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一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同窗受初恋感情的搅扰,去问钱先生了,我不知道钱先生是怎样回答她们的,只知道他很认真地听她们的诉说,很了解她们的困惑,回答得很中肯,缓解了她们的苦恼。 我1959年考上华东师大中文系,开端在文史楼311教室听钱谷融先生的现代文学课程或讲座。第一次看见他,他一身驼色西装,在文史楼后的新力斋走廊上不疾不徐地走过,风度翩翩,很引我留意。他在课堂上有时讲得兴起,可能身上有点热了,会脱下西服,搁在讲台上。在那两年前,他因发表长篇论文《论“文学是人学”》遭到当时上海文学界的批判,彼时虽余波未息,但是却名声日隆。我们普通的学生,没有受过当时那些生硬理论的锻炼,并不受外界批判的影响,只是十分喜欢听他讲课和看他的文章,它们都是充溢感情,娓娓道来,富于感染力的。时间长了,我觉得钱先生文内文外,言谈容止,都显显露文学的气息,简直似乎是文学的化身。 钱先生主讲中国现代文学,总是请求我们要好好地阅读优秀的作品,沉浸进去,去体味、鉴赏它们的益处,特别是作品所包含的感情,而很少讲笼统的概念,也不大讲什么特别的剖析措施。他曾中止过最传统的“串讲”,让我们领略作品的原汁原味。记得他曾给我们“串讲”过鲁迅的《秋夜》和另外一位作家的散文佳作。他常说“情致”这个词,说到某个作品有情致时,会显露有点神往和陶醉的神色。有无情致,似乎是他心目中文学作品最可贵的东西,只是我们很难掌握、体会,说是“诗意”“情味”“气息”“滋味”之类吧,但又不全是,难以言传。听说他爱读《世说新语》,就是由于它里面的写人、叙事富有情致。钱先生给我们剖析过鲁迅《朝花夕拾》的《小引》,挑中间读了几段,读得有滋有味。读到鲁迅回想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说“都是极端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迷惑”几句时,似乎他自己、同时也让我们都尝到了那种滋味。后来有一次他和我提到一位现代文学史上十分著名、后来被归类为“社会剖析派”的作家时,钱先生说“他的作品没有诗意”,没有诗意,当然谈不到情致了,并不是很好的作品,固然这位作家主要写的是小说。他以为,小说等叙事作品与散文不同,主要是描写人物。但也要有情致,有诗意。 上世纪60年代摄于苏州 那么怎样认识、评价小说等叙事作品中的人物呢?曹禺的话剧《雷雨》中的繁漪,文弱、忧伤,但有时她的恨似乎一团火,能把人烧毁。钱先生并错误这个人物下一个断语,而怀着同情,细致解释她在周公馆的处境,讲专横、伪善的丈夫周朴园怎样令她窒息,讲周朴园的儿子周萍对她始乱终弃,又如何使她失望。在解说过程中,我们逐步贴近了繁漪的心,了解到她的痛苦。他对周朴园内心的剖析也十分深化,洞见他彻骨的虚伪和冷漠。同时,也让我们看到繁漪的对立里有一种美。什么是丑,什么是美,都在他的讲述中说出来了,却没有一句说“这个剧本揭露了封建阶级的实质”、“具有教育作用”之类的话。 何其芳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的一首诗里有一句“去以心发现心”,钱先生是很喜欢何其芳的作品的,他并没有在文学批判文章里和课堂上援用过这句诗,何其芳这句诗也不是特指文学。但我以为钱先生在文学批判、作品剖析致使实践生活中都是这样做的。我们读书时,听说有一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同窗受初恋感情的搅扰,去问钱先生了,我不知道钱先生是怎样回答她们的,只知道他很认真地听她们的诉说,很了解她们的困惑,回答得很中肯,缓解了她们的苦恼。 “去以心发现心”能够说是文学作为“人学”在批判上的一种细致表示,也是钱先生真诚对人的表示之一,看待文学和对人(当然是指大好人)都要“真诚”,这是钱先生常常说的话,也是他的人文情怀中最动人的东西。由于真诚,所以他说自己没有说过后悔的话。我曾看到一个访问者在一篇短文中说,钱先生有孩童般的笑容,说得对。那是他真诚品性的自然流露。能够说,钱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钱先生的情怀中,充溢诗意之外,就是真诚。 1947年元旦,钱谷融与杨霞华结婚,夫妻俩相濡以沫已60余年 真诚和诗意,是相伴共生的。两者相较,钱先生更看重真诚。记得多年前我在他家里遇到一位外地来的同行,坐下不久就大声地、与人争论似的,口若悬河地讲他对某个文学问题的见地,也不论人家听不听,显得有点粗鲁。我有点恶感。钱先生似乎留意到我的神色,待他告别后,钱先生对我说,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他深信自己的观念呀,不要看不惯这样的人。 钱先生似乎没有写过诗。但我觉得他的生活是有点诗化的。他厌恶虚伪,远避低俗和粗暴。他爱读《世说新语》,爱到空明的大自然里去。他喜欢旅游,看看湖光山色。“文革”后期,钱先生与中文系一批青年教员和工农兵学员到野外去“拉练”,直走到广德地界。其间,每个人都要写一篇对拉练的体会文章。到南浔那天,晚上开会中止交流。钱先生的体会文章里有一处说:我这次出来,“呼吸到大自然的清新空气,饱餐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十分高兴。有一个工农兵学员发言,对这两句话大加批判。他理直气壮地责问:拉练是为了“苦练铁脚板,打击帝修反”,你是游山玩水来了?!其实钱先生是说了他的真实心情啊。 往常钱先生很老了,进来游山玩水很难了,就简直每天都到离华师大二村居所很近的长风公园去走走、坐坐。我多次看到他坐在公园背风的湖边,随手拿着两三张报纸看看大题目,更多时分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我过去曾问过他是喜欢山还是喜欢水?他说是水。我想起古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话,觉得钱先生正是一个对人和人生有深化洞见的智者,当然同时也是一个深谙人道主义的仁者。 上世纪70年代,一家四口合影 钱先生讲文学的意义,很少笼统地讲文学的教育作用。在钱先生那里,文学的审美作用、认识作用、教育作用是紧紧分离在一同的,水乳融合,无从分拆。他以为,文学的中心是写“人”,写人的命运和肉体世界。假如一个作家能够以人道主义的理想和爱憎感情,去表示人物,表白出人们对美好世界的向往,这样的作品,就能够感动读者,提升他们的整个肉体境地。钱先生在一些回想文章里,不止一次深情地说,许多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使我的心灵得到升华和进步”。在钱先生看来,文学的审美作用、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是共同起作用的。其中,以深化、美好的感情包含似有若无的情致感动读者,是首要的。我至今还是深深服膺他的见解,不喜欢重在运用笼统概念中止逻辑推理的论文,由于它们不能触动我的感情,吸收我。 这不是说钱先生的文章不考究理论逻辑。钱先生的理论文章和讲课,有很强的逻辑性。他顺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感情,一步一步写下来,十分合理而流利,构成气势,能够一口吻读下去。当然,他的感受是经过提炼的。提炼之后,构成的常常是他共同的概念和观念。他不随意运用与自己不甚相合的概念。他曾说,假如在课堂上讲他没有体验过的他人的观念,自己听着觉得声音都是空泛的。他在《论“文学是人学”》中,说到有一篇论文,前面有一步一步正确的剖析,本可自然地得出应有的结论,中途却断了线,被一个现成的权威性观念牵引过去,腾跃式地匆匆作结。这样,文章在这里构成了阻隔,也未能提出他自己新的正确的观念。这是很可惜的。钱先生的论文,则总是顺着自己的理路和感情,或快或慢,起落有致地抵达结论,似乎瓜熟蒂落。韩愈在著名的《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低者皆宜。”钱先生论文有气势,不外它不是凌厉之气,却如涓涓细流,浮在其上的词语、文句温雅而有节拍感,真是“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低者皆宜”,所以很多人尚未真正了解他文章的内涵时,已遭到吸收,具有与我国模范古文相似的作风。 当然钱先生的文章作风主要是现代的。他出生于1919年,那一代的学人深受五四文学的影响,钱先生英语又很好,能读英文原作更使他的言语具有现代风貌,流利而缜密。但他可能觉得仅是文言词语,不大能表示他的人文情怀。因而常融汇古今,糅入精炼、典雅、富有诗意的文言词语,来表白自己的意义。这样的言语,既内涵深化,又不粗陋、寒碜,构成他特有的言语作风。他还考究言语自然,冷静。他曾批判我的文章比较呆板。他教我说,写文章,有了上一句,一定要有下一句,把意义伸足才好,不要拘谨、局促,片面地追求扼要。我至今做不到,这不只由于我言语功夫较差,也由于做人不能冷静自如。文学真是人学啊。 说钱先生融汇古今,不只在于言语作风上,也表往常整个文学写作的气度上。五四文学是反封建的反动的战役的文学,散文、评论大多写得尖利、猛烈、彻底,“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与传统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相对立。钱先生是具有五四肉体的。他的文章,在谬误性问题上十分坚执,例如在“文学是人学”的主张上从不退让。这是五四之风的传承和发扬。但他又观赏“温柔敦厚”,这却与古人分歧,并不狭隘。他的文章就是写得温柔敦厚的。他与人论辩的文章,承认对方的观念时绝无尖刻的语句。钱先生平常为人也是如此。我历来没有看到他正颜厉色地说话,也不喜欢与人争论。当年开各种大小会议批判他,有的人很猛烈,他也不则一声,有时只是笑一笑,表示出他的不同意。 坚持谬误,又温柔敦厚,这是钱先生为文为人的作风。 (刊于2017年3月23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这是“朝花时文”第1152。 投稿类型:散文随笔,尤喜有思想有观念有干货不无病嗟叹;当下热点文化现象、抢手影视剧评论、抢手舞台演出评论、抢手长篇小说评论,尤喜针对热点、切中弊病、抓住创作倾向趋向者;请特别留意:不接受诗歌投稿。或许你能够在这里见到有你自己呈现的一期,特优者也有可能被选入全新上线的上海察看“朝花时文”栏目或解放日报“朝花”版。来稿请务必注明地址邮编身份证号。 “朝花时文”上可查询曾为解放日报“朝花”写作的从80岁到八零后的200多位作家、评论家、艺术家和媒体名作者的力作,猜猜他们是谁,把你想要的姓名回复在首页对话框,假如我们已建这位作者目录,你就可静待发送过来该作者为本副刊或微信撰写的文章。你也可回到上页,看屏幕下方的三个子目录,阅读近期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