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端详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赶紧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 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然儿的找宝二爷呢吗?” 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刚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 柳家的听说,便要走。 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 柳家的听了,倒吓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样跑了这里来了?” 那宝玉也不答言,不时飞走。 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意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曾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 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看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看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园门了。 宝玉忙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通知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而已。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样睡?” 宝玉道:“不论怎样睡而已。” 原来这一二年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 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怯,醒了便要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召唤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他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 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慢慢布置了。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 袭人忙连声允许,问:“做什么?” 宝玉因要茶吃。袭人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袭人笑道:“他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的。”说着,大家又睡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昔日行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就走。 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 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义?” 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实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儿做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 这都是太太的话,你们快通知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去罢。我去叫兰哥儿去了。” 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钮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叩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颖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 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忙忙前来。 果真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迭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迭他。今日此去,难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随意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一时,候他父子去了,方欲过贾母那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 “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需铰了头发做尼姑去。 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进来不惯,也是有的,不外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真实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他人做女孩儿去罢。我们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随意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 来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恶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固然说‘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佛法对等’。我佛立愿,愿度一切众生。 往常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风盛行次,未来知道终身怎样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恶人,起先听见这话,谅是小孩子不遂心的话,未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道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 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境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 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 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这三个女人听了进来,果真将他三人带来。 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见,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不幸,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 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要知后事,下回合成。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 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他人格外调皮,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 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而已。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 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迭他,未来还能够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身手的人难免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阅历过的? 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繁重。知大致,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繁重的更好些。 袭人的容貌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屋,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肠诚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调皮。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需死劝的。因而,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悄然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 不外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当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岁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原本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 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愈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 凤姐也来请早安,服侍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往常还是吃汤药。太太固然放心,我已大好了。” 王夫人见他肉体复初,也就信了,因通知撵逐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样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 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进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他说是通知了他了,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外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 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历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 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 若说他进来干正派事,说正派话去,却像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致使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 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迭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逃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狐疑,又仍命他进来照故寓居。 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进来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 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顽固了。正派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 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进来。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往常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完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 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 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岁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 往常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能够少操些心了。 所以今日岂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往常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能够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 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依我竟不用强他。” 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而已。”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亮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 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 宝玉笑道:“岂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 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 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 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 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难免又问些话。无法宝玉一心记着晴雯,允许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痛。” 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分散分散就好了,不许睡。” 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 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 宝玉满口里说:“好热!” 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衣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显露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 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样好?” 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 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 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胸,便让他二人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 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 宝玉道:“回来说什么?” 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需倒气的分儿了。” 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 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 宝玉拭泪道:“还叫谁?” 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他人了。” 宝玉道:“你胡涂。想必没有听真。”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机灵,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胡涂!”又向宝玉说:“岂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身偷着看去来着。” 宝玉听说,忙问:“怎样又亲身看去?” 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他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往常他虽受了冤枉进来,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 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进来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通知他了。他叹了一口吻,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 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往常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往常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时间,不能见面。 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外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时间。我这往常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辰呢?’ 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意看时辰表,果真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 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岂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 恰恰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 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通知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通知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通知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岂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固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怀念。” 因又想:“固然临终未见,往常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心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 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探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 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 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 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沉寂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似乎听见宝钗要搬进来,只因这两日功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真搬出。 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 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 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进来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 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慨叹’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 众幕宾听了,都讨教系何等妙事。 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自得,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 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 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 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缺乏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 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汇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者,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 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 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外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 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歼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用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 众幕友都叹道:“真实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 贾政道:“不外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 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贬责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 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 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舍身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 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怀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 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岁,立意又自不同。” 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诚恳。” 众人道:“这就而已。三爷才大未几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 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差错。”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仔细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诚恳。” 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 “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魄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见,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搥你的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的!”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 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 贾政道:“姑存之。” 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体。” 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 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续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 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恤至此?” 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 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 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气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敷衍。” 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装点装点;不然,便觉萧索。” 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 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 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身手!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往常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缺乏呢?” 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 众人赞不绝口。贾政笑道:“且放着再续。” 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联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义出来,再另措词。” 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劳了不成?” 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样样?” 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上下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 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歼灭,一战再战不胜利。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傍晚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 宝玉又念道: 纷繁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自得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坦率!” 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担负呢。” 宝玉又道: 恒王自得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今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沙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 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惶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迭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徘徊!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 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诚恳。” 因说:“去罢。” 三人如放了赦的普通,一齐出来,各自回房。众人皆无别话,不外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睛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 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往常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得衣冠划一,奠仪周备,方为诚敬。” 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苹繁之贱,能够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能够发泄了。” 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素喜的四样吃食。于是傍晚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安定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迫不得已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 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 其为质则金玉缺乏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缺乏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缺乏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缺乏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 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嗟叹;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量。 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 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 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邱,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士陇中,女儿命薄! 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由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 故相物以配才,苛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轴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芬芳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藉葳蕤而成坛畤兮,擎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眸兮,似乎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边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但是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平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沉寂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 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苕匪簠。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 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徘徊。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 小丫鬟催至再四,刚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 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 吓得宝玉也忙看时…… 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下回合成。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阴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他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 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外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义却好。只是‘红绡帐里’难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我们往常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由跌脚笑道:“好极,好极! 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而已。但只一件:固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能够,我实不敢当的。”说着,又连说“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陌生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我们?” 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竞赛’。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往常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 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无涉,我也惬怀。”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 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 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显露,反赶紧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真改得好。再不用乱改了,快去干正派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阐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了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一定能去呢。” 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 宝玉忙道:“这里风冷,我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 黛玉道:“我也家去休憩了,明儿再见罢。” 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叮嘱他明日一早过贾赦这边来,与刚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至交。往常孙家只需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 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容颜魁梧,体魄强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岁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往常兵部候缺题升。因不曾娶妻,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 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而,只说“知道了”三字,余未几及。 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不外是他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却之事,挽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而,倒劝谏过两次,无法贾赦不听,也只得而已。 宝玉却不曾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那娶亲的日子甚近,不外今年就要过门的。 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乘兴,屡屡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要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 因而,天天到紫菱洲一带中央徘徊瞻顾。 见其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外只需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想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刚才吟罢,忽闻背地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 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 往常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由的了!才刚我们太太使人找来你凤姐姐去,竟没有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这个话,我就讨了这个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 往常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样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进来的好快!你瞧瞧,这中央一时间就空落落的了。” 宝玉只需一味允许,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派话再来。” 宝玉道:“什么正派话,这般忙?” 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话,所以要紧。” 宝玉道:“正是说的是那一家的好?只听见喧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谈论王家的好。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谈论。” 香菱道:“往常定了,能够不用拉扯他人家了。” 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 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 宝玉忙笑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 香菱道:“本姓夏,十分的富贵。其他地步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长安’,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 因而,才有这个混号。往常太爷也没了,只需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 宝玉忙道:“我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样就中意了?” 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时又通家交往,从小儿都在一处玩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 虽离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么,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 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天。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 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恨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忧虑后呢!” 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 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 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样说?素日我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接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种种不宁。 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 也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凌辱惊惶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分歧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 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显露,只叮嘱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刚才慢慢的康复。好生颐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方可出门行走。这百日内,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屋里玩笑。 四五十天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的住?虽百般设法,无法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而已。因而,和些丫鬟们无微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繁华十分,已娶亲入门。 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这等接近了。 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指责强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要出来,往常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 因而,以后连大观园也不随意进来了。 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由于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义务,到底比这样宁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战争的:因而,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 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热情当心伏侍。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里的丘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 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逝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唯命是从。因而,难免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 外具花柳之资,内秉风雷之性。 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今儿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需求拿出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未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 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 他因想“桂花”二字是遏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往常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 往常得了这一个妻子,正在新颖兴头上,凡事难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便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金桂便哭的如醉人普通,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妈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 “往常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循规蹈矩,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 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张致来,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见,惟有自叹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慢慢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当心,气概难免又矮了半截下来。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慢慢的持戈试马。先时不外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后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屡屡见机行事,暗以言语弹压其志。 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得无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遗忘,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 因问:“‘香菱’二字是谁起的?” 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 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 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说姑娘不通,奶奶没合姑娘考究过。说起来,他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常时还夸的呢!” 欲知香菱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合成。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霸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派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普通幽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深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幽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幽香也是令人心神直爽的。” 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繁华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样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义,忙陪笑说:“一时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当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义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是奶奶的,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金桂冷笑道:“你虽说得是,只怕姑娘多心!” 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往常又有了奶奶,越发不与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 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而已。” 自尔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陇望蜀’的,往常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头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严肃心爱,便经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 金桂亦察觉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往常他既看上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再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益处了。” 打定了主见,俟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 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赶紧缩手。两下失误,豁琅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义,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 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声调儿都够使的了。别端详谁是傻子!” 薛蟠低头笑容不语,宝蟾红了脸进来。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的得了馋痨似的。” 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 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就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 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阐明了,就收在房里,以免他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 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 是夜,曲尽丈夫之道,极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闹,越发放大了胆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