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智之路的曲折与危险 ——读《理想国》开篇的珀勒马科斯 一、骄狂的珀勒马科斯 在《理想国》的开篇,当珀勒马科斯(Polemarchus)这位年轻人登场时,苏格拉底与同伴已经下到比雷埃夫斯港,看完了当地居民和色雷斯人共同参与的节日活动,正准备离开港口返回城内。 或许是从格劳孔那里得知了苏格拉底的行踪,珀勒马科斯提前在苏格拉底回城的路上等着,做好了拦下他的准备。 然而,先声夺人的不是珀勒马科斯,而是他的一位家仆:“珀勒马科斯命令你们稍等。”——珀勒马科斯命令他的家仆命令苏格拉底留步,此处连用的两个“κελεω[命令]”似乎暗示了珀勒马科斯本人的骄狂及其对仆从的影响。 珀勒马科斯猜到苏格拉底正急着返回城里,但他毫不遮掩地对苏格拉底和格劳孔说:“你俩要么证明比这些人(我们)强,要么就留在这。” 在劝说苏格拉底留下来的时候,珀勒马科斯并未依靠诉诸或言辞(logos),而是诉诸强力:你们只有两个人而我们人多势众。 这就是所谓的“强权即正义”,即“强者为所欲为,弱者逆来顺受”。如果现实如此,那么苏格拉底就非留下来不可了。 不过,更令人好奇的是,珀勒马科斯这位年轻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呢? 联系后文可知,那位与苏格拉底激烈论辩的智术师特拉叙马霍斯(Thrasymachus)不就持有这种建立在强力原则之上的正义观吗? 珀勒马科斯之所以一开始就说出这番言辞,有可能是因为他已深受当时的智术师们的影响,以至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们的价值观。 接下来,苏格拉底到了珀勒马科斯的家中,并靠在珀勒马科斯的父亲克法洛斯(Cephalus)旁边坐下。 克法洛斯是一位来自叙拉古的异邦商人,见苏格拉底坐到自己身边,他便与苏格拉底交谈了起来。苏格拉底将交流的话题由最初的愉快与衰老,引向了德性与财富,并最终落到了何为正义的问题上。 在这场谈话的末尾,克法洛斯显然无力跟上苏格拉底的思维,尤其是当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是否应该在朋友发疯的时候交还武器和告知真相,并进一步询问正义是否就是说出真相和归还所拿之物的时候。 那时,克法洛斯似乎根本没能理解苏格拉底的问题,因为他只是随意地应和了一声:“你说得对。” 作为对比,珀勒马科斯此时第一次插话——他以诗人西蒙尼德的话作为证据,认为苏格拉底如此定义正义没有错。 看来,珀勒马科斯比他的父亲更有爱智慧(“哲学”的本义:philosophy = philos[爱]+sophia[智慧])的兴趣和天分——他似乎能跟随苏格拉底往智慧的更深处前进,而这也是《理想国》第一卷得以顺利展开的一个重要线索。 二、爱智慧的珀勒马科斯 珀勒马科斯接过话题,借西蒙尼德之口向苏格拉底说出了他对正义的看法:“归还每个人被欠的东西,就是正义的。” 听到这番话,苏格拉底先是装模作样地恭维了一番西蒙尼德,然后便追问珀勒马科斯,如果我们欠朋友的是金子或者其他应还之物,那我们欠敌人的是什么呢? 珀勒马科斯稍作思考,说:我们欠敌人的是某种损害/伤害。 为了引导这位年轻人继续沿着求智之路往前走(也为了重新审视“扶友损敌即正义”的观点),苏格拉底继续问道:如果给予每个人适合的东西就是正义,那么医术给予每个人的东西是什么?烹调术呢? 勒马科斯回答说,医术将药剂、食物和饮料给予身体,烹调术将调料给予肉食。 苏格拉底点点头,然后转向了对“正义术”的界定,他询问:“那么,把什么给予什么的技艺,就被叫做正义?” 对此,珀勒马科斯十分肯定,他说这样界定正义与他之前给出的答案几乎一致,即帮助朋友、伤害敌人——谈话到这里,珀勒马科斯或许心里还有点窃喜:苏格拉底绕来绕去,不还是绕到自己最初对正义的定义上了吗? 珀勒马科斯确实具有爱智慧的兴趣和天分,但他是否意识到了爱智之路的曲折? 显然没有,因为珀勒马科斯并未注意苏格拉底埋下的“陷阱”:如果给予每个人应得之物就是正义的定义,那么,为什么应得之物等于给朋友的帮助和给敌人的损害?而这个“陷阱”,将是苏格拉底接下来诘难珀勒马科斯的关键。 首先,苏格拉底顺着珀勒马科斯的定义问他,扶友损敌的行为在什么情况下最值得表彰? 珀勒马科斯答道:战争。因为在战争中,人们都会讴歌那些扶友损敌的人,将他们称为正义者。 但如果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呢?如果没有敌人,那么将正义界定为扶友损敌的说法该如何成立? 面对苏格拉底的追问,或许是受其父亲商贾身份的影响,珀勒马科斯马上联想到和平年代的契约,于是他说:和平时期,当人们处于合伙关系时,扶友损敌的正义就有意义。 在苏格拉底的诱导下,珀勒马科斯又进一步指出:正义在合伙关系中的金钱事务上最有用,因为正义的人是一个最能妥善寄存、保管金钱的人。 珀勒马科斯能跟随苏格拉底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当交谈的内容不断延伸和拓展时,他依然能运用自己的知识给予回答,可见他确实比普通人更有追求智慧的天资。 三、爱智(哲学)之路的曲折与危险 虽然珀勒马科斯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不断深究正义的内核,但他目前得出的结论仍具有两个不足,这两点恰恰显露出了爱智之路的曲折和危险。 第一个不足是,珀勒马科斯将正义界定为扶友损敌,这依然是一种不确切的定义——敌人是指战争年代中城邦的敌人(公敌)还是指和平年代中个人的敌人(私敌)?对这两种敌人的损害应该相同吗? 珀勒马科斯大概并未意识到这些更深入的问题,而只是以契约和合伙关系回应苏格拉底,这就偏离了对敌人的界定,也就很难真正说清楚扶友损敌的真正观念。 第二个不足是,珀勒马科斯后来说正义在合伙关系中的金钱事务上最有用,这与他最初提出的扶友损敌似乎相差甚远——如果在和平时期最能妥善保管金钱的人就是最正义的人,那么这种正义肯定是片面的。 虽然珀勒马科斯对正义的话题颇感兴趣,也愿意和苏格拉底进行探讨,但以他自己的智慧所得出的结论,不仅没能揭示更整全和正确的正义,而且很可能缩窄了正义,从而也削弱了正义。 如果说第一个不足体现出了爱智之路的曲折,那么第二个不足就体现出了爱智之路的危险:因为,对正义的错误界定,很可能会引出一些扭曲的正义观。 对于这一点,苏格拉底看得非常清楚,所以他马上就开始诘难珀勒马科斯,以使他发现自己观点的不足。 苏格拉底问:是否只有当金钱没用(也就是金钱被保管起来)的时候,正义才有用? 珀勒马科斯表示赞同。于是,苏格拉底讽刺地总结道:“那么,我的朋友啊,如果正义对没有用的东西才有用,它就不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了。” 正义怎么会是一种不重要的东西呢?苏格拉底的归纳充满了对珀勒马科斯先前定义的反讽,而更让他难堪和晕头转向还在后面。 既然珀勒马科斯说正义最能体现在钱财的事情上,苏格拉底便说:一个能高明地保护钱财的人,相比也是一个能高明地窃取钱财的人,也就是说: “那么,正如看起来的一样,正义的人结果显得是强盗一类的人了,这一点恐怕你是从荷马那里学来的吧……所以,照你以及荷马和西蒙尼德的意思,正义似乎是某种偷窃的技艺。” 如果像珀勒马科斯所做的那样,将正义完全归入具体的技艺中,那么“正义”本身似乎就消失了——“正义的人”成为了一种使用“正义技艺”的人,因此竟连窃贼和强盗也可被称为正义的人。 珀勒马科斯被苏格拉底的论证弄得晕头转向,他感觉自己对正义的定义恐怕出了错,但又不知道错在何处。他当然无法接受苏格拉底归纳出的结论,可他还不是愿放弃“扶友损敌即正义”这一观点。 既然珀勒马科斯依旧坚持窃取、偷盗和伤害敌人是正义,苏格拉底便问他,敌人是坏人还是好人?珀勒马科斯说:当然是坏人。 苏格拉底接着问:那么人难道不会犯错吗?如果一个人把好人错当作敌人,那么伤害敌人的行为是否符合正义?——如果不是的话,伤害敌人就未必都是正义;如果是的话,那么一个人伤害好人,反而是正义的吗? 这下,珀勒马科斯完全被苏格拉底的论证绕晕了,他再也不敢支持“扶友损敌”就是正义了。甚至后来,对于苏格拉底后面给出的其他结论,他也一并都表示认同,并且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在交谈结束时,苏格拉底邀请珀勒马科斯和他一起与那些错误界定正义的人作战。珀勒马科斯回应道,他已经随时准备好作为苏格拉底的战斗伙伴。 可我们不会忘记,在不久之前,正是珀勒马科斯使用命令甚至是“强力”让苏格拉底留下。年轻的珀勒马科斯并没有听出苏格拉底言语中的戏谑之意:经过一番关于正义的探讨,我俩怎么就能从“敌人”变为“朋友”了呢? 这不得不引发我们的深思——对话至此,真正折服珀勒马科斯的是苏格拉底的智慧,还是他高明的修辞术? 四、结语 最初,珀勒马科斯在书中表现出的性格特点是骄狂和张扬——他出生商贾之家,曾接受过智术师们的教育,对于命令和强迫他人感到习以为常。 接下来,通过珀勒马科斯与克法洛斯的对比以及与苏格拉底的交谈,他在爱智慧(哲学)上的兴趣和天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随着探讨内容的不断深入,珀勒马科斯的言辞逐渐让我们意识到:爱智慧本身是值得鼓励的,可如果只有爱智慧的兴趣和天分而缺乏正确的引导,爱智之路就可能相当曲折和危险。 当珀勒马科斯将正义界定为扶友损敌时,他未能注意到朋友和敌人的具体指涉,也忽略了敌人未必是坏人,朋友未必是好人;而当他后来认为在金钱事务上正义最有用时,这种正义无疑又与真正的、整全的正义相差甚远。 最后,当苏格拉底用一番论证给出正义就是不伤害任何人这一结论时,珀勒马科斯又陷入这番高明的修辞术中,完全没想过这种绝对的正义是否有现实性以及苏格拉底的反讽。 《理想国》的第一个词是“κατβην”,意为“下到(Step down)”——苏格拉底从雅典邦内前往比雷埃夫斯港的过程就是一条下降之路,而珀勒马科斯这位年轻人的爱智(哲学)之路则更像是一条上升之路。 希望走上升之路的年轻人当然值得鼓励,但如果没有得到好的指引,那么年轻人反而有可能误入歧途,如助长自身的傲慢和骄狂。 或许正因如此,柏拉图才会在《理想国》第七卷中要求限制年轻人过早接触辩论,以免他们热衷于修辞术而非探求智慧: “那么,当他们还年轻时不让他们品尝这种东西,难道这不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谨慎措施?因为,我想你没有忘记这一点,当这些青年初次尝试辩论,他们就像在玩游戏一样滥用它们,总把它们用于反驳,他们模仿那些反驳他们的人,自己再去反驳别人,如同一群幼兽,总喜欢用言辞扑倒和撕咬周围的人们。” 珀勒马科斯在《理想国》的开篇就登场了,尽管柏拉图对这位年轻人的描写不多,但或许他并非随意为之,而这也正是我们读者可以细思深思之处。 2023年4月丨公众号丨天义云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