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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说： “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 又有人说， 文艺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它就不再属于作者自己了。
上周日的夜晚，我在南京博物院剧场，观看完北京故宫博物院“海棠社”同仁们自编自演的话剧《海棠依旧》后，内心大有触动，除了感佩于剧中所表白的文博人那种为心中挚爱捐身纾难的巨大情怀之外，特别对剧中所熟练运用的诗词典故慨叹万千。观剧后数日，犹觉有些所想，有些文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修车开会之余，应用午休与晚睡的时间，将一些散碎文字缀以成篇，如痴人说梦，发一些臆想，为那美好的南博话剧之夜做一结语。且恕我对此剧做“过度”之解读，阐发我所见此剧中所蕴涵着的诗史之大义、史诗之煌煌。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容若扈从皇帝，北过榆关，风雪夜中，天涯羁旅，梦回吹角连营，纳兰虽是一介书生、浊世翩翩佳公子，但此情此景之下，也慨然写出了这阕直追唐人边塞诗风的《长相思》。
二百多年后的1932年冬天，国民反动军独立步兵第九旅六二六团一营三连少尉连长张庭树，在榆关向他的同袍弟兄们敬礼告别，他坐着南下的军用吉普车，远望渐去渐远隐于一片苍茫暮色中的山海雄关，不由闭上眼睛，悄然吟唱起纳兰的这阕词。张连长原以为只是短期新年休假，很快就会离队，重新站在抗击日寇的最前线，不曾想，此一去，竟成永诀。 北京故宫博物院员工筹办的“海棠社”自编自演的话剧《海棠依旧》，便是从张庭树连长回到北平家中，在顾宅和亲人们欢聚一堂的场景中，开端了第一幕。 但是，欢乐的相聚总是短暂的，不舍的分手接踵而至。鉴于前方战事不利，榆关难保，北平沦陷火烧眉毛，故宫博物院决议将遴选出来的最重要的一万三千多箱国宝级文物悉数南迁，以避此厄。很快，正式的通知就下到了顾宅，顾家两代人都是故宫博物院的主干力气，顾行之之子顾紫宸是张庭树的姐夫，也是本剧的主角，被委任为第一批护宝南下的押运员，而张庭树自己也被委任为护卫队队长。这个家族，便在另一条暗涛汹涌的阵线上，开端了扞卫国度、守护文化的艰苦进程。
“《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天宝年间，渔阳鼙鼓，山河破碎，安居乐业，唐玄宗李隆基偕少数皇族、近臣远遁西蜀，而更多的文人士大夫与普通庶民，则只能在兵燹掠杀中挣扎存活，以求一丝生存的空间。当时一名位置低微的官员右卫率府胄曹从军杜甫，伤感国度的沦丧，吞声痛泣，昼伏夜行于曲江之畔。但是，国度不幸诗家幸，杜甫就在这天翻地覆的乱世中，写下了可谓“诗史”的不朽名篇，三吏、三别。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仓黄。勿为新婚年，努力事戎行”，《海棠依旧》的第一场“抵触”，就是隐含了杜甫《新婚别》的寓意，在国度危殆之时，顾紫宸受命作为第一批押运员，在无法与义务之间，当然也是在家人的无私支持之下，最终毅然选择了分手新婚不久且刚刚怀孕的妻子张庭月。 而顾紫宸在四川重逢妻子张庭月和儿子时，却得知父亲因抵拒日寇进入紫禁城而过世，母亲也随之而去，顾生内心之悲哀，又如《无家别》所言“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虽重逢妻子，却痛失父母，北平的家，在那一刻，竟荡然无存了。
若干年后，岁月不再，两鬓苍苍的顾紫宸回到“宝鉴楼”前海棠树下，看似回还，实则，又是一次悲苦的分别，这分别，不只仅是终间的，也是时间的，更是具有某些时期特征的文化意义上的分别，导演运用倒叙手法让老朽的他在收场时就痛呼“这是我的北平么？” 听到此，每个人都会自但是然地将高楼大厦的今日之北京与海棠花盛处长衫翩翩的昔日之北平做个对比吧？《垂老别》云：“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心肝。” 台北的“故宫”不是故宫，而“我”的北京也不再是“北平”，什刹海的北平，胡同里长大的北平，天坛放风筝的北平，再也回不去的北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分别。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男人们忧国忧民，蹈死不顾，女人们怀念良人，魂牵梦萦。 在抗战烽烟连天的那个时期，即便如张庭月这样秀外慧中、宜室宜家的女子，也常常只能于深夜小楼的孤枕寒衾之中，默默怀念那远行的良人。可是那良人何时才干归来？ “烽烟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慢慢的，三月，三年，过去了，三十年，也过去了，张庭月单独一人，支撑起留守北平的那个家，抚育大了顾望乡，照顾着公公和婆婆，尔后，我们都知道，他们无可避免地阅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和冲击，却依然紧紧守护着自己和家人们心中的圣地，故宫。她想，终有一天，海峡那边的良人，会回到这里来，和她一同去看文华殿前的海棠花树，就似乎分手前的那个春天一样。 但是，这些，她都不能和他人诉说，即便在九死终身之后，与丈夫顾紫宸在四川峨嵋的小城中重逢时，她拼尽了积存已久的怀念和泪水中的力气所喊出来的，也不外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不是水，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大约由于自十数年前我便深爱侯少奎先生那一出《单刀会》的缘故，所以当剧中顾紫宸的教员龚培衡先生在听到张庭树师长捐身殉国的音讯，而无比沉痛地念白出这一段时，我是完整地被触动了，情不自禁地随着龚先生的念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诉出每一句台词。此刻，舞台灯光乍灭，忽一明，又一灭，而人心，也随之沉下去，浮起来，沉下去，心旌骚动、魄动魂摇，不由忍声吞泣，又欲仰天长叹：“伟哉，上将军！”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国殇之间，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为民族的存续，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其实，从张庭树最早出场后，亲人们在家中喊出他的名字“庭树”时，我就联想到了这八个字，也很不甘地猜测到了他英勇献身的结局。 固然有点可惜的是，表演龚培衡先生的“演员”吟诵“关大王”的念白时略显气弱，而搭配他演“周仓”的小马，也不够苍健豪横，但是，白璧微瑕，“海棠社”的成员们对文物地道的爱，对历史真诚的尊重，则完整弥补了这种非专业演员的“不圆满”。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直下襄阳向洛阳。”
孩子是最美丽的天使 八年抗战终于终了了，中华民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舞台上的小马在金陵城里大声地喊出一句颇为地道的南京土话：“赢咯！胜利咯！我们赢咯！”令南博剧场里台下的观众们会意一笑。而当舞台上的演员又吟出杜工部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这种历尽艰难终获胜利后，压制已久的心情上的纵容、悲愤太多时情感上的张扬，和老杜彼时的忘形狂喜之态，经过这首诗，逾越了千年的时空，联合在了一同。 但是呵，假如我是编剧，此刻，绝不会让演员如此“简单”地吟出这首诗，我要让他们向周云蓬学习，豪气干云地唱出来！中华民族的巨大历史中，有无数次对立强权的正义而惨烈的斗争，更有无数不屈从、不妥协的人为这种正义的斗争毫不犹疑地献出自己可贵的生命。这些诗所包含的典故，用在这里，绝不单单是“獭祭鱼”炫技般的铺陈排列，更是将当下我们的心魂与千年万载之下的中华民族“士”的肉体，沟通联合起来。 我们在看一台话剧，但，我们所看见的，绝不只仅是这一个多小时的舞台表演、华美布景，更是在这表演之后，包含着的多少年来，令人哭、令人笑、令人慨当以慷、令人忧思难忘的往事与昔人。 “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南宋高宗建炎三年春三月，赵明诚受任湖州知州，他决议骑马走陆路去建康行在跸见高宗，而让家眷乘船往赣江一带安置，并带上他们搜集、珍藏了半生的诸多文物同行。午后，在贵池秋浦河边，他送别了自己的妻子李清照，临行前，李清照站在舟中，向岸边的赵明诚大呼：“如风闻城中缓急，奈何？”赵明诚双目炯炯、精光如虎，大声回应说：“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傲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勿忘之……赵明诚最后的呼喊声在秋浦河上久久回荡，自此，李清照终身难忘那一日秋浦河边的场景和丈夫的殷殷嘱托。是年夏天，赵明诚病逝于任所。五年后，高宗绍兴四年八月，李清照站在海棠树下，看着散落满庭的花雨，回想起这终身中离乱的一幕幕，也回想起当年和爱侣赌书泼茶的情笃，她深切地怀念着赵明诚，泣血为亡夫的遗著《金石录》写下一篇《金石录后序》传诸后来者。这是一千年前的两位“弱不经风”文人，为维护我们祖先的文物、文化遗存而付出全部心血的最真实的记载。
公元1949年2月，当顾紫宸又一次受命陪同维护南迁文物迁台之时，他美丽的妻子张庭月，能否也想起了李清照的这句“却道海棠依旧”？ 公元2012年底，当一群年轻的“故宫人”在回望烽烟岁月文物南迁的那段历史并开端编写《海棠依旧》这部话剧的脚本时，他们，能否也想起了赵明诚的那声呼喊：“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一定是吧，一定是的。因而，编剧让顾紫宸的孩子顾望乡，站在舞台的一角，声容并茂地朗诵了这阕《如梦令》，并且，向一切的人诉说了佛陀之子罗睺罗的故事。从佛陀处取得佛法的罗睺罗，从赵明诚处取得感化的李清照，以及从顾紫宸、张庭树处取得血脉承续、肉体源流的“顾望乡”们，俱是人类文化火光的传承者。
而这火光，诚如陈寅恪先生留念王国维先生所说的那样：“与天壤而同祀，与三光而永光。”陈先生的这句话，也是我想在此文的末尾，向一切为维护和传承人类文化而做出贡献的博物馆人，乃至一切为优秀文化的传续而做出贡献的仁慈聪慧的普罗大众们，所致以的最崇高的敬意。
★ 而当人们阅历了仓皇岁月的无情洗礼之后，那些横亘于心中的最深切的感悟，最哀痛的无法，对人难言，恐怕真的就像六如居士所说的那样，“自今意义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所以，这台剧中，最最感动我们的，也正是那文华殿前的海棠依旧，落红无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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