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威萨毛姆（英国）：舞男与舞女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英国作家。毛姆著作很多，在长篇小说、戏剧、文艺批判方面都有所建树，但短篇小说在毛姆的创作活动中占领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

毛姆的短篇小说受奠泊桑影啊较深，作品故事性强，普通都有伏笔，有悬念，有高潮（或反高潮），有余波。情节变更较多，都还能步人后尘。毛姆文字洁净利落，起承转合比较自然。毛姆笔下的人物，上自总督下至侍役，从贵族妇人到街头妓女，都性格鲜明凸出。

有一个时期，固然毛姆遭到宽广读者的欢送，却得不到权威批判家的招认。1952年，牛津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1954年，他得到女王的册封。他的荣誉与位置才得到确认。他的作品早已在世界各国被译成多种文字。1965年12月，毛姆因病在他的“毛莱斯克”别墅逝世，终年九十一岁。

舞男与舞女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 陈焘宇译

酒吧间很拥堵。桑迪·韦斯科特喝过两杯鸡尾酒，开端感到肚子饿了。他看了看表。他应邀九点半钟吃饭，可往常快十点了，伊娃·巴雷特向来总是迟到，假如他在十点三十分能吃到东西，就算交上好运了。他向侍者又叫来一杯鸡尾酒，这时看见有一个人来到酒吧间。

“喂，科特曼，”他说，“喝一杯怎样样？”

“那敢情好，先生。”

科特曼是个漂亮的家伙，约摸三十来岁，个子很矮，但身体长得很好，因而不显得怎样矮小，穿了一套时兴的双排钮扣的晚礼服，看起来腰身有点儿紧，蝴蝶结也显得大了些。他长着一头漆黑卷曲的头发，润滑得发亮，从前额笔挺往后梳，一短诩炯发光的大眼睛。他说话十分文雅，但带有伦敦土音。

“斯特拉好吗？”桑迪问道。

“哦，她很好。你知道，她在表演之前喜欢躺一阵子。她说是稳定一下她那神经。”

“给我一千镑，我也不干她那种杂技。”

“你自然不会干。除了她谁也干不了，我是说从那么一个高度往下跳，而且水只需五英尺深。”

“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玩命的花样。”

科特曼轻轻一笑。他把这看作恭维话。斯特拉是他的妻子。当然她玩这杂技是她在冒险，但是这火焰正是他想出来的，也正是这火焰惊动了公众，使这一节目取得如此庞大胜利。斯特拉从一张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顶上跌入一个水池内，正如他所说的，池内的水只需五英尺深。在她跳水之前，他们在池内倒上够多的汽油，让它掩盖水面，然后由他点上火；火焰熊熊地熄灭起来，她笔挺地跳了进去。

“帕科·埃斯皮内尔通知我说，这是迄今为止夜总会一切节目中最为吸收人的一个，”桑迪说。

“这我知道。他通知过我，他们七月份出卖的酒食跟往常八月份的一样多。他对我说，这是多亏你。”

“好呀，我希望你发大财。”

“咳，这一点可还说不上。你知道，我们曾经订了合同，当时我们自然还不知道它会成为惊动一时的节目，但是埃斯皮内尔说过预定我们下个月继续表演，不瞒你说，他要是想以同样条件或者差未几的条件雇我们，那可办不到。呃，就在今儿早晨我收到一位经纪人的来信，要我们到杜维尔去。”

“我的人来了。”桑迪说。

他向科特曼点了点头便走开了。伊娃·巴雷特带着另外那些客人神气十足地走了进来。在楼下时，她把这些客人都凑在一同。一共有八个人。

“我知道在这儿准能找到你，桑迪，”她说，“我来得不晚，对吗？”

“只晚了半个小时。”

“问一下他们要喝什么样的鸡尾酒，然后我们就吃饭。”

他们站在酒吧间里，那里空空如也，由于简直一切的人都到下面平台上去吃饭了。帕科·埃斯皮内尔打这儿经过，便停下来和伊娃·巴雷特握手。帕科·埃斯皮内尔是个青年，把钱挥霍光了，往常替夜总会布置招徕顾客的节目，靠此过活。他的职责是对阔佬和大人物彬彬有礼。查洛纳·巴雷特太太是一位美国富孀；她不光经常大请其客，而且还爱赌博。说到底，午餐也好，晚餐也好，还有随之布置的两场酒吧间表演都只是为了诱惑人在赌桌上输钱。

“帕科，替我留了好座没有？”伊娃·巴雷特问道。

“最好的座位。”他那对漂亮而漆黑的阿根廷眼睛流显露对巴雷特太太那丰满的、徐娘半老的风姿羡慕的表情。这也是生意经。“您见到过斯特拉了吗？”

“当然，三次了。这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吓人的表演。”

“桑迪每个晚上都来。”

“我要亲眼见到她死。她总有一天晚上会把自己摔死，只需办得到，我就不想错过这个机遇。”

帕科哈哈大笑。

“她取得这样大的胜利，我们打算再同她订一个月的合同。我请求的只是她别在八月底以前把自己摔死。从那以后，她爱怎样着就怎样着。”

“啊，天呀，难道说我还得把鲑鱼和烤小鸡吃到八月底吗？”桑迪叫了起来，

“桑迪，你这个坏心肠的家伙，”伊娃·巴雷特说，“好了，让我们进去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帕科·埃斯皮内尔问侍者看见科特曼没有。侍者说，他刚才和韦斯科特先生喝酒来着。

“好，假定他再来这儿，通知他我要和他说句话。”

巴雷特太太在通往平台的阶梯顶部停了很久，等侯报界人士，那个个子矮小、形容憔悴、头发紊乱的女人带着笔记本上来。桑迪低声地把客人的姓名报了一通。这是一次典型的里维拉游憩聚会。其中有一位英国勋爵和他的夫人，他们俩都硕长而消瘦，只需有人花钱请客，他们总是欣然赴宴。到了午夜，他们肯定吃得酒醉饭饱。还有一位是瘦削的苏格兰妇女，那副面孔就象经过十个世纪风吹雨打的秘鲁假面具一样。还有就是她的英国丈夫，他固然干的是掮客这个行业，但身体笔挺，威武而强壮。他给人一种敦厚、诚实的印象，致使当他把一样好东西卖给你，说是对你特别优待，到头来你发现这东西基本不中用时，你自己固然难过，但更为他可惜。另一位说是意大利女伯爵，她既非意大利人，更不是女伯爵，只是会玩一手好桥牌。还有一位就是俄国亲王，他准备娶巴雷特夫人为亲王夫人，与此同时他在替人经销香槟酒、汽车和古代大画家的作品。一场舞正在进行，巴雷特太太一边等着这场舞停下来，一边在她那短短的上嘴唇挂着嘲弄的神态，张望着舞池里拥堵的人群。这是一个有特别节目的夜晚，餐桌排得很挤。平台那边海面宁静静谧。音乐声中止了，领班的侍者和蔼地笑容着前来领她到她的餐桌旁。她庄严地快步走下阶梯。

“我们能够十分分明地看到跳水了，”她边说，边坐了下去。

“我喜欢坐在水池边上，”桑迪说，“那样便能够看到她的面孔了。”

“她长得漂亮吗？”女伯爵问道。

“不是为了这个。是想看看她眼睛的表情。她每次跳水时都吓得要死。”

“唔，我可不置信这个，”那个实业家说，他的名字叫古德哈特上校，固然谁也不知道他的头衔是怎样来的。“我是说，整个惊人的表演只不外是场骗局。我是说并不真正风险。”

“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从这么高的中央跳到这么一个浅水池里去，她就得在接触水面的一刹那来个转体。要是她的动作做得不正确，就要把头撞在游泳池底上，把背脊骨给摔断。”

“这正是我要通知你的，老朋友，”上校说，“这是一个花样。我是说，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无论怎样说，要是没有什么风险，就没有什么美观的了，”伊娃·巴雷特说，“这只是一分钟时间。要不是她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那可是现代最大的骗局了。我们一次一次地来看表演，不要到头来却是假的。”

“说穿了什么都是假的。你能够置信我的话。”

“唔，你是应该知道的，”桑迪说。

固然上校认识到这可能是歹意的讽刺，他极端巧妙地掩饰过去。他笑了起来。

“说什么我颇有经验，我可不在乎，”他招认说，“我是说，我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你想作弄我可不行。”

水池座落在平台左边顶端那儿，它的后面是一张用支柱撑着的十分高的梯子，梯子的顶端是一个小小的跳台。两三轮舞跳过之后，当伊娃·巴雷特一伙人正在吃芦笋时，音乐停了，灯光暗了下来。聚光灯映照到游泳池上。科特曼在光圈里呈现了。他爬了六七级梯子，使自己站在和水池顶部一样高的中央。

“女士们，先生们，”他明晰地大声喊道，“您们往常就要看到本世纪最了不起的技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跳水健将斯特拉女士将要从六十英尺高的中央跳到五英尺深的火海里去。这种技艺以前历来没有人表演过。有谁要是想试一下，斯特拉女士愿意付给他一百镑。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地向诸位引见斯特拉女士。”

在通往平台的阶梯顶上呈现一个小小的人影，这个人影快速地跑到水池道，然后向喝彩着的观众鞠躬。她衣着一件男人的丝绸做的晨衣，头上戴着一顶游泳帽。她的瘦削的面孔像上台演戏一样化了妆。意大利女伯爵用长柄眼镜望着她。

“不算漂亮，”她说。

“身体很好，”伊娃·巴雷特说，“你会看到的。”

斯特拉疾速地脱去晨衣，把它交给了科特曼。他走下阶梯。她站了一会儿，望着人群。人群都在黑私下，她只能看见他们那含糊不清的白色面孔和白色的衬衫前胸。她个子矮小，体态美丽，长长的双腿，小小的臀部。她的游泳衣十分紧身。

“你关于身体的评价很正确，伊娃，”上校说，“当然，还有点不够丰满，但是我知道你们女人以为这曾经够了。”

斯特拉开端攀爬梯子，聚光灯跟着她向上移动。梯子似乎高得难以想象。一个侍者把汽油浇到水面上。有人递给科特曼一支点燃着的火炬。他望着斯特拉攀到梯子的顶端，在跳水台上站好。

“准备好了？”他喊道。

“好了。”

“跳，”他大喊一声。

在他大声喊叫的同时，他似乎把点燃着的火炬向水里抛去。火焰腾跃着，窜得很高，看起来真实有点吓人。就在这一刹那她跳了下来，像电光一闪，穿过火焰，在她接触到水面后不久，火焰就熄灭了。一秒钟之后她显露水面，在一阵雷动般的掌声和狂风雨般的喝彩声中跳出水池。科特曼用晨衣裹住她的身体。她一再地向观众鞠躬。喝彩声经久不息。音乐声响起来了。她最后招了招手，便跑下阶梯，穿过排排桌子来到门旁。灯光亮了，侍者忙碌地干起他们刚才疏忽了的工作。

桑迪·韦斯科特叹了一口吻。他不知道自已是失望还是感到宽慰。

“棒极了，”英国贵族说。

“是一个十足的骗局，”上校以他那不列颠人的顽固说，“我能够拿任何东西和你打赌。”

“终了得太快了，”那位英国夫人说，“我是说，钱花得不太值得。”

不论怎样说，这钱不是她花的。历来没有这么回事。意大利女伯爵向前倾斜着身子。她英语说得很流利，但带有很重的特殊声调。

“伊娃，我的敬爱的，坐在楼厅下靠门那张桌子旁的那两个怪人是谁呀？”

“他们很滑稽，对吗？”桑迪说，“我的眼睛简直不能分开他们。”

伊娃·巴雷特望了望女伯爵指的那张桌子，背着坐的亲王掉过身来张望。

“他们真是怪极了，”伊娃叫了起来。“我得问问安吉洛他们是谁。”

巴雷特是这么一个女人，她知道全欧洲主要餐馆里领班侍者的教名。她叮嘱那个正在给她斟酒的侍者把安吉洛给叫来。

这真是一对怪人。他们单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年岁很大了。男的高大坚固，一头白头发，宽而浓密的白眉毛和一部白色的大胡子。他容貌儿象意大利已故国王亨伯特，而且比亨伯特更像一位皇帝。他坐得笔挺，衣着一整套夜礼服，一条三十年前的式样过了时的硬领，和一条白色领带。他的伴侣是个小老太太，穿一身黑缎子做的舞衣，胸口开得很低，腰身很窄。脖子上挂了几串彩色珠子。她头上显然戴的是一个假发套，而且很不适合；假发制造得很精密，全都卷曲成香肠形，漆黑发亮。她的化装有点使人恶心，眼圈涂成鲜蓝的一块，眉毛漆黑，两颊各涂上一大块鲜艳的桃红色胭脂，嘴唇染成紫红色。脸上松弛的皮肤耷拉着，构成许多条深深的皱纹。她长的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急切地朝一张张桌子张望。她把什么都收入眼底，还不时地叫老头儿看看这望望那。在男的穿双排纽扣的晚礼服，女的穿薄薄的淡色上衣的时兴人群中，容貌古怪的这一对吸收了许多双眼睛的注视。这种眼光看来并没惹起老太婆的恼怒。当她感到有人在望着她时，她卖俏地抬起眉毛，笑容着转动她的眼睛，就像准备接受他人的喝彩。

安吉洛匆忙来到伊娃·巴雷特这个老主顾身旁。

“夫人，是您要找我吗？”

“是的，安吉洛，我们都十分想知道门边第二张桌子坐的古怪透顶的人是谁。”

安吉洛望了望，然后装出一副蔑视的神态。他的脸部表情，他的肩膀的动作，他的脊背的扭曲，他的双手的姿势，或许以至他的足尖的旋转等等都表明一种带着诙谐的歉意。

“请您对他们不要介意，夫人。”他当然知道巴雷特太太不配这么称谓，正如他知道那个意大利女伯爵既非意大利人，也不是女伯爵，那个英国爵士只需有人替他付酒钱，他自己是决不会掏腰包的一样；但是他也知道，对这样的称谓，她不会感到不惬意的。“他们求我给他们一个座位，由于他们想看斯特拉女士跳水。他们过去也干这一行。我知道大家不愿看见象他们这号人坐在这儿吃饭，但是他们说到这么个地步，我简直不忍心拒绝了。”

“我觉得他们挺好玩，我倒很喜欢他们。”

“我认识他们好些年头了。男的其实还是我的同胞。”领班侍者似乎开恩似的笑容了一下。“我对他们说，能够给他们座位，只需他们不跳舞。夫人，我才不冒任何风险呢。”

“咳，我倒爱看他们跳舞。”

“人总得有个界线，夫人。”安吉洛严肃地说。

他笑了，又鞠了一躬，然后退了下去。

“瞧，”桑迪喊道，“他们走了。”

这对滑稽的老夫妇正在付账。老头儿站了起来，把一条白色但不很洁净的羽毛做的大披肩围在他妻子的脖子上。她站了起来。他笔挺地站着，把手臂伸给她，个子比他矮小的老太婆偎依在他身旁轻快地走了进来。她的黑缎衣服拖了一条长裾，伊娃·巴雷特（她曾经五十好几了）开心得尖叫起来。

“瞧，我记得还在学校念书时，我母亲就穿这样的衣服。”

这对滑稽的夫妻依旧手膀挽着手膀，穿过夜总会的开阔的房间，不时来到门边。老头儿向穿制服的看门人打招呼。

“劳驾，请指点一下到艺人们的化装室去的路。我们想向斯特拉女士致意。”

看门人端详了他们一眼，便看清他们的身份。他们是那种无需毕恭毕敬地看待的人。

“你们去那儿是找不到她的。”

“她还没有走吧？我想她两点钟还要表演第二次呢？”

“是的。他们可能在酒吧间。”

“只去看一看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卡洛。”

“对，敬爱的，”他回答时r音卷得特别厉害。

他们慢慢地迈上大楼梯，走进酒吧间。除了酒吧间小伙计和角落里两张扶手椅上坐的一对男女外，这里空空如也。老太婆放开她丈夫的手臂，张开双手轻快地走上前去。

“你好，敬爱的？我以为既然和你们一样都是英国人，我就该来向你祝贺。再说，我自个儿也是干这一行的。这个节目棒极了，敬爱的，取得胜利是理所当然的。”她对着科特曼问，“这是你丈夫吗？”

斯特拉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当她带点疑问地听着这个唠叨不停的老太婆说话时，她的嘴唇边上绽放一丝羞怯的笑容。

“是的，这是锡德。”

“见到你很快乐，”他说。

“这是我的丈夫，”老太婆说，用肘朝那个高个子青丝老头儿指了一下。“佩内齐先生，他真是个伯爵，而我当然是佩内齐伯爵夫人，但是当我们不干那一行以后，我们不用这个头衔了。”

“你们也喝一杯好吗？”科特曼说。

“不，我们请你们喝，”佩内齐太太说，一边坐到扶手椅里。“卡洛，你来叫。”

酒吧间的侍者来了，经过一阵子讨论，要了三瓶啤酒。斯特拉什么也不要。

“她在第二次表演完之前历来不吃东西，”科特曼解释说。

斯特拉身体瘦小，约摸二十六岁，浅黄色烫过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对灰色的眼睛。她嘴唇上涂了口红，脸上胭脂却很淡。她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她长得不十分漂亮，但生有一张端正的小脸庞。她衣着一件十分朴素的白色丝绸夜礼服。啤酒端上来了，佩内齐显然不很欢欣讲话，在大口地喝酒。

“请问，你过去是表演什么的？”锡德·科特曼客气地问。

佩内齐太太用她那化过妆的闪亮的眼睛朝他扫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她丈夫。

“通知他们我是谁，卡洛，”她说。

“美人炮弹，”他宣布说。

佩内齐太太开心肠笑容着，像鸟一样，眼光很快从这人身上扫到那人身上。他们惊愕地注视着她。

“弗洛拉，”她说，“美人炮弹。”

她显然希望他们大吃一惊，这却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斯特拉茫然地看了她的锡德一眼。他来辅佐了。

“这一定是在我们这一代人以前的事了。”

“当然是在你们这一代人以前。咳，我们正是在不幸的维多利亚女王逝世那年退出的。我们退休也惹起了一阵惊动。你们一定会听说过我。”她看见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她的语调变了一点。“但当时我在伦敦最走红了。那是在老水族馆。一切有身份的人都来看我演出。威尔斯亲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我成为全城的话题。是不是这样，卡洛？”

“整整一年时间她让水族馆里挤满了观众。”

“那是他们所见到过的最惊人的节目。就在没有几年以前，我还去见巴瑟夫人。就是莉莉·兰特丽，你知道吗，她那时分就在这一带住。她完整记得我。她通知我说，她看过我十次表演。”

“你过去表演什么呢？”斯特拉问道。

“从大炮里打进来。请置信我，那是惊动一时的节目。分开伦敦以后，我带着这个节目跑遍全世界。是的，敬爱的，我往常曾经是老太婆了，这我不想承认。佩内齐先生七十八岁，我自己也过了七十了，但是伦敦一切招贴海报栏上都贴过我的画像。巴瑟夫人对我说：敬爱的，你那时分和我一样知名。但是你知道观众是怎样回事，你给他们一件好东西，他们便一下子对它爱得发狂，只是他们喜欢换换胃口，不论这东西多好，他们都会感到厌倦，于是便再也不来看它了。我所遇到的状况，敬爱的，你也会遇到的。我们全都会遇到的。佩内齐先生判别事理总是很正确。他那么不大一点儿就干这一行了。我说的是马戏团。马戏团的领班。我第一次结识他就在那个时分。我当时是在杂技团。是表演空中飞人的，你明白吗？他往常还很漂亮，可是你要是那个时分见到他就好了；穿一双俄罗斯靴子、马裤、一件紧身的上衣，胸前满是盘花钮扣。他噼啪地挥舞长马鞭，他的马儿就在圈子里飞驰，他真是我终身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男子。”

佩内齐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沉思地捻着他那浓密的上髭。

“唉，正如我刚才通知你的，他历来就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当那些经纪人再也不能给我们找到订合同的主儿时，他说让我们不干了吧。他做得很对，在伦敦出足风头以后，我们不能再回到马戏团去干了，我是说佩内齐先生既是一个十足的伯爵，他得思索自己的身份，因而我们来到这里，我们买了一幢房子，开端靠开公寓包膳宿过活。佩内齐先生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我们在这儿曾经有三十五年了。不时到最近两三年以前，我们还不时挺顺利，经济萧条了，来包膳宿的人同我们开端干这一行时的大不相同了，他们要的是在卧室内有电灯、自来水，全部项目我也说不上。卡洛，给他们一张名片。佩内齐先生自己入手办伙食，假如你们什么时分想找一个真正像家里一样温馨的中央，你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我喜欢同行，敬爱的，你我有好多话要谈。我说，一旦同过行就一辈子是同行。”

这时酒吧间领班侍者吃过晚饭回来了。他看到了锡德。

“哦，科特曼先生，埃斯皮内尔先生在找你，他有要紧事。”

“唔，他在什么中央？”

“反正就在这几间屋子里。”

“我们这就走，”佩内齐太太说，站了起来。“哪一天到我家来吃饭好吗？我把我过去的照片和剪报给你看。真想不到你会没有听说过美人炮弹的。哦，我当时和伦敦塔一样有名气。”

佩内齐太太并不由于这些年轻人没有听说过她而恼火。她只不外觉得有趣而已。

他们相互道别，斯特拉又坐到她的椅子里。

“我马上喝完啤酒，”锡德说，“然后去问帕科找我什么事。小法宝，你呆在这儿，还是愿意到你的化装室里去？”

斯特拉双手紧紧地攥着。她不答话。锡德朝她望了一眼，便马上把眼睛避开了。

“那个老太婆真是个蛮有意义的人，”他继续开心肠说，“真是个活宝。我看她说的倒是真事。不外我得说，叫人置信可不容易。真想不到她把全伦敦给吸收住了。是四十年前，对吗？可笑的是，她以为大家都记得。她似乎不了解我们以至没听说过她。”

他又用眼角对斯特拉瞥了一下，这样使她看不见他在望她，他看见她在哭。他动摇了。眼泪从她那惨白的脸上滚滚而下。她哭出声音来了。

“怎样啦，敬爱的？”

“锡德，今儿晚上我不能再表演了，”她抽泣着说。

“干吗不能？”

“我惧怕。”

他抓住她的手。

“我十分了解你，”他说，“你是世界上最英勇的小女人。喝杯白兰地吧，它会使你振作起来的。”

“不，这只会更糟。”

“你可不能使你的观众失望呀。”

“这些厌恶的观众。狂吃滥饮的猪猡。一伙钱多得不知怎样花的饶舌的笨蛋。我厌恶他们。他们哪管我是不是在玩命？”

“当然，他们来就是为了看惊险的，这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不安地回答说，“但是你我都知道，只需镇定些就不会有风险。”

“但是我曾经没有胆量了，锡德。我会把自己摔死的。”

她稍许进步了嗓子，他很快地转身看了看侍者。但是侍者正在读《尼斯的侦查兵》，没有留意他们。

“你不知道从那上边，从梯子顶端往水池那儿看下去是个什么滋味。我实话对你说，今儿晚上我以为我要昏过去了。我通知你，我今儿晚上不能再表演了，你可一定得帮我解脱这个，锡德。”

“要是你今儿晚上怯场，明天就会更糟。”

“不，不会的。一天表演两场真要我的命。要长时间的等候，以及这一切。你去找埃斯皮内尔，通知他我一夜不能表演两次。我的神禁受不了。”

“他不会同意的。整个晚餐的生意全依托你。他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看表演。”

“我受不了，通知你我表演不下去了。”

他缄默了一会儿。泪水依旧从她那惨白的小脸庞上往下淌，他知道她马上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几天来他曾经感到要出事，因而他很着急。他想不让她有机遇说话，他含糊地感到最好不让她把她心里想的用言语表白出来。但是他很担忧，由于他爱她。

“不论怎样说，埃斯皮内尔在找我，”他说。

“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会通知他，你一夜只能表演一次，再看他怎样说。你在这儿等，好吗？”

“不，我要到化装室里去。”

十分钟以后，他在那儿找到了她。他兴高采烈，脚步轻松生动。他猛地翻开了门。

“我给你带来十分好的音讯，法宝儿。他们下个月打算出双倍的包银雇我们。”

他跳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吻她，但是她把他给推开了。

“今儿晚上我还得表演吗？”

“恐怕你还得表演。我原本想每晚布置一场，但他基本不想听。他说你晚饭时这一场十分重要。不外说到底，为了两倍的钱，这还是值得的。”

她扑在地板上，这一次泪水像暴雨一样淌下来了。

“我干不了，锡德，我干不了，我会摔死的。”

他坐到地板上，把她的头抬起来，然后把她抱在怀里，爱抚着她。

“打起精神来，敬爱的。你可不能拒绝这么一笔款子。呃，它能够维持我们整个冬天，我们不用再干什么了。究竟到七月底只需四天，然后只需一个八月了。”

“不，不，不。我给吓怕了。我不想死，锡德。我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敬爱的，我也爱你。可不是吗，打我们结婚起，我就没有正眼瞧过别的女人。我们以前历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我们以后也不会再得到这么多的钱了。你知道这是怎样回事，我们往常惊动一时了，可我们不能希望永远是这样。我们得趁热打铁呀。”

“你是要我去死吗，锡德？”

“别说这些傻话了。唉，没有你叫我怎样办？你可不能就这样放手不干。你得思索自己的身份。你曾经全世界出名了呀。”

“像那美人炮弹过去那样，”她狂笑着叫了起来。

“那该死的老太婆，”他心里想。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个要素。倒运透了，斯特拉把自己看作和美人炮弹一样了。

“她叫我睁开了眼睛，”她接着说，“他们一次次来看我表演为的是什么呢？是为了有机遇看到我摔死。我死后一星期，他们以至把我的名字都会给忘得精光。这些观众就是这么个东西。当我望着那个装扮得妖形怪状的老妖精时，我全都明白了。唉，锡德，我多不幸呀。”她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锡德，说也没有用，我不能再干了。”

“你是说今儿晚上吗？你要是真的感到这样，我就通知埃斯皮内尔，你有点头昏，我敢说光停一次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不是说今儿晚上，我是说永远不干了。”

她感到他愣了一下。

“敬爱的锡德，别以为我变懵懂了。我不只是今天才有这个想法，这是慢慢构成的。我夜里想到这件事就睡不着觉，等到眯着了又看见自己站在梯子顶端朝下望。今晚我险些儿爬不上去了，我哆嗦得厉害，当你点着了火喊我跳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后拉。我以至不觉得自己已跳了下去。不时到我站在平台上，听见他们鼓掌时，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锡德，要是你爱我，你是不会让我去受这个罪的吧。”

他叹了口吻。他自己的眼睛也被泪水湿润了。由于他真心爱她。

“你知道过去生活是什么滋味，”他说，“马拉松和那一切。”

“什么都比今天这个强。”

过去的生活。他们俩都还记得。锡德十八岁时方便上了舞男。他那副黝黑的西班牙人的容貌和生气勃勃的神态使他看起来十分漂亮，老太婆和中年妇女都快乐出钱和他跳舞，他历来没有失过业。他曾经从英国流浪到大陆，他在那儿呆了下来，从一家大饭店到另一家大饭店，冬天到里维拉，夏天到法国的海滨胜地。他们过的生活不坏，通常是两三个舞男一伙，合住在一间租金低价的房子里。他们不用很早就起身，只需能穿好衣服十二点钟抵达旅馆陪那些想减轻体重的胖女人跳舞就行。然后不时到五点都没有什么事了，然后他们又来到大饭店坐到桌旁，他们三个瞪大眼睛，看谁可能是个主顾。他们有他们的老主顾。晚上他们就到餐厅里去，饭店里供给他们一顿象样的饭菜。他们在上菜的间隙中跳舞。钱赚得很多。通常他们从陪同跳舞的人手里能赚到五十到一百个法郎。有时分，一位阔太太和他们中的一个跳了两三夜之后，以至会给一千法郎。有时分，一个中年妇女会叫一个小伙子和她过夜，那就能够得到二百五十法郎作报酬。有时也会遇上一个脑袋热昏的傻老婆子，那末就能够得到镶蓝宝石的白金戒指、烟盒、衣服和手表。锡德的一个朋友和这样一个女人结了婚，她年岁大得足能够做他的母亲，但她给他汽车，给他钱赌博，他们住在比亚里茨一所漂亮的别墅里。那阵子是他们每人都有钱乱花的好日子。后来经济萧条了，给舞男们打击很大。大饭店里空荡荡的，顾客们似乎不愿为了跟漂亮的年青人跳舞取乐而花钱。锡德常常一整天赚不到喝一杯酒的酒钱，不止一次，有些体重足足有一吨的胖老太婆竟好意义只给他十个法郎。他的开支并没有减少，由于他得衣着划一，否则饭店经理要说话，洗衣服得花一大笔钱，他所需内衣的总数会使你大吃一惊；还有鞋子，那些地板又特别费鞋子，但是还得穿新的。他还要付房间的租金和饭费。

在那个时分他遇见了斯特拉。那是在埃维昂，灾难性的时节里。她是个游泳女教练。她是澳大利亚人，是一个出色的潜水员。她每天早上和下午作表演，晚上受雇在旅馆里跳舞。他们在餐馆里一张与顾客分开的小桌子上用膳，当乐队开端演奏时，他们便一同跳舞来诱惑顾客们下舞池跳舞。但是常常是没有人下来，因而他们就自己跳。他们从陪人跳舞中得的钱未几。他们相互爱上了，在时节的末了，他们结了婚。

他们对此历来没有后悔过。他们禁受过艰难的日子。固然为了生意上的缘由，（上了年岁的妇女不太愿意跟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在他妻子面前跳舞）他们坦白了他们的婚姻，但要在饭店里为他们这一对都找到工作可不容易，锡德赚来的钱远远不能养活斯特拉，假如斯特拉没有工作，即便生活再艰苦也不行。舞男这一职业不景气了。他们到巴黎去，学会了一种跳舞，但是竞争十分猛烈，在餐馆里表演舞蹈的活儿十分难以找到。斯特拉是舞厅里优秀的舞女，但是当时走红的是杂技，不论他们怎样练习，她都无法做出惊人的表演来。公众对粗暴的舞蹈曾经厌烦。他们一连好几个星期地失业。锡德的手表、他的金烟盒、白金戒指全都进了当铺。最后当他们来到尼斯时，他们曾经潦倒到这么一个地步，锡德只好典当掉他的夜礼服。这真是大难临头。他们无法只好参与一个有生意眼的经理发起的马拉松舞蹈。他们一天跳二十四个小时，每小时休息十五分钟。真是可怕极了。他们的腿跳疼了，脚跳麻木了。他们长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只是合着音乐的节拍，极力活动得少一些。他们赚到很少一点钱，人们给他们一百法郎或两百法郎的钱来鼓舞他们。有时分，为了吸收顾客，他们打起精神来一次舞蹈表演。假如观众心情好，这可能带来一笔可观的钱。他们累得够呛。到了第十一天，斯特拉昏了过去，因而只好作罢。锡德独个儿继续跳舞，他不停地跳呀，跳呀，古怪地、没有舞伴地跳。这是他们最倒运的时分，这曾经是到了底了，给他们留下恐惧与痛苦的记忆。

但正在那个时分，锡德想出了一个主见。这个主见是他自个儿慢慢地绕着大厅转的时分，想出来的。斯特拉常说她能够在碟子般的浅水池里跳水。这里面有个诀窍。

“真想不到，”他后来说，“像电光一闪一样主见就来了。”

他忽然想起来见到过一个小男孩把泼在人行道上的汽油点上了火，火焰忽然冒了上来。水面上的火焰和跳进水池的惊人动作，这准保能吸收观众。他当时当地就停住了脚步，他激动得跳不下去了，他跟斯特拉谈了，斯特拉也很热心。他写信给他一位当经纪人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锡德，他是个心爱的小伙子，经纪人提供了装置设备所需求的钱。他帮他们同巴黎的一个马戏团订了一个合同，节目很胜利。他们发迹了。接着四处来订合同。锡德给自己买来一整套新衣服，当他们同沿海一个夏季夜总会签署合同时，到了他们鼎盛的时期。锡德说斯特拉惊动一时是一点也不夸大的。

“我们的艰难全都过去了，好姑娘，”他充溢深情地说，“我们往常能够积聚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了，等观众厌弃这个节目时，我会想出别的主见来的。”

可往常，合理他们最走运的时分，斯特拉却事前不说一声便要住手不干了。他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看见她这么不高兴，他真伤心极了。比起同她结婚那时，他往常更爱她。他爱她是由于他们一同禁受过那一切：说到底，他们有一次五天一人只吃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别的什么也吃不上，他爱她是由于她给解脱了这一切；他又有好衣服穿，一天能够吃三顿了。他不忍心看她，她那心爱的灰色眼睛里流显露来的痛苦表情使人受不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法宝儿。不论怎样说，我们同饭店的关系曾经终了了，生意也完了。一切都会属于比我们年轻的人了。关于那些老太婆，你了解得并不比我差；她们要的是小伙子，此外，我的个子也的确不够高。在我还是个小伙子时，这还没有多大关系。别说什么我还显得年轻，那是没有用的，由于我曾经不显得年轻了。”

“或许我们能够去拍片子。”

他耸了耸肩膀。他们从前穷困潦倒时曾试过。

“不论干什么我都不在乎。我能够到商店里工作。”

“你以为工作是一问就能够找到的吗？”

她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法宝儿。我的心都给搅碎了。”

“我们已积聚了一点钱。”

“我知道我们已积聚了一点钱，足够维持我们六个月。然后就要饿肚子。先是当掉小物件，然后像以往一样，衣服也得进当铺。再往后，为了一顿夜餐和一夜五十个法郎得在最下等的酒馆里跳舞。一连几个星期没有工作。只需听说有马拉松舞便会去干。再说公众对这些会喜欢多久呢？”

“我知道你以为我不讲道理，锡德。”

往常他转过身来望她了。她的眼腈里噙着眼泪。他笑容了，这笑容动人而又温柔。

“不，我不这样以为，法宝儿。我要使你快乐。说到底你是我的一切。我爱你。”

他把她搂在怀里抱着。他能够感到她的心跳。既然斯特拉是这样痛苦，唔，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说到底，万一她给摔死呢？不，不，让她不表演算了，去他妈的钱。她轻轻地动了一下。

“怎样啦，法宝儿？”

她挣脱了他，站了起来，走到化装台跟前。

“我想，我该准备起来了。”她说。

他跳了起来。

“你不见得说今晚还是去表演吧？”

“今晚，而且是每一晚上都去表演，不时表演到摔死。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措施呢？我知道你是对的，锡德。我不能再在第五流饭店里住龌龊的房间，过吃不饱的生活了。哦，那种马拉松舞。你干吗又提起它呢？一连多少天跳得又累又脏，直到血肉之躯真实吃不消垮了下来。或许我能再表演它一个月，那末你就有足够的钱为今后作打算了。”

“不，敬爱的。我受不了。别干了吧。我们总能够想出措施来的。我们过去挨过饿；我们还能够受饿。”

她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站了一会儿，除了脚上的袜子以外，别的什么也没穿，一边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她对自己的影子苦笑了一笑。

“我可不能使我的观众失望呀，”她迫不得已地笑着说。

本文转自：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