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林棹出版处女作《流溪》时,深港书评就对她做过一次专访。面对文学新人,面对这位在深圳出生的作家,我们备感惊讶,惊讶于她的语言天赋,惊讶于她在幽默的文本中仍然充满着复杂的典故和闪闪发光的句子,更惊讶她将岭南之事物用极特别的方式重新赋形。( 链接回看>> ) 林棹作品中鲜明的地域特色,以及身处深圳的视野,让她更关注万物间的平等关系。说到深圳对她的影响,林棹曾在我们的专访中说道:“深圳转换为触觉、味觉、嗅觉、视觉影响我,它是湿润的、暖热的,咬在嘴里像荔枝,闻着像海、像雨,色调是蓝和绿;它脾气坏起来像台风,海湾的落霞和落潮深处则满是柔情。当你要寻找落点的时候,深圳的原子开始发挥效力。它永远在你的笔墨和血液里。” 林棹,生于广东深圳。首部长篇小说《流溪》为豆瓣读书年度中国文学、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作品。2021年,凭借《流溪》获南方文学盛典最具潜力新人奖。 与林棹有个虚构的约定 文 | 来颖燕 今年,林棹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潮汐图》,依然是根植于岭南风土的魔幻故事,从珠江水上人家,到广州十三行,在澳门奇珍园略作停留,又探向万物有灵的江河重洋。中西在此相逢,大大小小的乌托邦相互碰撞,是一次穿越近代世界的迷人宴游。 打开《潮汐图》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与作者林棹拟下了一个虚构约定。小说在起首就开宗明义:“我是虚构之物。我不讲人物,因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过许多名字,它们一一离我而去,足以凑成我的另一条尾巴。……我是虚构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动物。”尽管在之后的故事里,我们得以把这个重要的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一只离奇古怪的雌性巨蛙的形象一点点拼凑完整,但一开始“我是虚构之物”的宣言,已经无法让这只巨蛙从容地在现实世界拥有具体而明确的位置,但它所涉之处,又皆在现实的坐标之中,于是,《潮汐图》的波澜在虚幻与真实之间起伏摇摆。 《潮汐图》 林棹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 01 巨蛙出现在19世纪的广州,它先是被珠江上的船民契家姐收养,后又偶遇苏格兰博物学家H,被诱捕、关进了广州十三行。阴差阳错,在澳门它重遇了H,被豢养进澳门好景花园。但之后H破产,自溺而亡,巨蛙又去到了欧陆帝国,被关进了帝国动物园,眼见了许多被困的奇异动物的悲哀命运。最后它逃出动物园,来到湾镇,在一位博物学教授身边度过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在选择故事主人公时,林棹经历了千回百转的选择。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起初的主人公,这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广州、过分现实主义的女性。但我很快遇到问题:她的行动会非常受限,她将事事、处处受限,无法像同期的男性那样,用躯体和行动推展空间。大概有一个礼拜,我呆在那样一个举步维艰的躯体里面,被鼠夹夹住,直到突然想通主人公可以‘不是人’——于是鼠夹一下子弹翻(真能听见‘嗒’的一响),角色和视角都被释放。然后很快就锚定了‘蛙’。” 拥有非人的动物视角的小说并不鲜见,而《潮汐图》的特别在于,连这只讲述故事的动物都是虚构出来的。且当林棹言及把主人公设置为一个19世纪的现实女性时,会“事事、处处受限,无法像同期的男性那样,用躯体和行动推展空间”,泄露出的是另一处的端倪:最先诞生的并非巨蛙——作者心里早有了想要推展的空间。 《流溪》 林棹 著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0年4月 02 在后记里,作者详细回顾了《潮汐图》的成形过程,“关键的打火石降临在2018年底:一是粤英词典《通商字汇》(1824年),二是Martyn Gregory Gallery系列‘中国贸易画’收藏。”前者是一口方言生态缸,后者则将作者引向了诸多四海飘零的画作——那里定格着永恒的珠江瞬间的面容。 这些都让作者所熟悉的珠江、广州这些她成长的地方拥有了陌生的姿态和意味,于是,在惊奇和好奇之中,她决意要开辟出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历经过的时空。而她所掌握的史料、接触到的记载让她的目光不断在19世纪大航海结束、鸦片战争开始之前的这个时间段摩挲。她要开辟的那片时空被想象力以外的多重作用力不断夯实。这种开辟是对历史不可避免主观性的靠近,因此虚构和真实必然会在其中博弈。而作者对于其中虚构部分的正视,让这趟旅程更为淋漓酣畅,但,知识和现实又始终是其无法摆脱的重力。 03 林棹曾自言整部小说是一幅三联画——“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书写空间’的目标,所以三地(广州、澳门、西方世界)很早就确定好,是一种类似三联画的结构。” 通俗意义上的三联画,内容会彼此相关,但界线又是清晰的。显然,林棹熟谙每一联画的背景地,但在最后的呈现中,小说中三部分的情境并不泾渭分明,而是时有交叠——在好景花园的时候,蛙不断想起契家姐、想起在珠江的水上人家,而在帝国动物园的时候,它在好景花园的饲养师迭亚高一直伴随左右,最后甚至死在了蛙的身边……这些叠影都让这三个情境不再只是各自具有明确焦点的透视图,小说原先的线性叙事链常常被打断。但因此,叙述者巨蛙的形象变得可触可感——它有记忆和感情,它有血有肉,能体味悲欢爱恨,在人世间遭遇的跌宕起伏,让它的世界变得宽阔而通透。 尽管许多时刻,作者的描摹呈现出一派生生不息的景致——那虚构出来的蛙的视角仿佛是永恒的,它受再重的伤,都可以死里逃生。但及至小说的末尾,又开始不断提示我们蛙在衰老,在面临死亡。最后,封存蛙尸的巨型冰块在被寄往帝国自然博物馆的途中离奇失踪。我们不得不记起小说之首巨蛙对自己是被纯然虚构出来的宣言,那么当它完成了它叙述的使命,最后的无影无踪就是它注定的结局。蛙说:“我活过的世界都死尽了。”而它自己,最终也是受限的存在。 所以,为什么巨蛙是讲述这个故事最合适的角色?因为它奇异甚至丑陋,卑微但是独特。因此它就像一块试金石,能真心怜惜它、保护它,视它为朋友的,看起来或者与它一样卑微,却热爱自然万物,有着非同一般的诚善和毅力。契家姐、冯喜、迭亚高,都如此。反之亦然——要能靠近他们,懂得他们,理解他们,也必得有蛙这样的出身、感情和经历。最荒诞的底层视角,让那个特殊时空里,在帝国殖民、航海掠夺和环球贸易中备受欺压的穷苦人群以及受到殃及的动植物们闪出真切、朴素而温暖的光晕,而掠夺者和霸主们的品性:贪婪,自私,残忍,自以为是……因此更显得刻骨而醒目。而在欺压和受欺压之人身上的这些特质皆为人性,是真实潜在你我身上的人性。而巨蛙的存在,让这些得以从一种离奇但确切的角度被呈现。 潮起潮落,亦真亦幻。《潮汐图》是一种幻境,却充满着对现实真切的描摹和暧昧的暗示。它以离奇的方式记录了人类与自然的潜在命运,试图重建一种人与自然相处的方式。而这种方式的底色,是谦逊、悲悯和对天下万物同一的爱。 编辑 | 伍岭 罗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