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传奇—— 第四十三回 却金带弹压下邦主 聆密旨惊见朔风东 话休絮烦。却说高丽国王王暙立春来朝,中书以礼部尚书许飞、侍郎詹玉为接伴使,安排住许飞万柳堂别墅里,以示亲爱。 高丽自三别抄、林氏之乱后,倾心附我,乃我藩属,比他处不同。皇帝亲诏,又加高丽王王暙为中书右丞相。礼部尚书许飞负诏、金印兽纽、官服玉带,来万柳堂, 王暙率三纲使九拜受之。许飞又道:“我承旨赐高丽《授时历》。王暙接旨意。”因道: 谕高丽行省丞相王暙: 献岁发春,式遘三阳之会;对时育物,宜同一视之仁。眷尔外邦,忠于内附。肇因正旦,庸展贺仪。方使介之来朝,须箕书之播告。今赐卿《授时历》一道,卿其若稽古典,敬授民时,劝彼东嵎之民,勤于南亩之事。茂迎和气,迄用康年。时乃之休,维朕以懌。 王暙复拜叩谢全礼。许飞扶起王暙,王暙动问:“陛下、诸位皇后一切安康顺遂?”许飞笑说:“陛下、皇后得长生天庇佑,福寿绵长。公主位下好?国公位下一向好?” 王暙躬身答说:“公主玉体康健。省中一切事务,仰仗公主钦裁;这回因公主养胎,是以不敢请公主同来。”许飞以手加额,虚拜道:“下官遥叩公主位下,愿天保九如,早诞天孙。”自听闻元成公主在高丽建宫府、置官署,随扈者尽作高官,朝政无所不涉,体面逾王暙远矣;兼元成性气也是有些蛮横的,料王暙吞声忍气处也有。并不多问,请国王入厅相叙。 国王又问说:“益智礼普化不知近来如何?若有怠惰侮慢处,小王先行请罪了。” 许飞知他问的是世子王璋,笑答:“世子一切都好。下官从前奉侍东宫,常见世子与国子监诸生讲学,颇用心治事,宫臣等都真心叹服。想位下明日朝觐毕,便得与世子相见了。”国王加额道:“小王谢陛下再造之德。但求益智礼普化孝顺陛下,于心便足。” 当下二人挽手入厅摆宴。许飞心忖:“‘ 万国衣冠拜冕旒’,是唐人语。至我朝可谓重又登峰造极矣。我今日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得躬逢胜饯,也是人生时运。”心中亦生了荣傲欣喜之情。 又互通使臣姓名。王暙不过带了三名使臣,看一者着幞头犀、偏带,知此人为正使上节;中使戴唐巾;下节献顶巾、犀束带,紫衫子;衣冠皆学宋国旧制。两边使臣都互道好,闲叙几句。 紧赶着就有馆伴传衔:是御史大夫月儿鲁那颜来赐宴,命太子詹事、正议大夫、礼部尚书许飞馆伴兼押宴。王暙先率三使臣望廷谢遣使、谢赐羊酒。 月儿鲁宣旨意毕即去了,仍是许飞与詹玉引王暙等人入席。赐宴之礼,押宴与正使对坐,接伴使、接伴副使坐押宴下,副使打横。此时许飞便与王暙相对设席,一一看蒙面人献了茶饭酒果。 中使看国王面前是银器银托,许飞面前却是瓷器竹筯,皆不用托,因道:“听长者言,前金朝时新正赐宴,君臣一色用金琉璃碗,却只盖以朱红浅引子,承应人手捧呈献于皇帝、群臣,其率尔失礼如此。今见上国礼甚周全,且有增制。” 詹玉知他误会了,因道:“大宗伯尚在居丧,所以如此。”中节唯唯道:“原来如此。”许飞笑道:“人且‘作新民’,礼宜随世日新,一朝自有一朝之制。若说我朝,是参设蒙古、汉礼佳处。方才进食者皆以素纱蒙面,此是草原习俗,以图饮食精洁。虽古礼无此,却是有益于饮食者了。”中节赔笑道:“是极。” 许飞笑道:“‘饮食者,所以合欢也。’尽欢二字,方为宴礼指归。愿国公与卿等皆无拘束,在此尽欢。”先斟一盏酒敬王暙,众人一齐同领。 上节又道:“去年小臣曾为贺正使,来上国观光,得领质孙大宴;虽不曾见殿上礼仪,而闻新春国乐《白翎雀》,似有不妥当处。鄙邦使前金之长者曾言,奏乐焦急错乱,如哀挽之乐一般,不及宋国雍容和乐,故鄙邦今学皆是宋乐。上国沿习金国乐律,似有不妥。” 许飞知高丽每回来朝觐,所带都是精挑细选本国一等一的高手,皆欲在小节里取些胜;若是别个,也不在这些与他每争闲;谁教他每偏偏撞在自己手里。 因呵呵一笑道:“卿见其一,未见其二。 卿等虽用我朝正字,慕正音,惜未通音韵。须知大乐与天地同和,非有德之君,未足以闻。若音之悲者:清商不及清徵,平公之流即可得而闻。清徵者,能引玄鹤鸣舞,当鼓奏于有德义之君前;又不及清角。如清角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如黄帝,武功备于四海,唯可御乎悲声。 《白翎雀》属清角声,将流慨于千年,非有德之君主不能闻之。——德薄者闻,自应悚然。至于宋国,音虽流丽,是古郑卫之遗声。 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故闻宋乐声,不过于濮水之上耳,先闻此声者国削。” 上节不能难之,唯唯而叹道:“大宗伯真方家也!”许飞引觞笑道:“不敢。我闻此教于崔仲文、廉善甫。” 几个使臣都改容道:“廉公于鄙邦有德,又与鄙邦大夫长者交善。当时鄙邦使臣初到,多不通上国言语,是廉公援笔为书文字,以文字交、诗文翰墨相为酬。所有廉公所写,鄙邦小臣都敬存之。此皆前辈风流,今日复见大宗伯青春雏凤,不胜感喟。”许飞听出他每尊重夫子,也就不再说了。 王暙笑道:“方才听大宗伯讲论,足以广见闻。小王有一物,也要献芹。”拍一拍手,有随从捧一盘上来,红绫覆之;王暙亲自接过,揭去红绫,露出一匣;自袖中取了钥匙,开了匣子。王暙道:“此宝我得之十数载,不敢亵玩。今请大宗伯赏鉴。” 许飞一看甚讶:他将出这等物,只怕在他每亦称国宝了。他不惜带来,却要献与馆伴使,究竟何故?王暙笑道:“大宗伯可知这是何宝物?休等闲看了。”言下大有几分得意。 许飞暗忖:这些高丽达达,也只好学我中华的,偷我中华的冒充自己,却反过来说敬献于我。 因笑道:“位下休笑我鄙陋。我曾闻宋太宗时,曾得一名匠人,奇巧神思,旷绝古今。太宗召之于紫云楼下,命之造金带。这匠人连造七七四十九日夜,造得金带四条,竟神思耗尽而死。这四条带便成绝世奇珍,世人不得见,亦不生仿造之心。其金紫之磨,光艳溢目,非寻常赤金可比。其雕混作制,却是崇宁间《营造法式》记载数品: 一曰‘神仙’;二曰‘飞仙’,即嫔伽、共命鸟之类;三曰‘化生’,即手执手器、草木花卉之属;四曰‘拂菻’。这几种并施于钩栏柱头上,或牌带四周,牌带内上用飞仙,下镂真人,俱有记载。独这条金带上纹的‘醉拂菻’形状,却是今古无二的——所有拂菻人长不及寸,含笑浮起、眉目宛然,若有生灵——虽吴带当风弗及也。可惜这匠人未传姓名,我闻说太宗爱不释手,常自御之,后随葬入熙陵。金朝末造,中土大乱,有盗发其陵,尽得其宝而去。却不知这一条可是太宗遗物?” 王暙听他讲,自己却并不深知这些,早已痴了,道:“是,是。”许飞笑说:“位下有所不知。宋偏安一隅,原不识拂菻国在何处,是何人物风情,仍以《史记》为摹想之本——但谓有赤鬛缟身,朱红两翼之天马处,实不通鄙陋之至。我朝铁马金戈横行天下,早已及于阗、回纥、青唐,方抵中国。旧日车书未一者,今全纳于我乾元版图下,早属习见了。前年陛下赐与潘司农文诲一幅《龙眠拂菻妇女图》,乃李氏真迹,兰台大夫程公钜夫曾有一题咏,我试为国公诵之: 拂菻迢迢四万里,拂菻美人莹秋水。五代王商尽作图,龙眠后出尤精致。 手持玉钟玉为颜,前身应住普陀山。长眉翠发四罗列,白氎覆顶黄金环。 女伴骈肩拥孤树,背把闲花调儿女。一儿在膝娇欲飞,石榴可怜故不与。 凉州舞徹来西风,琵琶檀板移商宫。娱尊奉长各有意,点染尤须玉堂笔。 天门荡荡万国臣,驿骑横行西海滨。闻道海中西女种,女生长嫁拂菻人。 王暙连声叹道:“大宗伯真正博学洽闻。高丽小国,无此人也!”因道:“此乃无价之宝,今奉与大宗伯,另有玉带一条,敬献詹天使;以为相见投桃之心。” 许飞不禁有些疑心。因和詹玉都辞逊一番,不肯收纳。王暙也不好多说,收过了。许飞疑心起来,因不待终席,推说行晚祭,自出门先回府了,坐着却纳闷。 暗思:高丽贺正使、贺圣节使每常带些匠工弈技等来,在余事上缠磨,不肯干休,因此朝中众官都不爱作馆伴;今年不知怎生,王暙亲来了,又不曾带许多人来罗唣,反刬地先要献礼部官以重礼。果然是转了性?谁知府门上报:有高丽使中节李用之拜门。 许飞越发疑心。沅湘先道:“叫他回去罢。你纵做了接伴使,也不合境外私交。且你也在风头里,不要点眼了。” 许飞疑惑上来,道:“不知有什么说话,我押宴时却说不得?或是当着王暙面,不合多言?叫他进来一诉罢,免得误事。”因命:“迎入正堂相见。”又嘱沅湘:“叫景樊也来听着。”也就再整衣冠出迎,二人到正堂宾主坐定,敬茶。许飞先笑道:“下官职在接伴,凡有不周到处,还请明示。” 李用之连道不敢。许飞看他满脸小心,心里已自猜着几分。听他道:“小王想着皇元达鲁花赤在高丽,不习水土,不利长官贵体;又诸长官不甚知鄙邦风俗,平日断事,多废劳苦,且未见周全。敢请罢行省达鲁花赤,望大宗伯将此意善言奏禀天听,小王等不胜感激。”许飞颔首道:“国公既有此意,明日朝觐亲奏陛下便了,想陛下自会恩准。” 李用之又道:“当日林贼谋逆,鄙邦西北兵马使杀西京留将,以五十余城归附皇元。蒙陛下天恩,在西京置东宁府抚辖。想今小王荷天可汗再生之恩,重叨高位,这东宁府原可不劳天朝长官牧字。小王请将东宁府划回高丽行省分治,以为天朝分忧减负。” 许飞笑起来道:“这实非下官所能言者。况国公与至尊有翁婿之亲。此是天保定尔,何用生这些心,却不见外!” 李用之忙道:“小王告天起誓,止是孝敬心,绝无分毫异心。就是对大宗伯,小王也只有十分敬爱,只恐私不及公,恨不能与宗伯好生亲近哩。本是大宗伯去的仓促,命我务必将宝物专献府上。”原来他自来,也不曾带甚仆从;随身褡裢里就藏着那条醉扶菻金带,此时取出了就置于案上。 许飞见景暗思:不知他每听哪个说的,只当我是爱撒和的人了。原来元朝官员收撒和,原是惯常。见阿堵物岂有不动心者,况是稀世之珍。谁知许飞比别人又是一般。因他幼知夭命,于身外物从不上心;钱财看的泥沙相似,却比阿合马等真个挥财如土的还洒脱。有时性起,或有用钱处,也敢收千收万,转身散个干净;或无用钱处,如木雕泥塑般,真个廉正清直,也难备述。当时许飞看这高丽人作这样态,不禁起身笑道:“‘汝以带为宝,我以不贪为宝。若以与我,俱丧宝矣。’眼看天黑,我就不敢留客了。” 李用之益急。来时听说这个官员,少的是有贝之财,多的是无贝之才,最爱财色二样。倘肯多以钱财贿赂,必能成事。谁知见了真人,骨端神肃、容清目澄,看去非酒色中人,就觉不易对付;今日闻其言语,疏能走马,密不透风,好一张利口。此时看他不耐烦了要逐客,慌得无措。脚下生了根,就不肯走。 许飞看他,忽然想起礼部前日的话,不禁问道:“足下便是先奉表来者?”李用之正慌张中,不知他怎问起这话,也只自己那夜赤体抱表在馆外,已然传为中国笑谈;只点了点头。 许飞看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搓手;脸涨通红,才立春的夜里,额上竟冒出汗颗;这样光景,倒也不忍出言再讽。暗思:王暙打哪里寻这样口拙的说客来?可见是小国无人了。因正色道:“实告足下:我一生只爱光明正大,不喜议于暗室。足下要体公事,不妨直说。” 李用之半惊半疑,问:“宗伯当真不知?”许飞笑说:“何苦与我打这哑谜?实在不知。” 李用之度他辞色不似作假,叹说:“原来如此。”因道:“去年来觐,陛下命小王回高丽训师旅,又叫征粮,且发我工匠、民夫三万余人制造战船,俱是载重四千石之海船。”许飞惊道:“做什么?” 李用之看他突变了神色,信真他一概不知。道:“乃为征日本。去年年初已有定议,命小王早作准备;当时即有王鹗学士等往谏,陛下俱不理会,只教小王速办人马辎重。谁知今朝陛下遣月儿鲁那颜来宣旨,也不言及于此;大宗伯亦不见问,我主深觉不安。今日馆中尽有人在,不敢泄露。臣不得已,只得来登府问准。” 许飞向后一仰,心中大惊:只道王暙此来为世子求姻,原来还有这些隐秘!再想想从前,也实在不记起有何端倪:可恨我在宫朝几年,竟只作的个如痴似聋的井蛙,究竟何曾拯溺救焚了半分! 一面听李用之道:“小王承天朝泽被,诚不当托辞偷安。然而五十余年来,我朝屡遭兵燹,民生凋敞。虽荷天朝减赋贡、促生产,小王德薄,未足与民休息。今年开春,陛下将征日本,” ——觑着许飞手扯着袍摆,面上灰白,此刻不敢停了口——道:“陛下必令高丽出兵。此番小王来朝,明是例行觐拜,实是来面领圣旨。大宗伯请想,金方庆等已老,我朝实无征战良才。且海上为战,凄风苦雨,茫然四合,不敢指望生还。小王此番募来兵万人,水手万五千人,战船九百艘,粮十万石以奉。若得陛下垂怜免战,则幸甚;若陛下怪罪小王不肯出力,只将这点人马敷衍,还请大宗伯美言上禀,鄙邦刮地搜国,也只得这么多了!”言毕哽咽泪落。 许飞两眼直望着地,只点头道:“我记下了。还有何说?”李用之又说:“当着宗伯,我只直说了。征日本,若如前取道高丽,恐百姓受扰。若得直行海道,情愿日后多出与粮草供给,千万是好。”又说:“这些年为战乱,高丽人口多有逃至皇元。如今国内赖陛下已安定了,可能请旨命高丽人归还宁家,他日正丘首,亦是陛下大功德。”许飞点头。李用之道:“全仗宗伯成全!” 说毕,便拜下来。 许飞忙扶他起,叹道:“君与李公藏用,皆是智者。唯智者能以小事大,可保其国。”李用之终于安一分心,言语也从容了些;叹道:“全赖上邦大夫仁慈心!旧年家叔为使,廉公曾为谏高丽质子归国,高丽德之。大宗伯是廉夫子高足,廉夫子又青眼于家叔;外臣要攀高,算起来与宗伯也有片席之谊。” 许飞听他如此说,忙问他与李藏用何亲。李用之道:“李藏用正是先叔。”许飞闻言才知。暗思:彼小国礼仪未全,不识避讳,也是常理。以此更相敬爱。 李用之叹说:“家叔在时,常叹‘小国无公义’。小臣不自量,欲伸言于君子。亏煞大宗伯体恤;不然,陈词千万,只是罪言了。” 许飞心里久久不能平,暗忖:“此事所涉,断非一个高丽:此乃三国之战。无论胜与不胜,伤损巨大。所害损、所杀伤的,俱是长生天之子民。予生也晚,攻宋历四十年,到我知事体时,已势难挽回,只见了宋季万村寥落,脂膏原野;如今我已是结发立朝者,岂可坐视不理耶!”当着外人面,只道:“此事我既已知,断无袖手之理。只是未必能成;我自想法便了。” 李用之听他应承,忙献上金带,许飞固辞不可。李用之信真谣传,只道他是虚辞,仍极力请他收过。 许飞振衣起身笑说:“ 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我肯应了此事,不过为足下所言是正理。不知从何处闻说下官秘辛,却说我爱受撒和。我平生发愿:欲破除天下不义,借之生义于天下。或有不得已处,不免乎此;此番若欲进退自由,不受禄为佳。说与国公位下,勿错看我。位下或来日殿献于当今,收之秘府更好;若位下不舍,留下赏玩也好。我朝富称四海,号令天下,原不在这些闲物上。止我断不会受。” 李用之这才信真他是正人君子。只得重将金带收起,叹道:“‘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如大宗伯般抱风云者,世间能得几人哉!”许飞明知此人也是个有志难抒的,不禁怜才之心大涌起,因道:“公怀才抱器,不若仕于我朝,也免生‘风云’之叹了。” 李用之又慌起来,又要佯作镇定的,只说在高丽,一般的为上邦藩臣。许飞道:“丈夫立身,慨然欲任天下,也可随时机变。我虽不才,值春坊延揽天下豪杰时,错被青眼。待罪东宫逾年,方觉眼界大开了。足下若待京,相从宇内鸿儒;在东宫间与世子相见,亦足谋为后日之阶。” 激的李用之道:“高丽虽小国,我为儒生,未敢忘恩。”许飞笑笑,也不再说。因送他向外走,李用之又道:“听说林贼乱定后,林氏余孽颇有窜入上国腹里者,三别抄叛军亦多与了民籍站户、匠户,杂与民处,中原不知。大宗伯久在王都,遗孽消息可得而闻否?” 许飞不答,反笑道:“国公位下坐开京城,元成公主之署官不可撄锋;林氏余孽在朝未清;金方庆不曾败落;崔氏复渐渐坐大。足下夹在中间,难做人罢?”李用之霎时又涨红了脸。 许飞笑道:“下官并无冒犯的意思。你我同为人臣,各有不得已处。然则,在我朝便为我朝臣民,从前莫论。大都城内,兵马司外,尽是我朝安善良家子。我朝法虽宽,不见如今大都临镇尽有贴的海捕文书,有走脱的驱口、逃役之人,合当捉回。若有人敢怀贰轻动,自有王法公论。国公位下今番所带的官吏军士,也须小心谨法,休到处走动着。白日巡捕、晚间夜禁,若当走失犯法人捉了,那时说一个不清。一恐国公失惊,二则有失了体面。” 李用之唯唯。许飞看他出去,命闭了府门,急回厅来。颍川重屏后走出景樊,满眼是泪,叹道:“我只说王暙是唯重权势的独夫寡人而已,不想错看了他,倒是把苍生留意的。”许飞叹道:“休说,只怕他满大都城里追捕你呢。” 景樊自笑了一声,道:“我是孤臣孽子,又流亡海外。并无能为林氏留条血膺,生死何妨?可惜朝中再无我父一般的能臣,徒使合国上下受他人役使欺凌!”道:“国君求你,我也要求你用情:万勿使我百姓再罹刀兵之苦!”说着以手加额,展拜下来,德音昭音见状,一齐行跪拜大礼。 许飞知景樊生性绝高,平生不从不道一求字。今折节如此,不敢怠慢了,因回礼道:“林姐姐,我于此事上,当效死力。不独是为高丽、倭国,便为我朝,我也万万不敢惜言爱身。唯有你林家旧人在腹里的,免生风波要紧。”景樊行毕礼方肯起来,道:“我教他每都听你安排。”命德音取符信来。 正说着,洛英急急进来道:“那个李用之,竟将金带悬于府门而去。夜深了,门子挑灯才看得清,这般如何处置?”秦越也跟进来,道:“你不要,不如我趁夜送还回去罢。” 许飞止道:“这外边难保有人窃听消息——我翻与他送礼不成?”秦越道:“我打地道过去万柳堂,无人知觉。”许飞道:“罢了。这地道事,进得二门的也不得知,岂能教他每察觉。又不是做贼,等明日送还便了。”因请景樊保管金带。景樊应诺,自回房去了。 许飞忖度再三,往远虞阁来,意欲连夜拟表。绕过廊来,这边却灯火星然:是旻儿擎着一碗灯,早早候在门口了,见了他急口道:“公主是昏头了!那作出头的道理?便是王暙不亲来造访,也该遣上节公然来见;半夜私访,来的又止是个中使,亦无独见长官之理。明朝公主说话不对,王暙只推不知,朝廷却怪谁来?从前王綧也罢,金方庆也罢,哪个不是借刀杀人?公主不要落人圈套里,替人作嫁了!” 这话一出,洛英、秦越方才明白,都道:“旻儿说的是,你休惹事罢!”沅湘不言语。许飞也不答,进书房叫磨墨,就写劄子。洛英叹道:“你别的都好,唯有这爱兜揽的性格可恶。不过做个馆伴,你招这样事做甚?”沅湘却道:“他是故旧金莲川的人,理当。”因向许飞道:“你是不欲日本蹈宋国前鉴?” 许飞摇头叹道:“我还想不到日本头上。你知道花拉子模之战否?那是圣祖成吉思汗毕生荣耀处。可知圣祖西征前,花拉子模也是各处攻伐的魁首哩。他每在外征伐不已,国内诸族异教纷争亦不断了,内忧外困,好个大国,一攻即溃,临头只余个空架子。我想殷鉴不远,我国绝不可再大举征伐。何况——”看一眼旻儿,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况宋军里凡会水的都死在厓山了。” 别个犹可,洛英听见,一双鹿眼睁圆了。许飞见眼前几个都是可靠的,因也不讳言,叹道:“当日我力请屯田,为的是安置新附军( 作者注:宋国降军,元呼‘新附军’ )。看来陛下到底不足!这回对日本出兵,必叫新附军去。现新附军多不知海战,要行海,恐有来无回。” 姊妹俱不能劝,只得由他。许飞连着五日,自礼部上了三道表直到都省,俱不报;到二月初八日,朝廷首度诏下,改高丽行省为征东行省,以高丽国王王暙为征东行省左丞相,给其部铠甲战袄,给其右丞洪俊奇以奇巧火炮之类战具;许飞奏表,复不报。初九,诏征日本兵取道高丽,毋扰其民。许飞上疏,又不报。初十日,召阿刺罕、巴图、范文虎赴阙受训,以张珪、李恒留后供以军需;命洪俊奇军陆行取道高丽,再至日本,以舟运兵甲,督所过州县给其粮。许飞上书又不报。十一日,以高丽战船型小不牢,不足战,命征江南匠户巨舰战船千艘,限日以毕,下发江淮行省交办市舶司朱清、张瑄;福建行省,交办市舶司蒲寿庚。许飞上疏,仍不报。谁知阿刺罕未及赴诏,已病卒于军,命阿达哈代之。十三日,为军粮尚不足支,括江南户口税课。许飞上疏,不报。不出旬日,东征事惊动天下。 许飞见表书都留中不发,着实忧闷。宫师府旧友也有来问的,深以为忧。看看明日是十五日,将有大朝会。元时无常朝,唯有定军国大事,方行朝会,国人犹呼曰“忽里台”,制则循乎唐金。此是朝中军事快见分晓了,故皇帝择定此日,朝中最后议论定夺一回。 奏自中书铁定不中用了,因将所有从来的章表底稿翻将出来,意欲重写就,明日好当面奏陈。谁知底稿却只翻得三五稿,再不得了。只得抚颖展笺,重新思索着做来。才写了一二句,团了去。又写不数句,将墨污了笺纸;原来许飞急得五内若焚,连书半夜竟不能成。漏永更残,一灯如豆。桌上博山炉中焚的迷迭香将及化尽,不见青烟吞吐。 忽听书房帘动处,闪进旻儿来,低眉俯面地过去添香剪烛。许飞明知他欲看自己所书,摊手道:“你看罢——再休作贼态。”旻儿一笑。 许飞起身少歇,自月洞窗中往书房外看:桃花净尽,杏未含苞。东风过处,见此春半如秋,情意转迷。唯丛竹淅沥,夜间也难赏其青翠;徒添萧萧瑟孤清之气耳。叹气不置。 回目细看眼前双鬟小婢:鸦翎般的水鬓,满面桃瓣如曛,眼波不肯向人。头上耳边插戴的窸窸窣窣,不过几点银饰。时人谓“活银病金死珠子”,这一分打扮,却生出三分韵致。兼他生得齿白腰小,衬着这般妆样,似极风前飘絮、江湄白茭:婉兮清扬,真可人也。 不禁有些惘然;想道:“我若当真为男子,得这一解语红袖,剪烛添香,纵然天大烦难事,也堪怡悦一时一刻心情了。可惜却是吕师夔的人,使这好人才白叫玷辱污秽。”又想起由秂,不由动了怜惜之意,因笑道:“你家千金公子必爱极你了,却不替你好生妆饰着,浪费人材。” 旻儿含笑道:“公子心里眼里唯有一个仙女儿,难道公主不知?”话间“公子”“公主”却分勿清爽。许飞亦一笑,道:“方才那话,却勿要说给他知,叫你‘苦来哉’。” 旻儿笑道:“侬格自晓得。”又道:“这十几天,珠娘娘那里又传唱新曲,都是劝勿要用兵。娘娘还请公主品度词意,知公主忙哩,不敢搅。坊里酒肆都唱遍了,大都城里其他班子也效不及,赶不着娘娘。玉京书会为这也聚了两次,直怨公主不去呢。” 飞琼是生就多少玲珑心窍的人,一闻此话,便知章表底稿是他拿去的。不由怒道:“岂有此理!区区一大都城而‘有诅有祝’,讪谤君朝!纵然不错,非歌儿舞女所宜言的。叫他每速速停了!真真胡闹作乱的人!” 心中转念忖道:“我从前偷相师的底稿,往往不得,其实不少是相师自家焚去的。相师说,宋时官员往往使人抄录章表底稿出外,密遣浮薄之辈传诵称扬。务取己名,欲彰君过,是大可耻事。所以有劝谏君父的章表奏议,必当秘之不宣,不可助长士大夫轻薄气。却是我不遵相师的话,是我的不是。” 遂捺了怒气,自坐了,把笔在瓦砚中舔一舔墨,又写起来。旻儿侍候他恭肃楷书,忽然道:“公主何必为倭人烦恼?纵为了景樊,不犯这样。”许飞把笔往墨池一扔道:“吕江州都叫你说什么,不妨直说了。” 旻儿恭敬垂首,道:“昔日秦仲游劝苏东坡,言:‘ 孟轲不得已而后辨,孔子欲无言。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抱石而救溺耳。’公主怎生看不透?”许飞冷笑道:“这是他说的?”旻儿躬腰含胸,嘿然无言。 许飞冷笑说:“好个明哲保身的士大夫!我听说当日宋未亡时,谢枋得常赞他是慷慨直气的君子。我看谢枋得若早听见他这些话,就不至有这评语了。” 向旻儿道:“你告诉他,这次攻日本,是我朝向来的规矩:以后投拜者攻未投拜者。 见今打日本,调的是亡宋将帅,遣的是南人新附军!这两年江南事故不曾少了,朝中大臣也有提防心。当年我廉夫子与诸长者在秦中等处得了秘旨教杀俘,各分三千人。夫子将三千俘虏尽藏在洞穴里,瞒过了,好歹避一场浩劫。——你道皇帝心思就改了不成!我是不敢妄揣天心。然则有无阴诡损行见识,要叫这新附军二十万人自生自灭了,还要等来日见分晓么?他虽有阿合马护庇,不用行海征伐去,不知忠君爱国也罢;难道连自己一体存亡的将士,也不顾恤了?厓海之战,一片汪洋翻作了英雄血。浮尸如蚁,时时还漂到我目前,思之令人悚然!我但得一口气在,不能眼看再有一个宋国出来!再阻我,我同他恩义断绝,也不值甚么!”旻儿唯唯,只得出去,撞上洛英,洛英叹说:“你说不中用,我再去劝。”旻儿不言语,退下了。 许飞这厢气平,才提笔,又见洛英进来,好气好笑,道:“你每今晚一个个是怎么了,定要搅我安生?”英儿道:“才我都听见了。旻儿话虽阴鄙些,却是为阿姐好。太子要我告诉阿姐:韬光养晦,休贸然出头。”飞琼闻言,哑然笑道:“你去见太子了?”洛英脸一红,忙说:“不是。殿下前几日叫跟阿姐的人。” 飞琼点头叹道:“那我的章表,必是殿下叫扣下不发的,不干阿合马事了?”洛英只得点头。飞琼点头道:“怪道我找刘正问时,他不知情,原来如此。”洛英奇道:“阿姐不是为了崔公,同刘正分崩断交了?”飞琼道:“许飞同他断交,萨仁图雅却是他的学生,仍奉他为师。” 洛英方返过意思来,听“扑”的一声,飞琼仰天喷出一口血。吓得忙上前搂着他哭道:“阿姐休动怒。殿下说,是阿姐的恩师每,都盼阿姐除阿合马后,来日好清弊革新的。今须得忍耐得!” 飞琼教他扶着,好容易寻出阳丹来服过。稳了一时,站起来道:“是了,是这话。英儿你可知道,我这些老师里,襟怀最宽博高朗,为人最远见醇仁,其笃行大道,最近于天,我最推崇的,却是哪个?”洛英请教:“是崔公?廉夫子?不然,是舅公?” 飞琼轻笑道:“你怎么能知道。金莲川英才百余,我曾奉教执经的倒有一多半。如今岁序倏移,多不在了。相师下世将及半年,连先生也断七了。”又道:“这一个,不独你不认得,连我也只见过一面。便是前翰林学士、出使宋国被扣一十六年的郝公伯常。” 洛英“啊”的一声。飞琼望着桌上书稿,叹道:“郝公病殁于途,交我代刻发印平生文字。这几年我常把他上奏两朝书稿看看,便如亲聆教诲的一般。宋未亡时,郝公有一等心胸,‘分两国之忧’,在安百姓。这等胸襟,不是寻常能有者,却是正经天理。所以,也独郝公被羁留十六年。我敬之羡之,却不能效之。” 说毕,叹了口气。回头换作一副笑脸,道:“既然是你开口,我不叫你为难。横竖我位卑言轻,身子又不健,我同你歇了罢。”洛英又是喜、又是悲、又是疑,见他真个团了纸,笔也搁上了紫檀小架,却紧紧携着自己手往卧间来,解衣安睡。半夜偷觑他气息颇匀,睡得甚稳似的,才安了心。 却说次日朝会。许飞绝早起身收拾梳洗,穿戴端正,秦越依前也改扮了小厮,骑马向北城赶来,直入皇城待漏。远远看见阿合马一群待从围着,立处比他人更不同。郝祯、耿仁俱在一处。一时城开,丞相先入,然后百官依次随进。 忽必烈见高丽兵甲钱粮业已筹足,江南诸道督造海船也颇用功,便欲昭告天下。道:“倭人野蛮难训,长生天教着,倭国土地人口合取了也。教阿达哈、范文虎为主帅,各典国人军、新附军,军人二十万的有。汝等国人,不可因为范文虎是新降顺的呵,轻视了他。汝等可议其余人选。” 许飞一颗心直要从喉中跳出。这不似集议,倒是已定之事,明令天下了。陛下平生好战,欲四海宾服,今日一战明是陛下筹谋已久;谏止恐不可为。然则此番干系着近三十万人性命;复觉江南几年安定摇摇将坠,悬于自己一袖间。若今日缄默,余生都不安;若出谏,明知是不可。 正犹疑间,瞥见前面不忽木的袍角一动,许飞不及动念,抢出班来,跪地道:“臣有片言欲奏!” 附 : 才女博士生 夏后氏人 笔下的元代风云|历史章回小说《平沙落月》 《平沙落月》第一回:蒙哥汗遗剑钓鱼城 郝伯常独上《班师议》|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二回:一陷襄阳悲矣宋 初成国制大哉元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 第三回:沙武口力克夏元帅 丁家洲惊飞贾八哥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四回:许飞琼夜吊包胥客,吕道山酒酲卓文君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五回:战焦山元鞑巧筹谋 争明堂大夫弘庙算 | 长 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六回:脱簪闭阁妇人有怒 奉璋束手大夫何谋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七回:慷慨折敌真男子 甘心卖国是何人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八回:会同馆丞相击奸谀 皋亭山女儿辨是非 | 长安传奇 《平沙落月》第九回:文士沙漠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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