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卫国战争——雅典保卫战

公元前480年8月末，雅典。

城市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早在几天前，雅典城就完成了撤离，几万雅典市民全都撤走了，现在城里仅存的，也就卫城上这几百个人了。

就在一年前，雅典人得到确切的消息，波斯水陆五十万大军进驻小亚细亚的萨尔迪斯，这支军队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希腊。

六个月前，希腊人组建了一支由一万重装步兵、一万轻装步兵组成的大军，开赴帖撒利的坦佩谷，打算御敌于国门之外。但是没想到，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这次远征破产了，远征的大军一枪没发就从坦佩谷撤军了，很快，整个帖撒利倒向了波斯。

四个月前，经过探子的确认，波斯大军越过赫勒斯滂海峡，进入了欧洲大陆。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亲自带队驻守在温泉关，但是当时赶上卡尔涅利亚祭和奥运会，因此斯巴达只出动了300人，加上盟邦的军队和轻装步兵也就七千人，根本不可能守得住温泉关。雅典人必须另谋生路。

为了挽救自己的祖国，雅典人派了几个使者去德尔菲的圣所问神，去问问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雅典免于亡国的命运。

在祭祀的指引下，雅典人小心翼翼地沐浴、更衣，然后心情忐忑地进了圣所。圣所里，神托已经等候多时了。那个神托穿着少女的服装，却长着一张老巫婆的脸。烟雾缭绕中，神托的脸开始抽搐，她用异于常人的声音向雅典人严厉地呵斥道：

“不幸的人啊，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

逃离你们的家园，你们那形状高耸入云的卫城，跑到大地的尽头去吧。

......

因为火和凶猛的战神阿瑞斯飞快地驾驶叙利亚的战车，要把这座城市毁掉。

他不单单要把你们的，还要把许许多多的城市全部毁掉。

他还要把神的诸多神殿付之一炬。

......

我要你们走出圣殿，去拿出你们的勇气来面对你们的不幸遭遇吧。”

那些雅典人听了这个神谕，一个个脸色惨白，面面相觑。神的意思很明确，雅典会被彻底毁灭，抵抗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在神谕的最后，神居然赶他们出去，神居然抛弃了他们！

他们惊慌失措地逃出圣所， 跪在圣所门外哭得稀里哗啦。他们为自己哭泣，为自己的亲人哭泣，也为自己的祖国哭泣。

他们的眼泪也许感动不了上天，但是却感动了德尔斐的一位工作人员，这个工作人员叫提蒙，他的父亲是德尔斐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雅典人这副惨象，提蒙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让雅典人带着橄榄枝，以寻求庇护的姿态再去求一次神。

绝望中的雅典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听了提蒙的话，带着橄榄枝又一次进入了圣所。这一次他们跪倒在神像面前，苦苦地祈求阿波罗：

“神啊，看在我们把这些请求庇护的橄榄枝带到你面前的分上，请赐予我们的祖国一个比较好的预言吧。否则我们就不离开你的神殿，就算饿死也不离开！”

也许真是看在那堆破橄榄枝的份上，阿波罗给了雅典人第二个预言。

“用万千话语来求，用高明见解来劝，

帕拉斯（雅典娜）都无法平息宙斯的怒火。

但是，我仍想许给你们一个坚定的诺言。

在开克勒普斯圣城与神圣的奇泰隆谷地之内，

阿提卡（雅典）的一切都将倒下，

但是只有木头城墙能保留下来，只有木头城墙能够幸存，

这是宙斯给雅典娜的承诺，也是给你们和你们子孙的帮助。

不要固执地呆在原来的地方，

因为远方会来一支步兵和骑兵的庞大队伍，

在他们到来时你们应该撤退，用你们的后背朝向敌人，

但是总有一天，你们会和他们大战一场。

神圣的萨拉米斯啊！

你将把许多母亲的儿子毁灭，

这一刻不是在播种时刻，就是在收获时分。”

拿到神谕后，雅典人开了一场公民大会。

大会的议题就一条：神谕说的嘛意思？我们应该怎么办？

德尔菲神谕最贱的一点就是，它极其晦涩难懂，而且一语可以双关，怎么解读好像都有点道理，至于哪个是神的意思，只有最后出结果了才能知道。

换句现代的话来说，神谕的最终解释权归德尔菲所有。

这也是为啥德尔菲的神谕几乎没有错过——嘴长在德尔菲人的身上，人家想咋扯就咋扯。按神谕的指示，赢了，那是神谕的功劳；输了，那是你自己把神谕解读错了。

这回德尔菲给雅典人的神谕，也有点这个意思。

雅典人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啥叫“木头城墙（神谕第六行里面提到的那个）”。

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在最早以前，雅典卫城周围有一圈木头栅栏，那个应该就是神说的木头墙。

但是地米斯托克利却反驳说，木头城墙，其实是指连绵不断的战船。

读过古希腊说公众号早期文章的朋友，应该对地米斯托克利并不陌生。

在前面的文章里，我给了地米斯托克利极高的评价，我称他为“希腊的救世主”。我们可以说的绝对一点，如果没有地米斯托克利，希腊人绝不可能打赢希波战争。

地米斯托克利一直致力于发展雅典的海军。当执政官的时候他修了庇里犹斯港（这个港今天还在用）。公元前483年雅典发现了一个新矿脉，他别出心裁地提议用这笔钱打造一支海军，到公元前480年战争爆发的时候，雅典人听他的话已经造了两百艘战船。

地米斯托克利的应敌战略很明确：陆地上希腊人说啥也打不过波斯人，因此只能找一个关隘拖住敌人，然后海上和敌人决战，击败敌人的海军，切断敌人的海上补给线，逼迫敌人大部队撤军。

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认识到制海权重要性，并坚信制海权能够决定战争结果的将领。一般我们管他称作“雅典海军之父”。

地米斯托克利坚持称神谕里面所谓的“木头城墙”就是那两百艘战舰（事实上，当时是先建好了一百四十七艘，战争期间又建好了五十三艘）。

有人说，神谕的最后三行明显在警告雅典人不要打海战。但是地米斯托克利立刻反驳说，如果萨拉米斯真的要杀死很多希腊人，那神谕不应该称其为“神圣的”，既然神谕说这个地方是“神圣的”，那就说明死在萨拉米斯的不会是希腊人，而是波斯人。

神谕是解读完了，那么雅典人又该怎么办呢？

地米斯托克利给出的提议是，放弃雅典城，全面拥抱大海，妇女和孩子就近避难，男子就让他们荡起双桨，在大海上和波斯人决胜负。

我们不知道地米斯托克利是咋用他那弹簧般的巧舌说服的雅典人。不管怎么样，最终，雅典人选择了相信地米斯托克利。他们赋予地米斯托克利全权，请求他拯救这个城市。

地米斯托克利立刻就开始了雅典城的撤离疏散工作。雅典的妇女和儿童撤往特洛真。至于男人，他们则撤往萨拉米斯海峡对岸的萨拉米斯岛，在那里登船准备作战。为了配合李奥尼达的温泉关战役，地米斯托克利带领希腊联军271艘战船开赴阿特米修姆，从海路阻击波斯人。

刚开始，撤退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雅典人那叫一个恋家，没人愿意离开雅典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这个时候，又一个未来的主角闪亮登场了。

一个叫客蒙的年轻贵族站了出来，客蒙我的评价也很高，我称他为“爱琴海的解放者”。这位客蒙带领一群年轻的贵族，大张旗鼓地前往卫城，把武器奉献给雅典娜，然后立刻前往庇里犹斯，登上了战船。

客蒙带动了一大波人（详见我公众号里面客蒙的传记，后台回复客蒙即可），打这开始，雅典的撤离工作才算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了起来。

一周之后，从北边传来消息，温泉关战役希腊大败，李奥尼达战死，300斯巴达士兵全军覆没。很快，地米斯托克利带领希腊海军离开阿特米修姆，回到了雅典。

从阿提米修姆回来之后，地米斯托克利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事情——雅典还没有撤干净。

事实上，当时雅典的撤退工作刚刚完成一半。

地米斯托克利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李奥尼达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时间，就这么被雅典人浪费掉了。波斯的军队离雅典只有几天的路程，雅典居然还有一半人还在城里！等死吗？他在当天的公民大会上通报了色摩匹雷失守的消息，然后用最严厉的语气敦促市民用最快的速度撤离。

地米斯托克利了解到，大多数雅典人不愿意撤退，是因为他们不想把自己祖先的陵墓，把自己的神庙交给蛮族。为了让雅典人摆脱这种心理负担，地米斯托克利买通了城里的祭司。

第二天早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雅典娜神庙里，长久以来供奉着一只巨蛇，雅典人一直把它视为雅典娜的标志。这一天，祭司像往常一样带着食料去喂蛇，却发现蛇突然不见了，消失了。

祭司很快向公民大会通报了这个消息，这绝对是一个凶兆，雅典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地米斯托克利开了口：“看来，雅典娜已经抛弃了这座城市。”

趁着这个机会，地米斯托克利再次催促雅典人尽快撤退。不仅如此，这回他还提议雅典全部适龄男子都要登上战船服役，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

地米斯托克利刚说完，就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

这个人叫赛瑞希拉斯，是雅典一名著名的演说家。

演说家向民众疾呼不能抛弃祖先的城市，他向雅典人哭诉，说自己爱自己美丽的城市，不能弃自己的妻子儿女于不顾。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地米斯托克利压抑着满腔的怒火问他。

“去找波斯人认错吧，去求他们不要毁灭我们的城市，我们可以把地米斯托克利交出去，只要他们肯放过我们的城市。”

没有人说话。

“啪！”

一块陶片砸到了演说家身上，划破了那短暂的寂静。

“谁？谁干的？”

“啪！啪！”

回答他的，是第二块，第三块陶片，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加入了这个扔陶片的游戏，数不清的陶片砸向演说家，演说家见势不妙，打算逃跑。他不动还好，一动就被周围的雅典人扑倒了，无数的拳头向他身上招呼过去，人们把对波斯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了演说家身上，他们边打着，嘴里边骂着“叛徒！走狗！”

就在全场的声讨声中，演说家打成了肉饼。很快，这件事传遍了全城，女人们把演说家的妻子儿女全都翻了出来，伟大的雅典妇女发扬了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革命精神，用砖头瓦片将演说家全家都砸死了。

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雅典人从没有含糊过。这回也是一样，在国家安危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他们坚决和地米斯托克利，和他们的国家站在了一起。

或许，这就是雅典之所以伟大的原因吧。

经历了演说家这件事，没有人再敢公开质疑地米斯托克利的决定了。剩下的雅典人开始全力撤离，雅典的所有船只都参与到了撤退的行动中。

撤退的过程，是很痛苦的。

英国一位著名的作家，汤姆·霍兰，在他的《波斯战火：第一个世界帝国及其西征》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述，我自衬文笔不如他，就直接把他的描述誊过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哭泣的孩子一直紧紧躲在父亲身后，而母亲们则嚎啕大哭，面色苍白，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巾，脚步蹒跚。各种各样的船满载着难民密密麻麻地挤在法勒隆和庇里犹斯的水面上。色摩匹雷失陷已经过去了六天，雅典逐渐变成一座鬼城，在海滩上的人群难过地回头看着尘土飞扬的城市，城中只剩下士兵和灯光，渐渐沉寂。到了晚上，整个雅典都撤离一空，只有偶尔出来活动的狗被突如其来的寂静迷惑。很多对自己主人忠诚的家犬，跟着人们跑到海边，在沙滩上来回奔跑，朝着渐渐远去的船不停地吠叫。”

几百年来，雅典人经历过无数次的挫折、打击，但是不管哪次都没有这次这么令人绝望。

《孟子》里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句话，放在雅典人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这次战争，就是对雅典人的考验。失败了，雅典人将万劫不复，但是一旦挺过去了，雅典将成为希腊最伟大的城邦。

雅典的撤离用了六天就完成了，只剩下最后一小撮冥顽不灵的雅典人据守在卫城，他们不愿意放弃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园，打算负隅再顽抗一下。

这一小撮人，大概有几百人。他们在卫城上囤足了粮食，围着卫城修了一圈木头城墙（响应神谕的号召）。

他们就是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地米斯托克利怎么说他们都不听，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

雅典人对雅典的爱，是我们现代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1812年冬，拿破仑烧毁了莫斯科。数不清的俄国人被迫离开他们世代生存的故土。有人认为，这个事件和公元前480年雅典沦陷很是类似，彼时的雅典人，就是此时的俄国人。

他们忽略了一点。俄国人即使丢了莫斯科，他们也还有圣彼得堡，还有无数其他的城市，还有身后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

雅典人，却只有雅典。

他们生在雅典，长大在雅典，绝大多数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雅典。他们爱过的一切都在雅典。他们可以清晰地记得家门口每一块砖。那从来都不会结果子的歪脖子树，那坑坑洼洼一下雨就会积水的小路，那拥挤不堪每天都特别吵的市场，这一切尽管并不是尽善尽美，但是，这不完美的雅典早已成为雅典人记忆的一部分。早已成为雅典人生活的一部分。

没错，有时候就连雅典人自己都讨厌雅典，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毁掉这个令人“讨厌”的雅典，他们却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守卫她。

毕竟，只有这个雅典，才是属于他们的雅典，才是属于他们的家。

公元前480年8月末，色摩匹雷失守后的第九天，波斯人攻入了雅典。

波斯人来的时候，所有雅典人都在看着。

几万双眼睛，从萨拉米斯，从特洛真，从埃吉纳投向同一个方向。母亲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丈夫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大家从寄宿的地方走出来，聚集到海边，静静地等待着祖国的命运。

最难受的，还是地米斯托克利。

他孤身一人，站在一块小小的海岬上，手里紧握着长矛，一双眼睛透过沉重的科林斯式头盔，紧紧地盯着远处的雅典。身后，猩红色的斗篷随风飘扬。

随着一声惊呼，远处的天际，一道亮光划破了原本密不透风的夜幕。很快，火光就染红了半边天。

惨叫声不时传来，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夹杂其中的，还有蛮族得意的，可耻的大笑声。

“雅典......没了。”一个绝望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

人群中，传来一声啜泣。

很快，就像传染了某种疾病一样，妇女们纷纷倒在自己丈夫胸前，痛哭流涕。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看着大人们痛不欲生的样子，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

雅典的男人，却表现地异常沉着。在这个时刻，他们表现出了身为男人的担当。他们推开自己怀里的爱人，庄重地整理战甲，戴上头盔，目光坚定地望向大火熊熊的雅典城。

如果此刻，你站在他们面前，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头盔面罩。然而在这冰冷的面罩之后，热泪却在无声地涌动。

而此时，留在卫城的那几百个人，比起其他雅典人要难受得多。波斯大军来的时候，大地都在颤动。

雅典人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西边涌进城市中，他们看着那些蛮族涌进一间间屋子大肆洗劫。薛西斯把总部设在了战神山。很快，波斯人就开始向卫城发起了进攻。

事实证明，那些“木头城墙”屁用都没起到。波斯弓箭手几轮火箭齐射，木头城墙就垮了。波斯军队开始总进攻，雅典人用弓箭和标枪还击。弓箭射完了，雅典人就开始往山下砸石头。波斯大军仰攻不利，一时竟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一支波斯小分队发现，卫城后面还有一条小路能上去。卫城后面近乎峭壁，雅典人以为那里敌人不可能爬上来，就根本没有设防。波斯小分队一爬上来，雅典人心态就崩了。很多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被俘，他们纷纷从卫城跳下悬崖。另一部分人逃进了神庙寻求庇护。

圣殿庇护对希腊人很好使，但波斯人可不管那些。逃进神庙的雅典人被像狗一样拖出来杀死。很快，波斯士兵放火烧毁了卫城的一切，随着火势的扩延，整个雅典城毁于一旦。无数的神庙被彻底摧毁，无数的艺术珍宝被砸碎被抢走，就连雅典娜也保护不了自己的财富。

天亮之后，雅典只剩下一片焦土。几百年来，这座城市全部的记忆，全部的积累荡然无存。

对那几百留守卫城的人，也许我们现代人会嘲笑他们不懂得变通，但说实话，又有多少人能有他们那为了祖国慷慨赴死的勇气呢？

“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雅典保卫战还有一个后续的小故事。

在卫城上，有一个神殿供奉着一棵橄榄树——那不是一般的橄榄树，那是当年波塞冬和雅典娜争夺雅典归属权的时候，雅典娜赠与雅典的，是雅典的第一棵橄榄树。

大火中，那棵树被烧死了，树根以上都不复存在了。几个雅典流亡者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四处挖掘，想要找到那棵树的“遗体”。很快，他们就在废墟下把那截木桩挖了出来。

“这树根还活着，依旧像平时一样牢牢地附着在岩石上。

奇迹发生了——从树桩上生出一条长长的绿色新芽，迎向太阳。”

雅典保卫战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我的后续文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