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在主流古典文学批判里,经常呈现因认识形态缘由而故意歪曲误读古典作品的现象。判别作品的规范,重“思想性”而疏忽“艺术性”;判别作者的规范,贬斥文人而抬高草根。如在唐诗里尊李白抑杜甫,在小说里褒蒲松龄贬纪晓岚,也可谓是由来已久。 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的《阅微草堂笔记》前言里,担任校点的汪贤度先生就明白表示,“无论就思想意义或艺术成就而言,《阅微草堂笔记》都远不能和《红楼梦》、《聊斋志异》相提并论。” 为何不可呢?后面用大段文字重点论述了“思想性”问题:《红楼梦》、《聊斋志异》的主要肉体在于揭露批判封建社会的腐朽黑暗,表白了作者对社会理想的不满和孤愤。而《阅微草堂笔记》的目标却在于鼓吹封建道德的合理和永世,鼓吹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 那么,《阅微草堂笔记》究竟是怎样一本书,艺术成就到底如何呢?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到,《阅微草堂笔记》“叙说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而周作人在暮年给友人的书信里也提到无书可读,往常只能重复看看《颜氏家训》、《阅微草堂笔记》之类的书。 中国古典短篇小阐明清以后分化为文言和文言两类,前者源自民间平话说唱,如“三言二拍”;后者基本是文人的独立创作,《聊斋志异》、《子不语》、《夜雨秋灯录》基本是一类,而《阅微草堂笔记》则另辟蹊径,独成一家。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以其简约平淡的作风悬殊于《聊斋志异》的跌宕起伏,两者互为映托,足可称为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里双峰并峙的佳作。两部书各有优点,也各有瑕疵,用任何一部书里的优点去对照另一部书里的缺陷,都是很不明智的做法。更不能以作者身份来评定小说价值。纪晓岚是《四库全书》的总编修,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保,谥号“文达”,交游既广,又见识特殊,加之文笔极好,因而《阅微草堂笔记》一出,亦能盛行海内。鲁迅评价他的小说位置,“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之者矣。” 事实上,《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遵照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类文学传统,向上追溯,《阅微草堂笔记》在写作手法上偏重于《搜神记》、《续搜神记》,以至刘义庆《世说新语》的作风,恬淡适中,尚质黜华,摒弃了唐宋传奇那种天马行空、高度夸大的写作作风。用纪晓岚门人盛时彦的转述,纪晓岚对《聊斋志异》不满的一点在于:其将《异苑》、《续搜神记》这样的小说类写法与《飞燕外传》、《会真记》这样的传记类格式混杂在一同。纪晓岚以为“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 此处的关键在于对小说的了解。纪晓岚以为小说不同于戏剧,因而不能刻意营造(编造)故事性,只需照实叙说事实。特别反对小说中呈现大量心理与细节之描写,以为“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迂回,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 用今天的写作观念来看,纪晓岚的见地依旧有一定道理。小说的叙说视角问题,也多有争论,至今未有定见。巴尔扎克的“人世喜剧”喜欢全视角描写,即所谓“上帝视角”,作者对书中一切人物的心理无所不知。村上春树喜欢第一人称写作,因而小说大多是单一视角,即“我”的所见所闻,除此之外发作的事,一概不知。当然,后来到《1984》,由于单一视角弊病较大,无法全面展开叙说,遂采用“天吾”和“青豆”两个视角推进故事。全视角的小说创作似乎在现代曾经很少了,更多作者遵照单一视角或多个视角的措施。 回到《阅微草堂笔记》,笔记体小说的写作作风,让这本书比较耐读。《阅微草堂笔记》的每则故事都不长,常常很短的文字就勾勒出一个生动的故事来。言语浅显易懂,而又毫不拖泥带水。读完之后,还会让人揣摩一下,有些故事颇有细思恐极之效。试举一例如下。 《阅微草堂笔记》 “妖由人兴,常常有焉。李云举言:一人胆至怯,一人欲戏之。其奴手黑如墨,使藏于室中,密约曰:‘我与某坐月下,我惊呼有鬼,尔即从窗隙伸一手。’届期呼之,突一手探出,其大如箕,五指挺然如摏杵。宾主俱惊,仆众哗曰:‘奴其真鬼耶?’秉烛持仗入,则奴昏卧于壁角。救之苏,言暗中似有物以气嘘我,我即米闷。”“族叔楘庵言:二人同读书佛寺,一人灯下作缢鬼状,立于前。见是人惊怖欲绝,急呼:‘是我,尔勿畏。’是人曰:‘固知是尔,尔背地何物也?’回想乃一真缢鬼。盖机械一萌,鬼遂以机械之心从而应之。斯亦可为螳螂黄雀之喻矣。” 这个故事尤以第二个有趣。一人跟另一人开玩笑,结果从对方惊惶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身结果真冒出一个吊死鬼来,这大约与佛经上的起念相似,念由心生,有鬼的念头一旦进入思想,没准儿真能把鬼唤出来。以前每次读这个故事,都觉得恐惧小说大约也得这样写才有趣。 纪晓岚的名字由于电视剧而众所周知,实践是被大大地庸俗化了。实践上,工程浩荡的《四库全书》就尽够消磨纪晓岚终身肉体了。况且他也并不受高傲宗注重,他曾为人求情,结果遭到高傲宗一通臭骂:“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实不外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而且他曾两度被充军发配新疆,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就有不少关于他在新疆的见闻。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前言中说,“乾隆己酉夏,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格式。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这大约就是指在承德组织编校《四库全书》的工作。 避暑山庄的夏天其实也不怎样凉快,不外在那个年代,大约会相当宁静。每日沉浸在古籍编校工作里,闲了写写小说,怎样想都是一种理想的文人生活。纪晓岚的一首诗大约颇能表述分明他写作《阅微草堂笔记》时的心境:“平生心力坐消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似东坡。” 《聊斋志异》 平心而论,《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相比,胜在文笔考究,作风统一,不像后者那样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文言有的文言。但是在故事性上,却不如后者迂回、丰厚。往常依据《聊斋志异》故事改编拍摄的影视剧不胜枚举,而《阅微草堂笔记》从未被拍过,由此可见一斑。下面录一段《阅微草堂笔记》的内容供观赏:“一日傍晚,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俄电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 总而言之,纪晓岚这个正部级干部写的这本《阅微草堂笔记》,给人的觉得就是文笔上是考究的,想象力方面却难免有些放不开。 顺便说一下,真实的纪晓岚其实内心是有些苦闷的,这在他的一首诗《咏东方曼倩》里能够看得出:“十八年来侍紫宸,金门待诏好存身。诙谐一笑无障碍,谁遣频侵郭舍人。”这首诗既是对东方朔的同情,也是对自己的悲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