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桥闲居在家的日子其实很短暂,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闷,或许是由于苦闷,金桥在青竹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他的朋友们到他家里开冷餐会。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能够自带冷餐,但最好不要带猪肉罐头。没有人带去猪肉罐头,在金桥家阁楼的那次聚会,朋友们盲目恪守着几个戒律,不谈眉君,不谈猪肉。但即便这样金桥的眉宇间依旧显显露无边的落寞,他简直没吃什么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发作在屠宰车间的恶作剧被金桥再提起时,冷静曾经替代了悲愤,金桥说,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写在一同?他们以为我不跟他们协作就会跟徐克祥协作,非此即彼,多么愚蠢无知的思想,他们不了解中立的意义,他们更不懂得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个不结盟国度!朋友们都看出金桥在肉联厂堕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就此告别肉联厂了?金桥说,不,至少还要去一次,我不喜皇丙极的措施,这几天呆在家里是为了调整我的肉体状态,我还要与徐克祥谈判,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人想到转机忽然来临,就在朋友们陆续分开金桥家时,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东风肉联厂担任劳动人事的女干部。作为不速之客,女干部带来的信息足以让人雀跃,她说,老徐让我来通知你,你的辞职讲演批准了,老徐让你明天去厂里,他还想与你谈一次。金桥抑止住心头的狂喜,问,再谈一次?谈什么?女干部莞尔一笑说,谈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谈得来吗?金桥想解释什么,但女干部匆匆地要走,一边走一边坦率地瞟着金桥说,老徐很喜欢你啊,他说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说你以后会出路无量呢。我看见金桥耸了耸肩,他笑容着朝几个朋友摊开双手。固然我很厌恶他人做这种西方作风的动作,但金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理所当然。我猜测是金桥在生猪流水在线的维护文化之举感动了徐克祥,但是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宜点破,我看见金桥的脸上爆发出一种绚烂的红光,他对着外面的街道吸气,再吐气,然后歪着脑袋对朋友们笑了笑,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胜利、胜利和胜利。嗯?假定这时分金桥用言语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们熟识的金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地为金桥的胜利担忧,普通说来胜利假定来得这么容易,它就值得狐疑,或许它只是一个回合的胜利而已。但是我要说那天的聚会有着难得的雨过天晴似的氛围,好朋友历来都是这样,他快乐你也快乐,他不快乐你设法让他快乐。大家跟金桥握别时都说,等看听你的好音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就发作了令人震惊的冷库事情。后来有人宣称在事发前如何预见到了金桥的不幸,我想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 金桥那天衣履光鲜而严谨,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和彩色条纹领带,一切都显现了他对最后一次肉联厂之行的注重。在经过孔庙与邮电大厦间的路口时,金桥一眼看见眉君和她姐姐在路边鲜花摊上选购鲜花,高兴的心情使金桥骑在自行车上朝那姐妹俩挥手,他高声喊道,买一束玫瑰,那是恋情和凯旋的标记。但是路上的车流人声太喧哗,眉君没有听见金桥的声音。眉君选择了一束白色的苍兰。 东风肉联厂每逢周末总是格外忙乱,金桥在几辆卡车的夹缝中挤进了厂门,他惧怕西装会沾上油腻,痛快把它脱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厂区里四处回荡着肉猪们粗声粗气的嚎叫,穿白色或蓝色工装的人们在卡车上下搬运着加工过的鲜猪肉,而屠宰车间的圆窗内人头攒动,两个女工从吵嘴到相互漫骂的过程很明显也很快捷。猪、猪屎、猪脑子,猪×。这些粗鄙的声音再次顶进金桥的耳朵,他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不以为然了。金桥闯进徐克祥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分,对面政工科里出来一个人,他看见金桥眼睛一亮说。喂,你就是金桥吧?你顶住了屠宰车间的不良歪风,我们要褒扬你的,金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金桥说,我不要褒扬,我要找徐克祥。那个人说那你到冷库去吧,冷库今天很忙,老徐又去辅佐啦。徐克祥果真在冷库里。金桥想把他叫出来,但徐克祥在里面喊,你进来吧,穿上棉衣棉裤,进来边干边谈,不会受冻的。金桥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他在穿棉衣棉裤时很担忧自己的衣裤会不会被挤皱被弄脏,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咬咬牙与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库里由于很冷,由于要坚持低温,劳动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需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女工拖着小车来回地跑动,一个女工端详着金桥说,你也下冰库?怎样,才来没几天就选拔啦?金桥没有理睬她,他对女人总是宽庞大量的。金桥走到徐克祥身边,他觉得徐克祥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更显清瘦和憔悴,往常徐克祥的神态让金桥联想起外交家老焦暮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丛里踏雪而过,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冷库里没有梅花,而徐克祥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是一条冰冻猪腿。 你让我来谈谈。金桥说,你让我来谈谈?边干边谈,否则你会觉得冷,徐克祥把小拖车里的猪腿整划一齐摞在一同,他说,像我这样干,卖力一点你就不会觉得冷,我们边干边谈。可是,我们谈什么?金桥试着搬起一条猪腿,他忽然想到他应该先谢谢徐克祥,于是他把戴着棉手套的手伸过去,在徐克祥的手套上拍了拍,就这么握一次手吧,金桥说,我很快乐你批准我辞职。批准你辞职我很不快乐,所以我罚你一回,陪我干活,陪我谈当前的国际形势。徐克祥嘴里吐出的热气遮住了他半边脸,他的声音听来喜怒难辨,不外你从今天起就不是肉联厂的人了,徐克祥说,你能够不听我的,我知道你厌恶猪肉,你假定没兴味呆在这里能够分开。 不,我呆在这里,往常看见猪肉的意义完整不同了。金桥想了想又说,我陪你边干边谈,为了老焦,我陪你边干边谈。谈什么呢?就先谈老焦吧,金桥我考考你,老焦是哪一年哪一天死的?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日。 老焦死的时分身边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老焦死得很凄惨。 是没有人,但有一群老鼠,老鼠啃光了床头柜上的馒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老鼠还把枕边的眼镜搬来搬去的,它们想把眼镜带回洞里,但眼镜最后卡在地板缝里。你怎样知道这些细节? 我亲眼看见的。那会儿我当兵,我看守老焦。怪不得,怪不得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老焦,我是东风肉联厂的指导,他人背地里都叫我猪头,只需你 没叫过。 那是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人,他们只喜欢凌辱和贬损人,你在这里曲高和寡 ,跟我一样。 你往常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肉联厂终于来了一个好青年了,他尊重我崇拜我,可是我知道好青年都不喜欢肉联厂,肉联厂留不住一个好青年。我们谈点别的吧,不谈切身利益,你不是说要谈国际形势吗? 其实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味,我只关怀肉联厂的形势。你要关怀。不论你在部队还是在肉联厂,你都应该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老徐你别笑,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置信我的真诚。喂,你知道这届美国总统竞选吗,布什、克林顿,两个抢手候选人,你看好谁? 克林顿是谁?就是那个电影演员? 不,是阿肯色州州长,很年轻的一个候选人。那他肯定不行。布什我知道,他很稳健,让人放心,再说他对中国不错。你看好布什?对,看好布什,那个什么顿的不行。 就由于布什稳健?其实稳健和激进只差半步,我倒是看好克林顿,他更契合当代政治家的规范,怎样样,老徐,我们来打个赌,我赌克林顿,你赌布什,到年底选举结果出来,谁输谁请客。赌就赌,把手套摘了,我们勾勾手指。 他们准备勾手指打赌的时分,听见冷库的铁门重重地响了一声,与此同时天顶上的几盏电灯同时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使两个人惊惶地跳了起来。 林美娣──朱英──陈丽珍──徐克祥高声喊着几个女工的名字,但冷库里一片死寂,独一的回音是冷气机组里水的回流声。 她们走了,她们不知道我还在冷库里,徐克祥在黑暗中寻觅着手表上的夜光,他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们又早退了。她们像做贼一样地锁门,做贼一样地溜出厂门,她们以为我走了,否则她们不敢早退。 往常怎样办?我们肯定出不去了吗? 再等等看,我希望她们在跟我开玩笑,不外开玩笑的可能性不大,她们忘了检查一遍,看看冷库里还有没有人,她们脑子里只想着早点溜掉。也怪我,冷库是保险重地,我不该让林美娣她们在这里担任。 我觉得温度越来越低了。金桥在黑暗中蹦跳着,他说,我们不会不时这样冻下去吧?是不是应该找一下警报器,要不我们找到冷气机的开关,关掉冷气就行了。 没有警报器,冷气阀上个月就坏了,我让小于他们修,我猜他们还会拖上几天。徐克祥继续在黑暗中探求着,他似乎找到了冷气阀但他没有能扳动它,该死,果真还没修,徐克祥骂了一声,他说,金桥,你看看肉联厂的这些人,你往常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放你走了。 金桥凭着方位感去寻觅冷库的铁门,他觉得他找到了,来人,快开门。金桥捶打着铁门一遍遍地呼啸着,但是铁门外也是一片死寂,他觉得外面的人应该能听到铁口的碰撞声,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剎那间金桥的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见,他狐疑肉联厂的一百多个工人都曾经下班了。别叫了,没有人会听到,人曾经走光了,他们看见我不在厂门口,肯定都提早走了,金桥,别惧怕,到我这边来,让我们一同想想措施。你找到别的棉衣棉裤了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快冻僵了。老徐,我觉得这是一同阴谋,就像国会纵火案,就像水门事情。 不,他们不是搞阴谋的人,他们是擅离职守不担任任的人,我往常很后悔没早点去把住厂门,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不,后悔没有用,金桥你过来,我把我的棉袄脱给你,我比你抗冻。往常不是搞人道主义援助的时分,我不要你的棉袄,我们能够靠在一同,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活动,或许能挺到明天早晨。金桥, 我没看错你。你是肉联厂最好的青年,来,你靠着我,把你的手给我,我们刚才不是在勾手指打赌吗?你说你看好谁?克什么顿? 我看好克林顿。我看好布什。金桥觉得徐克祥握着他的手,就像父亲握着儿子的手,这使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暖和。但是冰冷的气流曾经像巨兽一点点地吞噬他的身体和思想。他把手放在徐克祥的手上,他想更细致天文解已故外交家老焦生前的故事,但他觉得嘴唇被冻住了,思想和言语也被冻住了,他想活动自己的手脚,手与脚却失去了知觉。他依稀看见棉袄棉裤中手与腿上结满上冰花,没想到我也被做成了一块冷气肉。他张大嘴想让徐克祥听见他的诙谐,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诙谐也被冰冷吞噬了,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金桥握着徐克祥的手,慢慢沉睡过去,他听见徐克祥说,别睡,千万别睡,金桥你快睁开眼睛。但他曾经无力睁开眼睛,他愿意让时间在此停留,由于他又登上了那架庞大的飞机,那架横掠欧亚大陆的飞机,他看见已故外交家老焦和他坐在一同,而他们座位的前排后排坐着神交已久的美、英、德、法、日等国的首脑,让我们来谈谈新的世界战争计划!他看见自己在那次巨大的旅游途中站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宏亮、自信、诙谐,分发着无可比较的魅力。 冷库事情后来被证明是一同意外事故。女工们第二天发现那两个不幸的冰人时他们依旧站在那里紧紧地握手。正如两个死者奇特的临终姿势,事故的前因结果也令人扼腕嗟叹。肉联厂的红色围墙外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朋友们都说这个春天原本是越来越美好的,不知在哪里出了差错,五月的鲜花和阳光忽然变成了冰冷和死亡的记忆,他们失去了好朋友金桥,也失去了一种高雅文化的风范,他们将无法自创金桥共同的追求圆满的处世哲学,从此也不再有人怀着激情向他们传播有关中东战争、日美贸易或者总统竞选的最新信息。春天以后我们许多人都成了素食主义者,这种习尚的构成渊源于金桥生前的女友眉君,听说眉君有一天看见餐桌上的炒肉片后放声恸哭,砸碎了一堆碗碟。眉君的悲伤很快感染了我们,我们都开端戒食猪肉,作为对金桥的一种留念,当然许多场所许多时辰我们都会想起金桥,譬如那年冬天──冬天距离春天也不外是一箭之遥,那年冬天我们从电视和广播中知道了美国总统竞选的结果,不出金桥所料,克林顿登上了总统的宝座。 操作时微信一对一沟通更方便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