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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勰，司空图，他们的菜单比菜还好吃。当今的文论家做出来的菜，比菜单还难吃。 二 农夫有一条牛，一匹马。 某日早晨，察觉牛被偷走了，由于牛棚的门没有锁。 耶稣说： “你从今以后，要将马厩的门上锁。” 农夫说： “人家偷牛，与马有什么相干？” 三 有时，也觉得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那是我自己心情欠佳的缘故。 有时，又觉得没有一行波德莱尔中我的意——那是我心情很坏的缘故。 四 “礼”，是中国人际关系学的精髓之所在。不幸孔丘对“礼”的阐扬和理论，在目的论与措施论上整个儿错。 五 道德，是自然生态中最脆弱的一种均衡，破坏了，就最难恢复。 希望呈现希望。 六 初临瑞士，牛奶和冰淇淋绝后地好喝好吃，后来，只觉得牛奶是牛奶，冰淇淋是冰淇淋。问问最近刚到瑞士的人，答说牛奶和冰淇淋十分之好喝好吃。 恋情？ 七 丢失了东西，好容易找回来，欢欣十分——人类在所谓进步进化中能得到的福祉，就是这些。切肤之痛，终于取得的，是本不该失去的东西。 往常大家处于多重“丢失”的状况中，“找回”的希望极微茫，由于极少人在追索，而那些东西又不会自己走回来。 或曰：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呢？ 连丢失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就等于没有丢失什么。 那就，处在“等于没有丢失什么”的状况中——那就，这个“状况”也将丢失。 八 普鲁斯特（M.Proust）的文体，纪德（A.Gide）以为读来如置身于极乐河中。伍尔科特（A.Woollcott）的觉得说是像躺在他人洗过的脏水中。 纪德的话，我认同。伍尔科特的话，我也认同。 九 诗人每擅散文，海涅，梵乐希，纪游论述，动辄轩轩霞举，逸姿天纵。易安居士《金石录后序》，叙身世，抒悲愤，无韵离骚，天鹅绝唱，然后篇引“分香卖履”一典，大失当，彼贤伉俪，何姬妾之有？ 十 悲伤有多种，能加以抑止的悲伤，一定称得上悲伤。 十一 如能将“明智”爆发得宛如“热情”那样魅人灼人，就分不清是思想家是艺术家了——曾在德国见过两次（不止两次）。 十二 梭罗啊，有便请来玩玩，我住的是五英里外才有邻居的小木屋哪。 十三 临风回想往事，像是协奏曲，命运是指挥，世界是乐队，自己是独奏者，听众自始至终就此一个。 十四 忽然喊道：哈里路亚，我终于又遭人嫉妒了。 十五 自来轻视恋情至上主义者之流，正是这种人辱没了恋情——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明明是恋情至上主义者的痴迷伤感，用在神的身上了。 这并不使我诧异。诧异的是他人读此书时难道无所察觉。 十六 恋情，亦三种境地耳。少年出乎猎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倘若俗缘未尽，宜作恋情之形上研讨，如古希腊然。 十七 写不出情诗是日日相伴夜夜共眠的缘故——文学家与世界切忌如此而屡屡如此。 十八 巨大的艺术家，并非后来巨大起来，是一同始就巨大——尚无作品的巨大艺术家，具备作品的巨大艺术家，区别仅在于先不为世知，嗣为世尽知。 “我，但丁，美名远扬，永为世人景仰。” 这声音，一二八○年就响起在亚利基利的心里，到一三一五年迫使他吐显露来。一三二一年诗人卒——往常是一九八六年。 十九 “读者选择作者”“作者选择读者”，两个命题并存。 看来是“读者”在选择“作者”，其实是“读者”被“作者”选择着的。 二十 ……狄更斯的，有托尔斯泰读。托尔斯泰的，有福楼拜读。福楼拜的，有纪德读…… 有一个这样的读者，能够满足，满满足足。 二十一 一件艺术品的初稿，常常是个错误，常常是个羞耻……就是它，最后成为杰作——为何必得以错误、羞耻始？为何艺术家自己会察觉它是错误、认清它是羞耻?为何二稿、三稿、四稿……相继迭出的错误、羞耻都被勘正涤净? 艺术家的神奇能耐就在于此。 （不成其为艺术家者的宿命亦在于此） 二十二 许多事，假如是杜撰的，就立刻索然无味。 越精炼其思想其官能，便越厌弃“虚幻”而悦取“真实”。 人，缺乏诠为芦苇哩。人是薜萝，凭其细小的灰色吸盘，暗附着“真实”。固然“真实”含有虚幻性，总比含有真实性的“虚幻”好。好什么？好在尚可暂栖于该范畴中，应用并耗费思想、官能、遣度属此一己的“时”“空”，即所谓“生命”（生命必得假借肉体，光彩的卑污的肉体，思想和官能之所在）。 二十三 政治路、宗教路、哲学路、艺术路……我目睹不时有人出于激烈的上进心而笔挺地向下坡走去…… 二十四 欧阳修诚实，“书有不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他是这样。论上句，大家都这样。下句，自然是指概念，概念上的品性品德，具有“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高尚纯真。若说在行为上，欧阳修也做不到，做不全。隐私之必要，韬略之必要，古今同情同理。 书多不曾经我读，事少能够对人言。 二十五 南宋词人的颓丧，认认真真精精致致的颓丧，确有许多愁，双溪的舴艋舟载不动。更南的南渡之后，餍饫以群居，痴而儇薄，捏造出许多愁来采购。那许多愁呀，加在一同也装不满舴艋舟。 二十六 假如我也胆敢揭持艺术进化论，有脸面说现代艺术超越古代艺术、福克纳打败福楼拜——那是多么好，多么阔气。 二十七 哈尔滨，星期日，上午，钟声大鸣，男女老少一个方向走。问： “上哪儿啊？” 答： “喇嘛台。” 再问另一些人。答： “上喇嘛台哪。” 眼看各路来的男女老少走进雄伟的教堂，大约是东正教，由于哈尔滨多的是白俄罗斯亡命者，教堂是他们起造的，洋葱头屋顶。 信徒们都很虔敬的样子，其中必有十分虔敬的，一辈子了，几代了。 几代都一辈子虔敬地在天主教堂中做礼拜，以为信的是佛、菩萨、喇嘛。 二十八 古早的艺术家，每以“天才”“谪仙”相称，由于彼此底子厚，功力深，志向大，眼光如炬，一见天赋杰出者，便慨然高度佳誉之，顾盼乐甚。 当今的艺术家倒并非特别冷静明智，也非格外谨慎谦逊，而是底子薄，功力浅，谈不上志向（至多是野心），眼光如豆，无能辨识天赋的高低。时时处处计算着：称他人为“天才”“谪仙”，那么自己呢？假定那被自己称为“天才”“谪仙”的人，不以“天才”“谪仙”回敬，岂非大蚀成本。 古人狂放而憨厚，古时分连凡夫俗子都明白：唯有“天才”“谪仙”，方能发现别的“天才”“谪仙”。 但是当今的寂寞，倒又并非由于上述的精明者所构成，而确凿是“天才”“谪仙”之流长耐久久没有降生了，所以不能埋怨那些特别精明者之流。试想：在没有“天才”“谪仙”的世纪里，大家互称起“天才”“谪仙”来，那就更不像话哩。 当今的寂寞是活该的。活该寂寞。 二十九 面对陌生的艺术品，在认知领略之前，自处于呆愕的状态中，如蜻蜓迅振翼，借以定在空中——这样的大抵是智者。 其他的人一点呆愕也没有，其他的人对艺术品（以及别的事、人、物）反响都极端机警：不了解即误解——这样，彼所了解的少之尤少，所误解的多之又多。这样，就不是智者轻视愚者而是愚者轻视智者了。 三十 欣喜奚如，眼看《传灯录续编》正在纷繁纂制中。之外，涌动的现象大致三类许： 一 票禅——犹梨园韵事之客串，格外雅，雅到发俗。 二 剽禅——窃劫前人牙慧，大言、不惭、大言愈大。 三 嫖禅——狎弄典故，僭立公案，众既哗兮，宠乃取焉。 正在海内外涌动着的现象们，索性大涌大动一番，倒也值得归而纳之，写它一部《灭灯录》，缕纪各宗熄法，然后，如是我闻，禅已被活活弄死了。 三十一 甲讲了一段话 乙说：对。 乙讲了一段话 甲说：对。 《对话录》原来是这样架构的，“对”也有，“话”也有。 三十二 苦行和祈祷，无能赎回“童贞”，唯借韬略，布阵役，出奇策，明明灭灭地巧战恶斗，以求保定生命，然后（假定是文学家）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 那终于赎回来的，已非自然的童贞，自然的童贞是碳素，赎回来的童贞是钻晶。 三十三 唯中年的无知者可怕。年幼无知，很心爱，来日方长，说不定将是个哲师圣雄。年老无知，也可喜，究竟快要终了其如假包换的真的废话了。 三十四 有的作家把五脏六腑提在手上的，假如将这五的六的往稿纸上一摆，便是文章，气息阵阵散开，读者围了拢来——由于真是这样子的，只好这样子记叙，不需再加形容描写。 三十五 凡是认定一物或一事，赋之，咏之，铭之，讽之，颂之，便逐步自愚，卒致愚不可及。中国文学每多此类荒唐行径。 三十六 神话有时很不公道，斯芬克斯好容易想象了一个谜，给路过的人猜，后来好容易被猜着了，理应很开心，引俄狄浦斯为知己，一对好谜友。但神话却规则：谜一破，制谜者就死掉。论家以为自有深化的意味意义。我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好想的。很乏味。另外，更乏味的是文学上的斯芬克斯，那文学上的俄狄浦斯刚到跟前，谜还没有听分明，谜底倒清分明楚聆到了。而且那文学上的斯芬克斯还以为这是一桩漂亮的公案。 （“公案”之谓，宜旁人提，后世提，往常当事者出面做广告，成了“快餐禅”了） 三十七 读希腊的狡赖家、诉讼演说家的遗文，只觉得声调铿锵，气宇轩昂……表陈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甚了了，分明的是古时分雅典人身体很健好，古时分爱琴海天气很晴朗，海很蓝，天海间披白袍的男人走来走去，高声讲话： “雅典人哪……”开头总是这样的。 关于古希腊的散文，我安于“不甚了了”的状态，以求歆赏他们的习尚、风度、风情、风范，这样，我很逸乐，就像也披了白袍，在天海间走来走去： “雅典人哪。” 三十八 先前的艺术是水果鲜果，后来的艺术是果酱果冻。 三十九 每种现象，都使我支付一脉心情去与之顺应，即是在外出购物的短短途中，因而也时而欢悦时而哀愁，其实都不是自己的欢悦哀愁，我单个人哪会有这许多欢悦哀愁呢。 ——选自木心《即兴判别》 注：本文节选自木心《即兴判别》，由传心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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