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婚男人 文|苏童 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依旧衣着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式样曾经过时的直筒牛仔裤,杨泊的脚上依旧衣着黑色皮凉鞋,有时分在风中看见杨泊裸露的惨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和意义。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衔上的新式公寓里,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但它曾经坏了。门口有一块草垫子,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色塑料捅,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渣滓。我敲门,或者他人敲门,冯敏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冯敏的长发胡乱地用一条手绢绾住,她的头发上分发出海鸥牌洗发膏的气息。冯敏把怀里的孩子调整好位置,说,你好。她的神色有时分慵倦,有时分欣喜,他人是无法事前预料的。冯敏说,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劳驾你给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里了,就是没空洗。杨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这些都是前两年对杨泊家的印象了。那时分杨泊正忙于筹备他的经济信息公司,杨泊总是不在家,去找杨泊实践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冯敏和他的大头婴儿,杨泊的朋友们留意到婴儿的脑袋和硬朗的头发,这一点酷似杨泊。 杨泊往常蜗居在家,往常是1989年了,世界发作了一些质的变更,慢慢趋向于瘦削臃肿,而杨泊却变得衰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测定一下健康状况,只接到一张小卡片。卡片上表明身高1米73,体重60公斤。杨泊觉得卡片内容过于简单,他问收钱的女人,就这些?女人说,就这些,你还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医院检查。杨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还是很吃惊。他记得自己的体重不时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体重减轻情有可原,身高怎样也会缩掉2厘米呢?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头说,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精确。那个女人蔑视他说,你要是不置信科学测定,能够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曾经不复存在了,秋天的时分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旧址,那是一栋黄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那是他遗忘了的唯--件私物,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怎样回事?杨泊说,这是我的。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杨泊说,滚开,这是我的东西。后来杨泊抱着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他在繁华拥堵的大街上疾走。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一个特性是他的衣着总是跟不上时节的转换,另一个特性是他的硕大的头颅,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显得繁重而又孤独。 杨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求救的,后来每逢谈到此事,王拓就很困顿。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下来一大群人,他们在往楼下搬东西。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杨泊朝王拓笑了笑说,你来了。王拓说,谁搬家?杨泊说,我。王拓说,怎样不通知我,搬哪里去?杨泊说,随意。王拓当时没认识到什么,他帮着把冰箱搬到楼下,又搬到卡车上,这时分杨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引见给王拓,王拓跟他们握完手,听见杨泊说,好了,你们开车走吧。 王拓跟着杨泊又走上楼梯,杨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态很疲惫,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杨泊忽然说,王拓,这下没有冰啤酒款待你了,冰箱让他们抬走了,电视机也让他们抬走了,王拓说,怎样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杨泊说,我借了他们的钱,没法还清,他们来搬东西,公平买卖。杨泊转过脸来,他的表情很宁静,拉了拉王拓,来呀,我还有两瓶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着呢。王拓说,这帮狗日东西浑水摸鱼,你还帮他们抬?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人少。王拓又说你还正儿八经地给我引见这人那人的,怎样还有这份心机?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大家见了面总要引见一下的,就算认识了。 走进杨泊家,王拓一眼看见冯敏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卧室里大声啼哭,冯敏的脸色惨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王拓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冯敏握着扫帚想干什么。杨泊一直没有朝冯敏看一眼,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上坐下,说,没什么,我们喝点啤酒,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着呢。杨泊拿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说,果真还凉着,挺过瘾的。这时分孩子又哭起来了,王拓看了看冯敏,冯敏依旧握着扫帚站在那里。王拓说,今天就别喝了吧。杨泊说,为什么不喝,一会儿啤酒就不凉了。这时分冯敏僵立的身体动了一下,紧接着她把扫帚从门外扔进来,撞到杨泊的腿上。冯敏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是一种抵达极限的愤恨和仇恨。她张大了嘴,双唇哆嗦,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杨泊捡起扫帚,耸了耸肩说,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禁受任何打击,她们像纸一样脆弱而肤浅。杨泊把扫帚扔到门外,随手撞上了门。他对王拓说,我们谈我们的,你用不着受他人的心情支配,有什么事固然说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王拓说。 任佳是谁?杨泊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怀上孩子了,可她坚决不肯堕胎。她说宁可不要我,也要这个孩子。我怎样也压服不了她,王拓说。 这种事情我怎样谈,应该你自己压服她。杨泊说。 她置信你,崇拜你,你的话她会听的。王拓说。 我历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杨泊说。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含我自己。王拓说,你是男子汉。 你想应用我,就拼命抬高我,这是儿童的伎俩。杨泊说。杨泊最后高声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王拓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论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挽救他人的义务。反正我闲着没事,有的是时间,我能够把世界上一切道理讲给任佳听,只是别让任佳爱上我。 这天晚上杨泊跟着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读琼瑶的小说,杨泊经过说话发现任佳崇拜和留恋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个名叫大卫的小说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名叫伊雯的小说中的女人,那个伊雯有一个非婚私主子。杨泊依据王拓的请求,讲了许多婚育的理论和利害。最后觉得累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困倦得凶猛,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王拓后来把扬泊推醒,杨泊醒来说,孩子睡了吗?王拓知道杨泊的认识错位了,王拓说,你似乎太疲倦了。杨泊揉揉眼睛说,我历来没有疲倦的时分,他听见任佳咯咯的笑声,任佳说,你这人很诙谐,我喜欢你的诙谐感。杨泊说,诙谐是生活的境地,即便你要哭,也应该哭得诙谐一点。 杨泊回到家曾经是深夜了,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空荡荡的屋子沉寂得可怕。冯敏带着孩子离家了,他估量她是回了娘家。水池边放着一盆尿布,还有一只奶瓶上的吸嘴,它们分发着婴儿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这使杨泊感到苏醒,杨泊翻开水龙头,开端搓洗那盆尿布。他想着冯敏的离家,女人就像弱小动物,一旦在自己巢穴里失去了什么,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寻觅暖和。杨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尿布,时而抓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尿布上的气息总是使他想起一些生与死的问题,想到他自己的模含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风,杨泊听见风推打着阳台上的一扇窗户,他跑去关好了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凤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卷着梧桐树的落叶,杨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风中,男孩把他的风衣像伞一样撑起来,笼住那个女孩。杨泊莫名地有点感动。他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与冯敏的恋爱。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场接冯敏。他们走过秋风漫卷的街道,他对冯敏说,秋天了,我们该有个家了。后来冯敏通知他,就是这句话使她下决计嫁给了他。 冯敏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杨泊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埋头于那本关于信息发播和反响的书的创作,屋子往常真的空寂了,这是杨泊潜认识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来临却又带来了某种复杂奇特的觉得。杨泊感到既轻松又很繁重。他回想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抵触都降生于孩子出世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杨泊不记得在冯敏分娩前能否笑了,但冯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说我疼得死去活来,你却看着我笑,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需我喊出一声,你就咧开嘴已笑,固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残忍是掩饰不了的。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他不置信自己像冯敏描画的那样残忍,他说,你这是臆造,是妄想狂。冯敏冷笑了一声,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通知你是难产,必须做剖腹手术,你为什么不肯签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杨泊说你这才是残忍,把他人想像得那么残忍自身也是一种残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欢用剖腹方式迎接我们的孩子。冯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说你说得好听,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难产,必须剖腹,假如不是我妈妈来了,我就要死在临产室了?杨泊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的说法没有意义。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产"字。玻璃门被护士不时地推开,关闭,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息。杨泊那天总是感到冷,他瑟缩在长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奇特的是他一直不能把冯敏的消费和自己联络起来,他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周围的环境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记得还有几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着彩票等候中奖一样焦的而激动。有个工人容貌的极力跟杨泊搭话,他说,你是男是女?杨泊说,不知道。等生出来看吧。他说,没做过B超?杨泊说,不知道。他对杨泊的回答不称心,摇了摇头,又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泊说,无所谓。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杨泊,忽然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杨泊没有再理踩,他淡漠地把头埋下去继续读报。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杨泊以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过程,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听从也无力听从。杨泊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报纸上有一则报道使他很好笑,报道说畜牧学家发明了一项新的科学专利,他们给母鸡戴上两片粉红色的隐形眼镜,母鸡就会大量地生蛋,蛋产量可翻三番。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翻开每一盏灯。他不是那种肉体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说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杨泊蠢笨地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他不会抽烟。冯敏曾经勉励他抽烟,她说男人应该抽烟,就像女人不应该抽烟一样。杨泊说,你这是教条。抽烟至多是无聊和苦闷的意味。冯敏说,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你连无聊和苦闷也没有,你这人那么空,什么也没有。杨泊无言以对,他觉得冯敏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话回敬她。由于他懒得吵架。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杨泊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青年,是个陌生人。杨泊问,你找谁?那人说,找你,你就是杨泊?杨泊说,是的,既然找我就请进屋吧。那人笑了笑,紧接着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杨泊被打得茫然手足无措,他听见那人说,杨泊,我就是来经验你们这些骗子的,杨泊眼前金星飞舞,他扶着门框,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然后噔噔公开楼。 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突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猖獗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是肉体错乱者,抑或真是一个上当者?杨泊扪心自问,他历来没有诈骗过谁,为人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绳,即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则:出卖信息必须经过严厉考证。不得出卖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唐,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忽然来临,把一个事业曾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突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化又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长,不只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置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他的眼睛。杨泊抽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睛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敏离家曾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后应该由一方主动缓解,否则超越五天,容易招致矛盾的激化和展开。杨泊对这种理论历来是置之一笑,他去接冯敏和孩子回家,只是由于他需求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公开了楼。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途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不知怎样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父母,固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缘由,冯敏对此有她共同的见解,她说,由于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后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措很恼火,后来快到冯敏父母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他人再来观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敏衣着她母亲的羊毛外套来开门,她一直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后来她不时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吻,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床上,杨泊侧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着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假如抱着孩子,说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能够调剂一下尴尬的氛围。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假如你有点良知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样称谓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气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敏没有说话,她精心肠修剪着指甲,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战争日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敏这时分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样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苏醒苏醒。 我不喜欢你的诙谐。到底是怎样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以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外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惧怕的是骗了他人,冯敏,我骗过你吗?你真以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敏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敏忽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奶怎样寄存?天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样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于电视机,你真实想看的话,我能够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敏正色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需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处置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敏跟在后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冯敏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没有留意到冯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日薄西山,有一天冯敏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冯敏在里面看孩子,她似乎没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敏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吧,冯敏依旧没有动,隔着工艺门帘,能够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意,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分端了两杯茶走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 任佳穿戴时兴,在什么中央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育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约是的。杨泊说,不外我很惧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黯淡。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诙谐。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弄只烧鸡。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敏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敏啼笑皆非,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化的话,然后一扭身走开了。 放屁。冯敏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他们当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样这样庸俗?土拓有点怅惘他说,天知道,冯敏原先不是这样的。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盛行一时,他们简直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巧图案华美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以至厕所的抽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看见孩子抓着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着一些崇拜他的华美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测那肯定是冯敏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他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慢慢地对蔬菜肉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有时分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假如经济信息公司搞胜利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也能够作为一门业务来运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中央。 灾害什么时分来临? 往常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留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他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不虚传的骗子。不外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约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分发现了那包价钱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杨泊当时曾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想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义。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特的心理。冯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特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样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能够作为艺术品珍藏。冯敏曾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由于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往常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缄默不时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着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后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曾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地挂着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同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往常就像过时的景色画挂在门背地。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端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样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义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着掩饰,我明白你的意义。 隧便你怎样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钱。 冯敏的脸色快速变得惨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抽泣着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着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装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怯鬼。你想去深圳,不外是想溜之大吉,逃避义务而已。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敏,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尿布,曾经尿湿了。他找了半天洁净尿布,一块也没有找到。一切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心血来潮,随手拿了一块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说,我们进来散步,呼吸一下新颖空气。冯敏走过来夺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冯敏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跟着你享福。杨泊说,为什么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敏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忽然觉得冯敏也很不幸。冯敏咬着嘴唇说,你历来不把他人当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尿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说,那不一样,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崇高多了。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着,他走进去,看见冯敏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曾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往常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特别是神色也相似杨泊,充溢一种怅惘和思索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依旧抱有敌意,你们怎样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与任佳的华诞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敏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与晚会需求准备什么礼品吧? 随意的。能够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敏点了点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着,他希望杨泊这时分能够呈现,这样他能够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假如让冯敏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坦白。谁都分明,冯敏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交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性在一同。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敏忽然问,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大好人。 请说得细致点。 老杨是个有志向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崇和信任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细致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敏有点奇特,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正由于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往常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留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冷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与了任佳的华诞晚会。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大约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着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裤上果真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着门看着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耐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里的言外之意,他说,那有什么措施?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良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文雅冷静,杨泊说,我往常不想喝酒,假如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往常不同了。我再为国度节约粮食和酒精。王拓走过来,挨着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一直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缘由,他迫不得已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觉得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固然被杨泊自己淡化了,但的确存在。 杨泊安定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肉体飘浮在一些笼统的思想领空里。他看见一切的酒杯里盛满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后下沉,如此循环,表示物质的存在;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杨泊笑容着,他感到多日来头脑第一次这样苏醒,后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的王拓,从这里进来,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着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十分熟习,他帮着把大蜡烛--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后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交谊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时分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慢慢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洞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衣着鲜艳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曾经把一切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鲜红的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华诞的高兴公主,她正在寻觅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便醉了也不失素日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堆里。他察觉他们都留意着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是没有意义的。任佳纵容地笑着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的确有一种压力,它来自他人的眼光,也来自自己内心黯淡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腰,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第四圈的时分任佳忽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不停,他觉得到后背上湿热湿热的,一股难闻的气息,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后,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一切的眼光都暖昧而慌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利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样骑着破车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脱下来,夹在后座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关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情关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冯敏恍恍惚惚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激烈反响。那种沉闷的声响使他心跳加剧,他翻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曾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哆嗦。他找根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索了一会儿,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渣滓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呈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认识的产物,但杨泊似乎等候着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候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随同着难以抑止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熟睡的冯敏。他轻手轻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分,听见冯敏在里面说话,你深更深夜上哪儿去?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敏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他人也睡不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冷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无暇阔而宁静,路灯恰到益处地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驰了几步后停下来,他向前向后察看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后放慢脚步朝广场走去。 深夜独行的觉得对杨泊曾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等候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阅历。他记得就是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敏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感动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着她。他判别她在等人,他当时决议,假如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假如是女孩,他就将开端他的恋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后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敏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坠进了恋情的深渊。 关于恋情的回想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往常看来就像一部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悠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索理想和未来,杨泊走着,大约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中止。他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特的觉得,似乎忽然置身于丧葬的氛围中,他狐疑自己在梦游,不外,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需六七个人。他想他们或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锣,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留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依旧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样也停不下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它只是心情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表示。猴子下场后,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后狗熊还热情地吹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性蠢笨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用,所以他不喜欢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终了了。杨泊最后一个走进来,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美观吗?杨泊想说真实没什么美观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能够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们把那块庞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后消逝,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后消逝不见了。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听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气。这种习气最后招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音讯。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敏提出离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察看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置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忧杨泊的神经能否出了缺陷。 杨泊深知他往常在他人眼里的形象,只需他自己深信一切正常,他苏醒而又放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展开,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桎梏,曾经上升到肉体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称心。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厚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洁净。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敏忙碌地干这些活,后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假如我们必须分开,让我进来好了。我能够住到朋友家去。 冯敏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障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独身的自由。 杨泊说,我历来没说过独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以为你和孩子障碍过我,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敏说,我不想再忍耐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黯淡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敏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用力地擦着地板,地板上汪着水迹,冯敏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湿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的眼光变得凝滞无神,冯敏听见杨泊悄然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缘由让你分开我,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吻。他说,我阳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缘由。 杨泊走到冯敏身后,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你应该置信我爱你。阳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干涸。只需一切正常起来,我的缺陷也会好的。冯敏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耐了。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冯敏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样办?冯敏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义务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以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奶和米粉,换尿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分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理论中得出的阅历。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伎俩,企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样样呢?她的伎俩胜利之后又能怎样样呢?这一点或许冯敏自己也不分明。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明智的掌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应用,只是由于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怜爱。 杨泊进来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忽然认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或许具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次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次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打败。杨泊想他或许就生活在理想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惨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似乎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往常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特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缄默了一会儿,说,那么往常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往常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咆哮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宁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假如她想死就会死去,假如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忽然想不起来任佳的容貌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往常他居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这件事荒唐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置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深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肉体联络。风很大,摩托车以高速穿越街道景色。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着,他似乎想睡了。杨泊奇特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顺应性,或许孩子对外界的顺应才干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负疚,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情,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实施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颜比素日愈加娇艳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洋溢的来苏儿的气息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浪一样翻腾的幻景。他的嘴角流显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惨白和不如人意。任佳忽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他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由于我没有死过。不外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来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觉得,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觉得。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昔日的自由和高兴。他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经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得逞后,十分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常常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措施,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细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凭觉得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样都洗砦筅电话里表白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简直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需一卷景色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酷热而浪漫的夏季。往常是冬天了,有时分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素日拥堵,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喧哗很拥堵的。人们喜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由于这天意味着新的开端。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分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怀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消弭了早晨回家的主见。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他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需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分孩子依旧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不时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措施也未能遏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迫不得已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分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丽,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悄然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隐若现的音乐声,似乎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或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颜色。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焦躁焦虑,你哭得我心情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样讲?我不喜欢暴力,我甘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宁静一会儿吧,我曾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曾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往常我只需一个措施能够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能够问心有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凶猛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同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分你不想哭了,能够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或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冷冰冷的,而阳光很暖和。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曾经升得很高很高,往常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习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一直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分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特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觉得。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形。其中包含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习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似乎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