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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托里亚迪斯的后马克思主义本体论

2023-4-28 09:14| 发布者: fuwanbiao| 查看: 136|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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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周 凡,帅秋萍(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摘要]法国左翼思想家卡斯托里亚迪斯提出重释想象概念,并在想象这一范畴下建构一种激进的创造本体论。卡斯托里亚迪斯是在批判传统本体论 ...

周 凡,帅秋萍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摘要]法国左翼思想家卡斯托里亚迪斯提出重释想象概念,并在想象这一范畴下建构一种激进的创造本体论。卡斯托里亚迪斯是在批判传统本体论、考察马克思主义历史命运的语境下走入本体论建构的。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下,通过重新解读“不确定性”“创造”“想象”等哲学范畴,最终抛弃了以因果决定论为核心方法的传统本体论,并超越了认为历史可通约、可减化的后现代还原论话语,开创了以精神的存在方式来阐释本体论的新路径,从而保留了人类历史的未知面,赋予人类对未来的多重希冀。


[关键词]决定论;不确定性;他异性;创造;想象


[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17)09-0076-07


科内利乌斯·卡斯托里亚迪斯是当代法国著名的左翼思想家之一。他的著作颇丰,涉及面广,涵盖了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人类学、传统本体论等多个哲学课题。正是由于思想的深刻性与丰富性,他的哲学早已引起了西方英美法学界的关注,并形成一股研究热潮。不仅卡斯托里亚迪斯法文本的著作几乎全部有了英译本,而且涌现出大量的研究文章。哈贝马斯曾经这样评价道:“卡斯托里亚迪斯从事最具原创性,最为雄心勃勃也最意义深远的工作”[1],埃德加·莫兰则称他为“精神泰坦”[2]。应当说,卡斯托里亚迪斯在这一系列评价中的身影和所处的地位我们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他所建构的哲学体系在今天看来都是独树一帜的。而要想真正把握卡斯托里亚迪斯的哲学大厦,就必然要从他哲学大厦的基石——本体论入手。


实际上,卡斯托里亚迪斯是在审视传统本体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前提下重构其本体论的。他认为传统本体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共同的弊端就在于它们都囿于一种确定性之中,继而在对这两者批判的基础上,卡斯托里亚迪斯重新审视了以因果链条为核心的决定论,最终提出不确定性、创造、以想象为建构本质的新本体论。应当说,20世纪中后期,对决定论的批判已经成为了一种凸显的现象。雅克·莫诺、卡尔·波普等人均做出过独特贡献。处在同一时期的卡斯托里亚迪斯也同样意识到决定论的弊端。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都是对决定论的批判,但卡斯托里亚迪斯切入的角度与雅克·莫诺、卡尔·波普等人并不相同,他没有仅仅局限于科学理论如生物学、物理学来探讨不确定性。他切入的角度更多的是社会历史领域,是在考察传统本体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命运的前提下走入不确定性视域的。反观卡斯托里亚迪斯的哲学,不确定性、创造、想象这些概念至始至终贯穿在他的思想之中,犹如一根根红线将卡斯托里亚迪斯哲学与其他哲学区分开来。就如汉斯·乔斯所说,“卡斯托里亚迪斯的理论是通过创造的概念来表达政治哲学的最独特的当代尝试”[3],因而,探讨卡斯托里亚迪斯的思想就无法绕开他的创造本体论。正是在这一基础下,本文将从卡斯托里亚迪斯创造本体论产生的语境出发,着重分析他本体论的基本特征,考察他创造本体论的展开模式,以期最终发掘他本体论的独特贡献。


一、创造本体论提出的历史语境——兼评还原论


卡斯托里亚迪斯12岁就开始接触哲学著作,对亚里士多德、康德等哲学史上的经典人物了解透彻,在对这些理论的解读中,卡斯托里亚迪斯发现传统本体论总是企图架构一个宏大的关于真理的确定性理论,而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天方夜谭。与此同时,随着早年创办《社会主义或野蛮》杂志、引导学生运动等斗争经验的积累,卡斯托里亚迪斯深刻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而他认为这些危机产生的最为根本的原因就是对历史领域的确定性阐述,正是在这一批判反思的基础上,他确立起自身哲学的本体论框架。


(一)对传统本体论的批判


和现代哲学家一样,卡斯托里亚迪斯也拒斥传统本体论,他认为传统本体论的缺陷很大程度上由追求确定性、永恒性所导致。他对传统本体论的批判集中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传统本体论是超验的,在超越时空的前提下,它追求永恒、不变、确定性的存在。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在传统本体论占统治地位的趋势中,这种本体论和确定性这一基本范畴一起发挥作用。确定性导致了对时间的否定,导致了暂时性”,“时间随后是极端重复的,如果不是事件的重复,那么就是规则实例化的重复”[44。他认为割裂了存在和时空的关系,忽视存在本身必须贯穿在时空中这一事实,传统本体论的存在只能是抽象、没有现实性、不可能被经验到的存在。因而,在这一基础上,卡斯托里亚迪斯重释了存在和时间的关系。和柏格森的绵延类似,卡斯托里亚迪斯不再将时间仅仅看作四维空间,而是赋予时间新内涵,直接将时间看作了存在。其次,传统形而上学的确定性还体现在它总是以超经验的抽象概念来解释世界,总是企图获得关于世界本质的绝对知识或绝对真理,而忽视一个个鲜活的人类个体在社会历史中的意义。黑格尔建构的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哲学体系最为典型,在黑格尔那里,历史仅仅是绝对精神“连续下去”的四维度的伸展,这在卡斯托里亚迪斯看来是一种幻想和虚构。“不存在能够产生纯粹历史知识的纯理论主体,也不存在能够优先推导出对所有历史物质来说都有效的范畴”[533,绝对知识或终极真理本质上是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它不可能在历史的某一阶段、某一时刻形成。我们不能在问题出现之前就给予自身解决方法,我们也不能预先给自身提供一种完成了的绝对知识。以确定性为其方法论核心的传统本体论本质上是惰性的,“如果你拥有它的一般规则,你就不需要去思考它的发生。如果我们能够写下终极的、全面的宇宙超级方程,那么我们从此之后就能开心的睡大觉了”[414,企图一劳永逸地建构关于世界的终极真理,并以此来说明、解释世界在卡斯托里亚迪斯看来是荒谬的。


(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决定论因素的批判性反思


卡斯托里亚迪斯终身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拥护者,尽管在经历了多种所谓“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诸如第二国际、斯大林主义、托洛斯基主义等)、苏联官僚政体、法国革命风暴后,他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反思,但他依然坚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命运遭遇不能归咎于马克思本人,相反,正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迫使我们反思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命运。[512基于这一点,卡斯托里亚迪斯沿着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诠释的路径,以“决定论”模式为切入口开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反思。


首先,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唯物史观所呈现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对矛盾过度强化了因果必然性,忽视了因果关系只是人类主观设定用来把握历史的范畴,本身不具有任何意义。他以加热的气体为例,认为气体受热后产生的压力与容器壁之间存在矛盾是毫无意义的。同样,去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间存在矛盾,甚至将这对矛盾看作整个人类历史遵循的因果链条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它相当于是把仅仅在历史发展的某一阶段实现的东西不恰当地外推到整个历史进程中”[518,历史的发展由此被一劳永逸地规定。这种历史观在卡斯托里亚迪斯看来“使全部历史从属于那些仅仅在发达国家的资本主义社会才具有意义的范畴,同时,把这些范畴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活造成了比它解决的问题更多的问题”[529,因而,用这种观点来考察先前历史并试图预言未来社会是不合理的。


其次,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唯物史观中的决定论思想意味着历史的进程和发展具有客观必然性,这将会导致主体丧失真实的、生动的行为意义而沦落为历史力量的代理人。他指出,社会历史是不能被减化的,它承载了无数个体的期望、目标、目的,人类历史活动的结果并不是处在其中的历史主体想要的那种结果。“资本家们为了更多的利润不断积累财富,被迫害的、饥饿的农民为了生存进入工厂工作,有人创造了蒸汽机,有人发明了织布机。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不同的个体在追求自身特定的目的。”[545尽管历史主体的这些活动最终导致了资本主义的产生,但从个体的角度来看,他们并没有将社会历史的统一性作为自身的目标,没有人试图达到这一结果。将这一结果表述成与“预期结果”相一致,强加给这一结果以意义并使其看起来遵循历史逻辑,是不合理的。资本主义社会统一的表现形式不是预先给定的,也不是多种因素决定的因果链条,它恰恰是由那些生动的社会个体所承载的意义产生的。这些意义贯穿因果关系并远远超出因果关系,它们渗透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方方面面,建构的是一种相互关联的社会历史秩序,而不是具有确定性的因果秩序。通过因果关系将承载着丰富意义的社会历史还原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这在卡斯托里亚迪斯看来相当于在说“几千年来人们所做的或者试图做的一切不过是工厂制度未完成的草图而已”[528


需要指出的是,卡斯托里亚迪斯在批判诸如以考茨基、伯恩施坦为代表的第二国际、托洛茨基主义等所谓“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歪曲马克思的同时,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6]成为很多西方学者直接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读为经济决定论或历史决定论的依据。然而,这一做法显然不符合马克思本人意愿,马克思在晚年声称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与此有莫大关联,在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但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带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7130,“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7131。此外,对决定论的批判无外乎认为决定论将会否认主体在历史中的介入力量,而这实质上也不是对马克思的真正解读。在《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中,马克思说道:“生产力是人们应用能力的结果,但是这种能力本身取决于人们所处的条件,决定于……随着人们的生产力以及人们的社会关系愈益发展。”[8440可见,马克思在历史发展维度下思考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他并没有牺牲人的主体性而赋予生产力一种决定特权,主体在马克思那里并不是丧失了自由意识的牵线傀儡。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构成受人们自身实践能力、特定社会形态文化价值观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因而,沿着第二国际决定论的解释模式来反思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许值得商榷。


综上,在卡斯托里亚迪斯那里,无论是传统本体论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都是在决定论的框架下来构想历史与世界,这一框架视确定性为核心规定而忽视不确定性的在场。通过上述分析,卡斯托里亚迪斯阐明了决定论的错误就在于预设了社会历史可减化、可通约这一前提,并由此拒斥还原主义。他明确指出,各种现象、社会关系之间的联系不能单一地被减化为因果关系,这其中还包含了多样的意义,而且个体行为还具有不确定性的创造能力,因而,用“规律”“确定性”等属于因果关系范畴的概念来描述历史与世界是不能令人信服的。正是在这一分析的基础上,卡斯托里亚迪斯转向了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并由此提出以不确定性和创造为基本特征的新本体论。


二、卡斯托里亚迪斯本体论的基本特征:不确定性和创造


在批判了传统本体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忽视不确定性而以确定性为核心要素的弊病基础上,卡斯托里亚迪斯反其道而行之,贬低了确定性要素的地位,或者说使确定性要素处于次要、非本质的地位而着重强调了不确定性的本质内涵。正如他所说,“为了识别自我创造并且为了停止询问一些关于‘主体’、‘本质’或‘原因’的无意义的问题诚然需要一种激进的本体论转换”[413,而这种激进的本体论转换就是他建构的以不确定性和创造为内核的新本体论类型。


(一)不确定性


在卡斯托里亚迪斯那里,不确定性是创造,即新确定性、新规则、新法制领域的出现。“如果不确定性不是仅仅表明‘我们的无知状态’或‘统计状况’,那么它有一个精确的含义:没有存在的状态是如此这样以至于它导致其他确定性不可能出现,而不是导致已经存在的东西不可能出现。”[9]在这里,我们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到,卡斯托里亚迪斯不确定性概念的定义暗含了对当代哲学和科学语境中出现的科学无知论及概率理论的讽刺,他明确区分了不确定性概念与科学无知、概率理论中的“不确定性”。首先,对于科学无知,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这种无知只是暂时性的,它在将来完全有可能被新的确定性知识所替代,因而,这种科学无知所暗含的不确定性并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不确定性,而且这种不确定性始终处在科学领域的因果链条下,它由不确定性转向确定性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卡斯托里亚迪斯不止一次地讽刺确定性科学理论的未来。确定性科学认为科学所要发现的是现象世界中本质的、必然的、稳定的联系,这种联系必须以因果决定论的普遍有效性为前提。而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当前出现的集合理论、混沌理论等实际上都表明了科学理论的弊端。科学理论总是把所有观察现象减化为一些永恒的或概率的方程式或规则,忽视了多样性现象背后所暗含的各种不同的、特殊的含义,企图用这种方程式或规则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因此,基于科学领域以因果链条为核心,卡斯托里亚迪斯断言科学无知所包含的不确定性是暂时的、显然的。


其次,对于概率理论,当代视域中已有充分的讨论,如卡尔·波普、法国生物学家雅克·莫诺、耗散结构理论的创立者伊利亚·普利高津等。这些理论的相似之处在于否定传统的以因果链条为核心的决定论,凸显偶然性、随机性、不确定性的地位。尽管卡斯托里亚迪斯也是站在非决定论的立场上来批判决定论的,但对于非决定论的具体解释却不尽相同。以概率理论为例,雅克·莫诺认为掷骰子、赌轮盘这些类似的博弈行为完全是以偶然性为基础的,“只有偶然性才是生物界中每一次革新和所有创造的源泉”[10],他将这种不确定的结果视为根本的、本质的要素。而反观卡斯托里亚迪斯,尽管卡斯托里亚迪斯同样高举偶然性的旗帜,但他对这种偶然性的理解不同于概率理论。他认为掷骰子和轮盘是百分百可预测的,因为它封闭在所有组合的整体性中,这一整体性潜在地存在于概率理论中。在一个有六个面且每个面都有点数的骰子中,每个面有六分之一的可能出现。这种可能是随机的或概率的,但本质上这种随机或概率是可预见的。而对卡斯托里亚迪斯而言,他所说的不确定性完全不同于概率理论所阐发的不确定的偶然性、概率性。在他那里,不确定性是新事物产生的源泉,是一种新形式、新逻辑的出现。它根本不同于随机的或概率的不确定性,它指向的是新颖的创造。换句话说,不确定性存在于创造之中,它内在地规定着创造,反过来,创造也存在于不确定性之中,无穷无尽的创造能力通过成为积极的创造的不确定性而在存在中以新形式存在,本质上,不确定性和创造是一体两面。


(二)创造


由卡斯托里亚迪斯对不确定性概念的重新解读,我们可以发现他所说的不确定性本质上是新形式、新规则、新逻辑的出现。而不确定性只是一种内在规定性,它本质上不能成为新形式、新规则、新逻辑,还需要一个动力使之成为现实的存在,而这一动力在卡斯托里亚迪斯那里就是创造,因而,在探讨他新本体论时必不可少的要来分析他的创造概念。


在真正谈及创造之前,有必要先介绍卡斯托里亚迪斯哲学中的两种逻辑——“总体同一”逻辑和“岩浆”逻辑。“总体同一”逻辑实际上属于集合论的、确定性的、因果决定论的逻辑,在这一逻辑运行的范围内,我们探讨所谓的存在的统一性。“在‘总体同一’的维度中,社会的运作贯穿着那些被假定为‘明显的’、‘确定的’、‘原理’、‘阶级’、‘性能’以及‘关系’。这里,至高无上的图式就是决定。”[411而“岩浆逻辑”则截然相反,“岩浆逻辑”是以想象为核心的,它是不确定性、多样、多层级的;由于岩浆自身是液态、喷涌的并同时包含不确定数量的凝结状态,但不能因为它拥有部分凝结状态就可以被减化为这种凝结状态。岩浆拥有多样的地层,处于其中的存在也具有多样化的地层,因而存在只能是碎片的、多样的。在了解了这两种关键逻辑之后,反思卡斯托里亚迪斯的创造概念就会变得更加清晰。


结合上述两种逻辑,卡斯托里亚迪斯将创造划分为两种模式:不同(difference)和他异性(otherness)。不同对应着总体同一逻辑,它指向的是总体的多样性。他异性指向的是想象的维度,与岩浆逻辑相一致。每一个他异性都是不同的,但每一个不同并不是他异性。他异性超越了不同,它指向了无中生有的创造。不同指向已经存在的事物的再安排或再生产,他异性指向新形式的创造。很显然,我们会发现尽管创造被划分为不同和他异性两种模式,但实际上在卡斯托里亚迪斯那里,他异性所代表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不同居于从属地位,它只是再组合、再复制、再重组,他异性处于核心地位,指向了新形式、新事物的创造。因此,他异性所代表的创造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这一创造叛离了总体同一逻辑,并最终指向了诗意的、想象的岩浆逻辑,卡斯托里亚迪斯将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创造称为“无中生有的创造”。所谓无中生有,从字面意思上看,似乎是认为这种创造没有任何根基、来源,就像哈贝马斯曾经评价道:“这非常接近于没有任何根基的存在,从而引起了人们的质疑。”[11]实际上,这种理解是对卡斯托里亚迪斯的误读。无中生有的创造以确定性为前提,依赖于确定性,并以确定性为必要条件,就像每一种音乐都需要音色,每一种绘画都需要颜色那样。任何新事物的出现都是在和必要条件的联系中被创造的。因而,理所当然,我们能够找到现代绘画和古典绘画、现代音乐和古典音乐之间的共通点,因为新事物以确定性为必要条件。但是,正如卡斯托里亚迪斯所认为的,新事物不再是简单的复制已经存在的形式,而是一种新形式的产生,是一种创造。现代绘画超越了古典绘画,现代音乐超越了古典音乐,新事物通过成为最初形式的剩余因素而超越了确定性,它在旧事物的基础上出现并超越旧事物,而旧事物按照新事物的新“需要”进入新事物,正如古希腊思想按照文艺复兴的新“需要”进入中世纪。因而,无中生有的创造并不是毫无根基可言,它以确定性为必要条件,是在和确定性的必要条件相联系的过程中展开的,但它自身不能被减化为预先确定性原因的必然结果,它的无中生有性表现在这种创造没有充分条件,我们无法找出这些创造发生的充分理由,就像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那样。


三、精神分析学视域下的本体论展开模式


卡斯托里亚迪斯将不确定性和创造作为其新本体论的独特特征,不确定性是创造的前提,规定着创造,创造在岩浆多样性的背景下通过成为积极的不确定性而作为他异性存在。可见,通过无中生有的创造这一环节,新事物、新形式得以成为存在。那么,无中生有的创造如何发生?抑或是它来源于哪里?这种创造的本体论又是如何展开的?这里,卡斯托里亚迪斯回归到了精神分析学的阐释路径中,在主体精神、心灵的视域下探讨创造。他首先引入了一个概念——想象,想象在哲学史上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的古希腊哲学,到近代、现代哲学都有过充分的讨论。然而,尽管对想象有过不少的讨论,但大多数哲学家将想象置于次要的、从属的地位来看待,而卡斯托里亚迪斯则不然,他将想象置于核心的、支配的立场。他认为由于担忧想象带来的不确定性,哲学史上忽视了想象的地位,总是将想象视为再生产的、再结合的想象,而贬低想象的本源性的、生产性的创造功能。因而,他提高了想象创造性的功能,并将想象居于他本体论的核心地位。和创造一样,想象也具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再生产的,而另一种是创造的想象。再生产的想象对应于创造的不同,创造的想象对应于他异性,不难看出,创造和想象拥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创造是想象的一种能力并以想象作为其源泉,正如卡斯托里亚迪斯所说,“在精神层面,原发性想象可看作是表现、情感和欲望的本能流动和创造源泉的非常状态”[12],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卡斯托里亚迪斯创造本体论也可称为想象本体论。基于这一点,我们不得不追问卡斯托里亚迪斯是如何用想象来展开他的本体论的,抑或想象是如何在他的本体论中发挥作用的?实际上,为了说明这一点,卡斯托里亚迪斯从个体和集体的角度将想象划分为两个层面: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radical imagination)和社会的社会性建制想象(social instituting imaginary)。想象在个体和集体中展开创造的大致图式是: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作为不隶属于确定性的表征、情感和意图概念化,并将社会的社会性建制想象作为它的集体主义维度概念化。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通过语言、技术的创造发展为社会建制的想象,而社会建制的想象作为原发性想象的集体维度产生了社会建制,社会建制反过来又将个体心灵社会化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精神个体的存在和社会历史都是自我创造的。那么,在这一基本图式中,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是如何走向社会建制的想象的?


为了解释这种想象的创造本体论,卡斯托里亚迪斯又将存在划分为三种相互交融的层级:自然界生长规则(physis)、心灵以及社会层面的自治集体。首先是自然界这一层级,自然界包括无机物和有机物,毋庸置疑,无机物受实证科学的总体逻辑支配,它属于确定性。而有机物则不同,它受岩浆逻辑支配,并具备三种特征:意图(保存和再生)、情感(快乐和不快乐)、表征(不是简单地复制外在世界,而是贯穿在有机体创造自身世界之中的表征)。[1334起初,这些有机物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它们是自治的、自为的,在自身之中构想自己。在这里,卡斯托里亚迪斯借用了瓦雷拉的闭合概念,他认为:“有机体的‘自治’是它的闭合——组织的、信息的、认知的闭合”[416,因而,这些有机体永远处于一种闭合之中并在其中制造表征、创造自我封闭的世界。


随着有机体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不断创造表征,这些多样性的表征反过来发展成为单个心灵的原发性想象和社会建制的想象。伴随着中枢神经系统的发展,单个心灵的原发性想象首先出现,并伴随着情感的自主化。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情感是原发性想象流的一个要素。情感是非功能化的,是自治的,与其他的生命体不同,人的情感并不受生物本能以及自我保存的强制力的支配。可见,情感是超越于感官愉悦和人类本能的。由于深受弗洛伊德性本能观念的影响,卡斯托里亚迪斯同样认为快乐是人的主导情感,是人努力追求的目的。因而,在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上出现的情感自主化必然也意味着快乐自主化,这种自主化的快乐不再仅仅来源于器官的自我保存以及生物体的再生产,而是将自己发展成为一种自由的心灵之流。


在情感自主化的进程中,单个个体始终处于一种闭合状态,但卡斯托里亚迪斯没有局限于瓦雷拉的闭合概念,而是认为这种闭合并不意味着在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相反,在此之外存在一些东西。存在一个Xshock),它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意味着“信息”,它仅仅告知它在这儿。[1335通过对闭合概念的这种新发展,卡斯托里亚迪斯阐明了在自治的、自为的单个个体周围存在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存在的意义或作用仅仅是让单个个体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本身并不主动说明什么,因而,实际上,卡斯托里亚迪斯预先假定了单个个体会认识到X存在这一前提,当然,这一假定是有充分依据的:即单个个体拥有认知功能。由此,基于X的存在,起初是封闭精神单子的单个个体心灵,伴随着身体需要以及在场的X所带来的压力导致了精神单子的破裂,单个个体心灵由此开始了社会化的进程。从精神单子到社会个体,快乐情感发展为社会自治集体的想象指意的岩浆,并逐渐开始自身的成层过程。由于社会想象指意在宗教、艺术、政治、科学等中具体化,因而,快乐情感将在社会想象指意的具体创造中展现。单个个体逐步社会化,并被社会所建构,当这些社会化的单个个体组成的匿名集体产生了一种任何其他情况下都不能出现的创造,社会和社会历史就会出现。当单个个体发展为社会个体时,实际上也意味着社会开始了对个体的塑造。社会通过它的建制、通过它的社会想象指意赋予了个体心灵新的意义。就像已经反复重申的那样,单个个体心灵和社会是不能减化的,它们是在相互联系中创造了社会历史,并永无止境地持续这一进程。


由此,不难看出,在揭示本体论具体展开模式时,卡斯托里亚迪斯深受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的影响,不仅借用了很多心理学的概念,甚至直接用精神的存在方式来阐释本体论。应当说,卡斯托里亚迪斯在“重返弗洛伊德”的口号下所做出的贡献远远超出了拉康。这也是为什么晚年时卡斯托里亚迪斯使用很多恶毒的语言来批判拉康哲学,他这种恶毒的口吻恰恰让我们看到了拉康哲学的极端还原模式以及一个愤怒的、激进的“世界左翼的批判良心”[1450


综上所述,卡斯托里亚迪斯在重新审视传统本体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上对决定论作出了批判,否定了因果链条所暗含的确定性原则,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新的本体论类型。为了凸显与传统本体论的区别,卡斯托里亚迪斯将不确定性和创造引入了本体论,并将这两者视为新本体论的核心范畴。与以确定性为原则的总体同一逻辑相反,不确定性和创造在岩浆逻辑的范围下运作,不确定性内在的规定创造,创造反过来又将不确定性确定化或现实化。与此同时,根据存在的多样性,创造又被划分为两种模式:不同和他异性。不同对应着总体同一逻辑,它指向由数学或物理所检验的存在,他异性则意味着新事物的产生,意味着无中生有的创造。尽管卡斯托里亚迪斯提及了两种类型的创造,但在他那里,无中生有的创造才是真正的、本质的创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卡斯托里亚迪斯不断强调我们只能找到创造的必要条件,而无法解释清楚创造的充分条件,这就又意味着机械的因果逻辑在本体论中无法找到施展的场所。由于创造是主体所特有的,它来源于人类精神中的想象能力,因而以创造为核心的新本体论实质上可以被看作是以想象为核心的本体论,想象在这里成为了创造自身的关键因素。通过想象,单个个体心灵首先在单子内部进行创造,不断的产生快乐情感,之后随着外部存在的入侵,这种闭合的单子开始破裂,进而通过社会想象指意开始社会化进程。创造的他异性在这一进程中从自然有机物演进到单个个体心灵,再到匿名的社会集体,社会历史由此产生。因而,无论是先前社会历史还是现代社会都是单个个体心灵的原发性想象和社会建制的想象的产物,正是个体原发性想象和社会建制想象建构了自身的世界并赋予这一世界以意义和内容。可见,想象在卡斯托里亚迪斯本体论中是一个建构性的、本质的范畴,它通过成为创造的涌动源泉而赋予单个个体和社会集体以意义,人类历史就处于这种源源不断的想象的创造之中。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附属于岩浆逻辑下的创造并不是没有任何根基的,相反,在卡斯托里亚迪斯那里,创造是以确定性为必要条件的,它需要依赖于确定性。岩浆逻辑所设定的不同地层之间并不是毫无联系的,新地层依赖于先前的地层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但新地层不是先前地层的必然结果,它拥有新的不确定性,因而,必然不能被减化为先前地层。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像哈贝马斯、国内学者刘玉军等人那样,去说卡斯托里亚迪斯以想象为本质的创造本体论处于无根状态,犹如空中楼阁显然是不合理的。相反,这恰恰是卡斯托里亚迪斯最独特的、最伟大的贡献。通过想象,通过创造,通过不确定性,卡斯托里亚迪斯保留了人类社会历史的未知面,将人类社会历史从因果决定的链条中解放出来,赋予了人类对未来社会历史的多种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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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370.


12][阿根廷]费尔南多·乌里巴里,邢立军,仰海峰. 卡斯托里亚迪斯:原发性想象与后拉康的无意识[J.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1):70-74.


13Tovar M. The Imaginary Term in Readings about Modernity: Taylor and CastoriadisconceptionsJ. Revista De Estudios Sociales, 2001, 8(9):31-38.


14]周凡.卡斯托里亚迪斯:世界左翼的“批判良心”[J. 国外理论动态,2006,(8)50-55.


[作者简介]周凡(1966-),男,河南息县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研究。


〔责任编辑:杜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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