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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斯塔夫·福楼拜，纯粹的艺术家。九岁时，一心一意只为“艺术”，临到五十岁，依然如故。李健吾评：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 他小时候，按萨特的说法，是“家庭中的白痴”，一个并不聪明的孩子。青年时期，爱读塞万提斯、雨果、蒙田，自己写小说剧本，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和气质，影响了笔下许多人物的创造。从学校毕业以后，父亲让大儿子学医，要求小儿子居斯塔夫学法律，当他给父亲念他写的东西时，老福楼拜听得昏昏欲睡，过后还嘲讽他：“不管是谁，只要有的是闲工夫，都可以像雨果或者巴尔扎克写出一部小说。”文学、诗，究竟有什么用处？居斯塔夫叫了起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脾有什么用吗？然而身体离不开它，犹如人的灵魂离不开诗。”[1]他对法律始终深恶痛绝。后来由于一种类似癫痫的病，才得以放弃法律回到家中养病，从此成为一位“隐士”，潜心写作，偶尔也外出旅行。他最憧憬热带的东方。但他远离现实，始终躲在艺术的象牙塔里，父亲留下的地产使他用不着奔走钻营，可以安心写作。 他不是那种高产的作家，大多数时候，五年甚至更久才能写出一本书，从《萨郎宝》、《情感教育》到《圣安东尼的诱惑》、《三故事》。除此之外，还有用书信编纂的《文学书简》，是其中记录了福楼拜真实的思想观点和性格情感。书简中有不少涉及文学方面的问题，尤其是他的美学思想，艺术主张。[2]之所以如此低产，是因为他对语言艺术的追求到了极为苛刻的地步，他“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主张，使他十分注重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样的追求使他的创作过程显得极为艰难苦涩。福楼拜创作《萨郎宝》时，在他的书信里说“凡是我所需要的树木花草，我全亲眼看过”“五个月来，我读了九十八部书，写了一叠一叠的笔记”，[3]甚至前往迦太基遗址进行实地考察。他讲，等灵感会把人等枯竭的，他靠着坚韧的意志忍耐这个过程，这是他对艺术最高的道德。[4]最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布瓦尔和佩库歇》，沉重的工作，他把命送在这上头。他是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 居斯塔夫秉承了父亲观察事物冷静缜密的态度，也继承了母亲易于感受的心性。“父亲是香槟人，母亲是诺曼底人，他具有这两种民族的特征，气质开朗，这使他广泛交友，同时又被北方民族茫漠的忧郁所笼罩。”[5]他从小和父母住在医院附近，医院安静而严肃的环境，养成了他沉思默想，忧苦而悲悯的性情。家里世代为医，在福氏写作的《包法利夫人》中，也能看到他医生的人格，“藏起自己的情感生活，纯粹运用理智，追求一种不偏不倚的现象。”[6]他抛弃切身的情绪。福氏认为作者应该退出作品，没有权利在作品中发表他的任何意见，但不能否认的是处处可见作者的性情。如他虚无的倾向也会通过人物表现——例如萨郎宝，圣安东，一切向上的挣扎，都只是心力的虚糜。再如，他写《萨郎宝》仍是他爱好古代东方的结果。福楼拜说：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办法就是躲开。要想躲开，你唯有生活于艺术，唯有由美而抵于真理的不断的追求。[7] 他发表《包法利夫人》以后，法国当局对作者提起公诉，指责小说”伤风败俗、亵渎宗教”,审判的闹剧最后以“宣判无罪”告结束，作者却名声大振。[8]福楼拜了不起之处就在于他将普通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取代以往光彩崇高的人物形象，颠覆了文学净化人心灵作用的传统。而道德从来都只是很多秩序中的一种。
主人公爱玛。她的父亲卢欧老爹，一个老佃农，平时好吃懒做，喜欢享乐，是个老浪荡子。爱玛从小长在乡下，太熟悉田野，牲畜，乳品和犁铧，她看惯了安静的风物，反过来喜好刺激“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9]十三岁被送去修道院，长年无所事事，期间偷读了不少骑士英雄的传奇故事，醉心于情感世界，“她是狂热而又实际的，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10]“从小在乡间的生活平静使她不得不渴望奇遇。”[11]自修道院回来以后，早就觉得乡间的生活腻味，渴望城里的激情，恰巧此时，“查理初到拜尔托，她正自以为万念俱灰，没有东西可学，也没有东西值得感受”，“也许对新生活的热望，或者也许是由于这个男人的存在而产生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爱情。”[12] 爱玛的生长环境、家庭条件决定了她能做的选择很少，所以她会抓住任何的转机来摆脱自己原初的生活，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这样的转机是福是祸。 他们迅速结婚了。 但和查理的婚后生活平静到泛不起一丝波澜。“她不能想象，这种安静生活就是她早先梦想的幸福。”“欢愉、热情、迷恋这些字眼，从前在书中读到，她觉得那样美，那么在生活中，到底该怎样正确理解呢”。[13]爱玛也尝试让生活有趣起来，她画素描，弹钢琴，懂得料理家务，她为查理吟唱情诗，“可是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如同吟唱之前一样平静，查理也似乎并不因而爱情加重，感情加深。”[14]查理对此毫无感觉。爱玛面对日久生厌的花园和毫无变动的生活，而“修道院幽闭的栅栏已早刺激她的想象，无形中夸大了结婚的幸福，”[15] 因此嫁夫之后，她分外伤感。爱玛是一个具有青春活力又长得精巧标致的女人，从查理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吸引，“指甲的白净使查理惊讶”“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忌，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神情。”“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头发黑乌乌、光溜溜的……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她的脸蛋是玫瑰颜色。”[16]并且有人说“她做镇长夫人都不为过。” 她虽生长在乡间，但外表上精致美丽，又在修道院接受贵族教育，学习过绘画，钢琴，刺绣，她懂得打理，过精致的生活。
爱美并非人的本能，爱美的能力只能通过唤醒、点亮才能被拥有。而爱玛的出现，无疑点亮了查理的生活，带给他与以往平俗的生活不一样的色彩，查理甚至为表示他的爱慕与欢心，穿上他以往死不愿穿得法兰绒背心去见爱玛。同时，她受过一点浪漫主义小说的影响，追求激情，不甘平庸与一成不变，这令她比同时代别的女性更多了一种内在的气质和活力，使她骄傲的同时，早就在心里种下了反抗的种子“比起周围的人，我应该享受一种较优的命运，为什么我不应该享受，为什么我不但不能享受，而且永生和他们拘留在一起呢？但是爱玛不再追究下去；对于她，这是情感；超过情感之外，她便失掉了头绪。到了易卜生，这种意识才渐渐明显，扩展，进而成为社会问题。”[17]她有了女性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的自觉，但她所能做到，摆脱束缚的方式，也只是生个男孩，“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处处受到法律拘束。她的意志就像面网一样，一条细绳拴在绳子上头，随风飘荡。总有欲望引诱，却总有礼法限制。”[18]这比起书中其他女性形象，如查理的母亲，她作为女人始终逆来顺受，爱玛无疑要激进得多。生男孩是爱玛的反抗方式。但现实从不按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女儿的出生，让她绝望，从此以往，母亲的身份就像另一种毒药，使她陷于平凡的环境，更有碍于她理想的实现，因此，对这个孩子，爱玛从未有过疼爱。她指望有再次摆脱环境的机会。 被邀去参加公爵的晚宴更加刺激了她，贵族子弟的一切在她看来的都是那么高贵，优雅，“就连砂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砂糖更白更细。”[19]一场舞会足以让她在以后长悠悠的日子里回忆很久，“她的心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20]在心头留下了怅惘，更加使她不甘于眼前平静的生活。爱玛一直追求的是一种有物质，有子爵，有爱情的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愉、一切她没有经历过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21] 她用回忆和幻想的方式安抚自己不甘寂寞的心，读上流社会的逸闻，耽于想象，将精神愉悦和物质享受联系在一起。每天与查理共处，尝试让他读点书，但行医回家的他一坐下没一会就呼呼大睡，这样的查理“爱玛羞死了，恨不得打他一顿。”[22]爱玛也曾有意无意尝试着顺从环境，曾经为了试探和玩弄赖昂，“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变了。大家见她关心家务，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了。”[23]她百依百顺，不露一丝抱怨。但她对自己欲念的抑制，只是加深了她的痛苦，查理对她的柔顺感到心安理得，这更增加了爱玛的怨恨。查理平庸的心性很快磨光了她的耐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外界，期待意外发生。 在永镇，爱玛遇上了她往后的第二个情人赖昂，对方只是学到一点浪漫主义皮毛的胆小而务实的年轻人，懂一点音乐、绘画和诗歌。写情诗“他从来找不到第二个韵脚，终于从书里抄一首十四行诗交卷。”“他不反驳她的见解；他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24]赖昂本性上也是个生活平俗的人，只不过身上镀了一层浪漫主义的金粉，世俗的风一吹，他便抖落出原形。他在意自己的名声和面子，对爱玛表白心意也一直瞻前顾后，永远迟疑不前。药剂师来里昂找他闲逛，此时爱玛一直等他赴约，“由于懦弱、愚蠢和导致人们做违心之事的卑怯，他到底还是让他拉到布里杜家去了。”[25]爱玛自然怒火朝天，她贬责情人没有英雄气概，软弱，平庸，不及女人刚强，而且吝啬，胆小如鼠。这不就是赖昂最真实的心性吗？爱玛看透了情人不可能是“强壮、漂亮的男子，天生英武，而又细腻多情，天使的形象，诗人的心”[26]热情渐渐湮灭。正好此时，赖昂，“他要升作头等书记，该是严肃的时候了”[28]，他本能地就放弃爱情，投身于事业。 再说另一位情人罗道耳弗，他一眼就看出爱玛在忍受着寂寞的鞭打，她“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29]而他又有一个木讷的丈夫，他早早就计划好了这段奸情发展的方向。而爱玛果真顺了他的意，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30]此时的爱玛被幻想驱动着前行，她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罗道耳弗满是花花公子做派的样子，她更是看不见自己还是一位母亲，从孩子出生就交给穷苦的木匠女人乳养，“她临死听见瞎子唱歌，她自己就是瞎子。”[31]爱玛一直试图将自己的满腔热情通过爱情的方式寄托在男性身上，她饥不择食，越来越觉得生命少不了这份爱情，而不是少不了罗道耳弗，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寄托爱意的对象。“她生怕失落一星半点，或者受到意外感染。”[32]爱玛对于爱情，就像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毫无保留地投入其中。但她渐渐感到罗道耳弗的不雅和粗俗。热情一过，“他们的伟大爱情，从前仿佛长江大河，她在里面优游自得，现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见了污泥。她不肯相信，加倍温存。罗道耳弗却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淡。”[33]
爱情的不如意和父亲真挚的家书，让爱玛暂时从幻想中挣脱而出，”她甚至问自己:她凭什么痛恨查理，是不是还是顶好想法子爱他。”[34]她说服查理为畸形腿作矫正手术，这个给不了她爱情的男人，也许并不真是那么无能吧，她最后的希望了。但手术失败，查理名声尽毁，爱玛的骄傲立刻也被拍下悬崖。她先前还指望查理能有出息，但这件事好像更加实在地证明了他的庸碌无能，她恨自己就不该再一次相信他“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男子！”[35]他可笑的名姓从此还会玷辱她。“残留的一点妇德，禁不住她的骄傲狂抽乱打，终于倒塌了。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头，光采突奕。”[36] 包法利夫人这个身份禁锢了爱玛一生，而始终把守囚牢的人却是她最瞧不起的查理。她从未正面反抗过查理，跟他大吵一架，只是时不时会发一种浪漫主义的热病，临到发作，不言不语，歇斯底里，只因为她太确信查理的平庸了，所以从未开口诉说。只能求助外界，她以为可以和罗道耳弗一起出逃来摆脱禁锢，但她丝毫不了解罗道耳弗“他要名，然而如果可能，他也要爱，如果爱有伤于名，他就不会继续下去；如果爱有份于财，他更不会继续下去。”[37]我们总将爱玛的两个情人放在一起说，但其实，他们并不同。罗道耳弗，“独身生活，有一些产业，性情粗暴，思路敏捷，常和妇女往来，是一位风月老手。”[38]而赖昂举止得体，有知识，无不良嗜好，为人随和，在镇上或者在巴黎，名声很好，她和爱玛有情感上的共鸣，作为情人，他会是爱玛更合适的人选。 她是骄傲的，去找公证人居由曼先生借钱，对方提出卖淫的要求，爱玛觉得他讨厌到了极点。“先生，您丧尽天良，欺负我这落难的人！我可怜，但是并不出卖自己！”[39]借不到钱的失望，更加强了贞节受到侮辱的气愤。她想到上天一意同她为难，反而骄傲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来不曾这样小看过别人。爱玛心高气傲，即使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不愿接受侮辱。但更让她感到怒火冲天的是，包法利占着上风，“她非忍受他的宽宏大量不可。”她仍沉迷在自己的高贵中。爱玛去找罗道耳弗受到另一次侮辱。 让爱玛最终走向自杀的是，她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由幻想铸成的乌托邦，不过一场浮华。她以为自己一直在逃离，却发现只是被现实拽的更紧。情人没能解救她，宗教亦无能为力，她选择自杀，她唯一能选择的，只剩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反抗她注定平庸的生活，爱玛不可能回去，她不可能如《项链》中的玛蒂尔德节衣缩食，劳苦十年来还债。马蒂尔德追求的是真实的物质，而爱玛追求的是情绪，她对爱情的幻想，爱玛死前也没有表现出忏悔，唯希望毒药快点发作，将她从这一切屈辱、罪恶中带离，她做了那么多努力才走出来，她不可能再回到原点。这是包法利夫人最后的尊严。福楼拜《情感教育》中的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他面对事业爱情也失望，但是他活下去，忘掉人世的羞辱，无声无嗅地活下去。福楼拜给了爱玛最好的选择。他虽批判了浪漫主义者，却也展示了现实主义者的身处的困境。
但爱玛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淫妇。 《第二性》写：在女孩子们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受到了压抑，无所事事渐变成了神经质，她们的过于矫正的工作，无法耗尽她们过于旺盛的经历。她们变得厌倦，由于厌倦，并为了补偿自己的低下地位，她们任凭自己去做那忧郁而浪漫的白日梦。由于被忽视、被误解，她们在自恋的想象中聊以自慰：她们以为自己是小说中的浪漫的女主人公，孤芳自赏而又自我哀怜。她们十分自然地变得娇气十足，装腔作势，这些弱点在青春期尤其引人注目。[40] 婚姻一下子让爱玛从少女走到了妻子、母亲的地位，但爱玛内心拒绝这样的转变，满以为自己还能是小说中国浪漫的主人公，寻找情人只是她逃离这种转变的方式，她不曾想过爱情的遐想会让她走向淫欲无度。有时她会谴责自己应该遵守妇道，虽然斗争以后还是败下阵来。 卢梭的《新爱洛伊丝》，女主人公朱丽结婚以后，重新遇到当年因为父亲反对而被迫分离的，初恋情人圣普乐，结婚后的她仍然深爱圣普乐，“朱丽，她是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好朋友，而曾经，她还是个好情人。”[41]她选择为家庭和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在别人看来，她是圣母一般的人，但我为她难过，她是最可怜的人，我们有太多朱丽如那般牺牲自我女性了，也许我们更需要爱玛，既然不甘向平庸的生活屈服，就应该，理智地，以我们的方式来逃离和反抗。前段时间看的以色列电影《诉讼》女主人公薇薇安向法庭起诉离婚长达三年，以争取到自己的自由。无耐法庭始终维护男人。爱玛没有工作，情感上也依赖男性，《名士风流》中波尔没有工作，并将自己的情感完全寄托于亨利。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女性，社会给她们觉醒和选择的机会都更少。
书中的查理，众人对其爱恨交织，可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国读者有的是对查理这个“可怜人”的同情。 查理和爱玛的婚姻，是一种错误的彼此需要。查理找的是风景，爱玛找的是情绪。可他们结婚。查理十二岁才被母亲进入中学学习，启蒙晚，学习用功吃力，在学校规规矩矩，被同学瞧不起，老实拘谨，天性驯良。父亲是个浪荡子，无法无天的人，但爱玛甚至对包法利老先生也没有对查理那么讨厌，有趣的是，老包法利的风流生活不曾受到周围人的指责，但这事发生在爱玛身上就被诟病指责，男权社会仍未曾善待女性。包法利老太太则为儿子安排好一切，学习工作娶太太。查理的一生都在被女人支配，第一次结婚前已被母亲驯服得温和善良，甚至爱玛死后，她母亲为重新取得对儿子的支配权而感到愉快，结婚后又由霸道的太太当家做主。这都因为查理温和而唯唯诺诺的性格。他想娶爱玛也是卢欧老爹先开的口。查理家里虽然样样齐全，但过的是平庸而粗糙的日子，但爱玛的精致和优雅，让他感到快乐，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比起他过去没有尊严，没有钱，没有爱情的生活，这太称心如意了，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能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爱她爱得不够”。[42] 他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他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43]，没有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上进心，他甘于平庸和理所应当的心态正是爱玛最厌恶的。他们的性格完全相悖，但他“相信她快乐；然而爱玛恨的正是他这种稳如磐石的安定，这种心平气和的迟钝。”“感情流露，在他也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时间。这是许多习惯之中的一个习惯”。[44]他无能，始终被外界环境推着走，他不具人自觉性，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外，他也没有高层次的追求，就像爱玛感同身受的话剧他开始也不能理解；他毫无主见，药剂师说治翘脚可以名利双收，他照做，临到名声尽毁，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看到爱玛和罗道耳弗的书信，想的是“他们也许是闹精神恋爱”。 李健吾先生在《福楼拜评传》中说查理根本就没有思想，是一个没有性格的性格，甚至说他是一个只具有本能的下等动物，我并不完全赞同，因为他并非一直如此。 查理固然有种种不好，但他是诚挚而单纯的，可以说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早出晚归行医挣钱，爱玛挥金如土他也不吭一声，他知道勤俭持家，一天想的不过是让女儿受好的教育，让爱玛过好的生活，他活在现实中，每天为茶米油盐担忧，查理不是个例，我们社会也不乏这样的人，他们每天为生计奔波，被现实推着走，并不追求生存以上。他只是一个平庸无能的人，他从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他的夫人，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是他的宽容迟钝亲自把爱玛推进偷情的深渊。爱玛的精神病发作，最痛苦的也是查理，“一连十三天，查理不离开她。别的病人他全不看了，觉也不睡。”爱玛死后“查理在屋里打转，心慌意乱，话也说不清，几乎站不稳，撞家具，抓头发，药剂师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这种恐怖场面。”[45]他总是承受最多痛苦的人，他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财产怎么被败光的。福楼拜不像巴尔扎尔那样，塑造有棱有角，形象鲜明的英雄人物，他塑造的不过是普通而平常的环境里最接近人性的小人物，整部小说除了最后在爱玛临死被邀来的拉里维耶尔大夫之外，几乎没有完全正面的人物。
每一个浪漫主义者大概都有一个像查理这样扎根大地、无知无觉的克星，而这个克星也在光芒万丈的浪漫主义者的影响下，或多或少有了他的改变，这给我们希望。查理也会想到做点事讨爱玛欢心，“他想照一张燕尾服肖像，送给他的太太，这是一件表示感情的礼物，一种细心的体贴。”他唯一敢做一次主的事是带爱玛看话剧散心。换作开头，他连爱玛换女仆的事都不敢说情。爱玛死后，他甚至不惜得罪母亲也要拒绝她带走爱玛的一条披肩，查理终于开始摆脱母亲的支配。文末查理说“我希望她入殓时，身穿她的新婚礼服，脚着白鞋，头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一棺两梅：一个用橡木，一个用桃花心木，一个用铅。我不要人和我谈话；我会硬撑起来的。拿一大幅绿丝绒盖在她身上。这是我的希望。就这样做吧。”[46]到这里，看到了一个渐渐成为人的查理，虽然爱玛的离世令人悲痛，女儿小白尔特失去双亲和祖父母，九岁被送进工厂做工更为心酸，但查理，是唯一的欣慰。查理全部的世界都是由爱玛构成的，她是他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爱情，爱玛一死，他的一切以及他也只能就此消失。 查理是个好人，但一个善良的人不一定能是个好丈夫。查理给了爱玛所有他能给予的一切，爱玛死后当他发现偷情的事，甚至希望自己是罗道耳弗，只告诉自己“错的是命”。他不是毫无反应，只是在这段感情里他把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甚至没有他自己，他活在爱玛的光环之下，早已黯然失色。但，任何一种爱都不是单向的，查理作为爱玛的丈夫，不能满足她对爱情的精神追求，同时又否决了她爱别人的权利。从一开始，两人对爱情的设定就不同，查理有他爱的方式，查理的爱是穿法兰绒背心给你看，是我让你和女儿衣食无忧，爱玛想要的爱，是你能给我写情书，说情话，有精神的交流。她们的爱情不在同一个等级，没有任何交流的可能性。查理不具备被爱的能力。我们读书充实自己，让自己变得更丰富，就是为了获得被爱的能力，如果将来能遇上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我们可以配得上，而不必如查理，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书中关于农业展览会上的描写尤为精彩。州行政委员杜法赦发表演说，讲演华丽而空洞，和罗道耳弗煽动性的情话交错展现，两种虚伪，一种对民众的欺骗，一种对爱玛的煽动。爱情和金钱相互缠绕。作品中，爱玛始终在靠送情人礼物来维系她的爱情。这一物化，也是当代爱情最致命的困境。福楼拜不仅看到了，并用如此隐蔽的方式精彩地呈现。他还写中产阶级的虚伪，“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喜笑颜开的资产者面前。”“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是给您的！”“大会开完，群众散去；现在，演说词读过了，人人回到原来地位，一切照旧：主子谩骂下人，下人鞭打牲畜；得奖的牲畜，物角挂着一顶绿冠，漠不关心，又回槽头去了。”[49]
好的作品为我们的现实提供另一种可能。面对婚姻物化，爱情成为奢侈品的当下，在追寻对等爱情的同时，也应该让浪漫主义在我们的土地上扎根，信我们所读，坚持我们所想。 居斯塔夫·福楼拜。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 参考文献： [1][4][6][11][17][31][38]李健吾.福楼拜评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6 [2][7][法]居斯塔夫·福楼拜艾珉编刘方丁世中施康强译.福楼拜文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 [3][8][9][10][12][13][14][15][16][18][20][21][22][23][24][25][26][28][29][30][32][33][34][35][36][42][43][44][45][46][47][49][50][法]居斯塔夫·福楼拜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8 [5] [法]居斯塔夫·福楼拜李健吾译.三故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9 [41][法]让-雅克·卢梭陈晓卿译.新爱洛伊丝.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 [40][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郑克鲁译.第二性.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 图片来自微博，博主蒂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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