造类一卷,明英郡韩奕公望编撰,周履靖校并序。余由《夷门广牍》中录出,以广州旅次聊以消闲耳。旅邸灯昏人困,几不成字,姑见其意可也。饮食一道,历代变异甚多,殊方土物,民情亦复不同,故技术悬殊,此虽短书,而犹足以观者亦以此。” 其实抄撮短书,最便旅途。备小笔砚及纸墨便可,不择地皆可书之。今早餐毕,即在餐桌上写,效劳员俱来围观,叹赏称奇,犹海岛上人见骆驼也。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树立、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行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