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赏析 转自星期一诗社 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写丽人意态之美、服饰之华、饮馔之精、势焰之炽,不动声色而讽意自见。明陆时雍曰:“诗,言穷则尽,意亵则丑,韵软则庳。杜少陵《丽人行》、李太白《杨叛儿》,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则也。”清钱谦益曰:“此诗语极铺扬,而意含讽刺,故富丽中特有清刚之气。”二说确是的论。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是杜甫最早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作。全诗以“道旁过者问行人”划界,上段纪事,下段纪言。纪言部分又自相接应,以“未休关西卒”应“开边意未已”,以“租税从何出”应“千村万落生荆杞”,被前人称之为“条理秩然而善于曲折变化”。全诗四换其韵,三、五、七言错杂,以大开大阖之笔叙事传情,不蹈袭前人而尽得《诗经》、乐府之风神,正所谓“像我者死而学我者活”也。故明代胡应麟评曰:“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得之。”此诗即其一证。又,清施鸿保《读杜诗说》于此诗指瑕曰:“‘见’、‘闻’二字似互误。村落荆杞当云见,不当云闻;鬼哭啾啾当云闻,不当云见也。或言诗作于长安中,故于山东二百州云闻;是送人至青海者,故于古来白骨云见,说亦可通,然究与下句皆不可连解。”读诗之心细,直细过毫发,故而有此发现。言之成理,录出以飨今之读杜诗者。 前出塞 (其三、其六)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两诗结构相同,俱在四句处划断。前四句“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清黄生辑《杜工部诗说》语);后四句征人自述心思,亦颇达款曲。然杜公以仁者之心言兵,必如宋襄公,所向无不败者。惟“射人”一联,能得战胜之要,故至今仍活在人们口中,且将含义推而广之。 后出塞五首 (其二)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沉着爽峻,千军万马之壮阔军容尽于文字间见之。《前出塞》写哥舒翰西征,其辞悲;《后出塞》写安禄山北伐,其辞乐。《杜臆》称:安禄山招募赴蓟门者,其时“势已盛而逆未露,且以重赏要士,故壮士喜功者乐于从之”。诗中主人公怀着“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其一)的心志应征入伍,最后带着“跃马二十年,恐孤明主恩”醒悟逃归。首尾相顾后再看此篇壮辞,愈见老杜叙事安排之深刻用心。人物心态之波澜曲折,人物命运之起伏跌宕,直是小说笔法。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慄!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当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写自京师赴奉先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议论纵横,要在讽皇亲国戚之奢侈,悯黎民戍卒之苦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句为点睛之笔,令人触目惊心。苦乐不均,潜伏着种种危机,故心中有无穷隐忧。安史为乱之征,已在笔端也。愤然慨然,沉郁沉痛,俱是老杜本色,不愧“诗史”之称。清卢世曰:“《赴奉先》及《北征》,肝肠如火,涕泪横流,读此而不感动者,其人必不忠。”(《读杜私言》) 诗于篇章结构上分为三段。开篇至“放歌破愁绝”为第一段,自述心志与处境:诗人曾窃比稷契,也曾志在江海。是“穷年忧黎元”的热忱和“葵藿倾太阳”的物性,使他不忍放弃仕途;但耻事干谒、不事蝇营的性格,又让他困顿下僚。尴尬的处境,使他既无法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又背离了巢由般独善自守的心志,所以只能靠“沉饮”“放歌”来破闷遣愁。“岁暮百草零”至“川广不可越”为第二段,写路途之艰难及闻见。“老妻寄异县”至终篇为第三段,写还家后家中之惨状。通篇实录与咏怀相结合,而以“咏怀”为全诗之主旨,小中见大,由家及国,以“意”胜而不以“艺”胜,读之真令人“叹息肠内热”也。 悲陈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杜甫身陷叛军之中,故以虚笔、远笔写战事,以实笔、近笔写胡兵,是一份视角独特的战地实录。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此诗曰:“陈陶之悲,悲轻进以致败也。官军之聊草败没,贼军之得志骄横,两两如生。结语兜转一笔,好,写出人心不去。” 对雪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题曰“对雪”,实对雪而感事也。仇兆鳌曰:“乱云急雪,对雪之景;樽空火冷,对雪之况;前曰愁吟,伤官军之新败,末云愁坐,伤贼势之方张。”全诗涵盖丰富而首尾贯注,“多新鬼”与“独老翁”,“樽无绿”与“火似红”,对仗工巧,颇见遣词用字之匠心。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此为杜诗名篇,亦是熟篇。春景春物,在常人眼中,皆可喜可爱者。然在忧思憔悴之人眼中,却反增其愁绪,即所谓“景随情化”(《围炉诗话》)、“愁思看春不当春”(《唐诗归》)也。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情。正如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所云:“‘溅泪’‘惊心’转因花鸟,乐处皆可悲也。”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曲江池,实长安第一胜景,这里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每逢中和(二月初一)、上巳(三月三日)之节,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商贾庶民,莫不毕集。上巳日玄宗赐宴群臣,新科进士宴集,皆在此地。然而当长安陷落安史叛军之手,曲江池一片萧然,再无往年春日那歌舞喧阗的景象。诗人所以要“春日潜行曲江曲”,正抚今追昔之意也。清黄生评曰:“此诗半露半含,若悲若讽。天宝之乱,实杨氏为祸阶,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又以为老杜此篇在白居易《长恨歌》之上,曰:“《长恨歌》今古脍炙,而《哀江头》无称焉,雅音之不谐俗耳如此!” 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 (其一、其三)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 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 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 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不肯陷身贼中,耿耿忠心,此中见之。清黄生曰:“公若潜身晦迹,可徐待王师之至,必履危蹈险,归命朝廷,以素负匡时报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 述怀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后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出于实事;“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出于实情。实实在在写来,便有平中见奇之效。叙事用情、遣词造句,俱以朴拙老到见长故也。清申涵光以为,“此等诗无一语空闲”,确是的论。 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慄?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竟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吴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正襟危坐,曲折用笔,妙在有照应与无照应、似穿插而非穿插之间。或以为直是太史公记传笔法,或以为自可作谏章读诵,或以为“当于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乱、时断时续处得其篇法之妙”(明锺惺语)。细细观之,篇中叙事、论议,笔法多所不同。写山树果实“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体物细腻;写家中苦况“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语调幽默;写小女学母施妆一段,情状毕现,最是可人:“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此或由晋左思《娇女诗》“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之句生发而出,但确可见出老杜之真性情。然诗中把肃宗打发他探家事写成“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刚为上疏救房琯事险些掉了脑袋,如今却“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玄宗赐死杨玉环明明是出于无奈,诗中却说是“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肃宗明明是抢班夺权,乘危自立,却誉之为“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凡此种种,则无不见出老杜之愚忠,而且是愚不可及。 其愚不可及,其忠不可及,其体物之精妙与用笔之老到亦不可及,这便是老杜其人其文。所以说欲识老杜,不得不读《北征》;识得《北征》,方识真老杜也。 洗兵马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只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肉葡萄宫。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清河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辞旨宏放,音韵流转,有石钟山窾坎镗鞳之声也。老杜以为,邺城一战,可以定乾坤,故以“洗兵”之词为祝,取武王伐纣之吉也。武王伐纣遇雨,武王称之为“天洗兵”(或作“洒兵”),此自然是洗兵利战之意;武王马到功成,战无不胜,正应“洗兵”之说。故“洗兵”又有一战而捷,一战而罢意,此正老杜之所取。然自“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诗语一出,“洗兵”竟成了罢战息兵的代用语。老杜之纵横老笔,确有令人啧啧称奇处。 潼关吏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以问答体纪事,信实可征,当补正史所不载也。末言“慎勿学哥舒”者,正如王嗣奭《杜臆》所说:“潼关之败,由杨国忠促战所致,罪不在哥舒,当时只少一死耳。公特借翰以戒后人,非专归狱于哥舒也。” 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诗中主人公乡里,总共百余户人家,五年战乱,竟涤荡殆尽。诗中主人公则落到无家可归、亦无家可别的地步。家,久已空巷,惟有狐狸与之相对,读之令人顿有风诗《东山》之想。尽管《东山》篇还乡士兵念中的家是“果裸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但家中毕竟还有妻子“洒扫穹窒”以相待;而杜甫笔下的还乡士兵非但孑然一身,且老母竟在他出征之年死于沟溪!《东山》中人将和分别三年的妻子团聚,此无家之人却要在服役五年、还家未久之际再度应征。无家可归已是悲哀,无家可别则更是惨凄,此正杜公老笔之独到处也。明代王嗣奭评曰:“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此语确是的评。 岁暮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 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 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 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杜甫作此诗时五十一岁。流离困顿,衣食难以为继,然仍是不肯忘君。“济时”二句,最可见出心志。仇兆鳌评曰:“此诗忧乱而作也。上四岁暮之景,下四岁暮之情。烟尘鼓角,蒙上用兵。当此流血不已,请缨无人,安忍惜死不救哉。故虽寂寞之中,而壮心忽觉惊起,可见公济时之念,至老犹存也。”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此是杜集中名篇。气象雄浑而纡徐有力。“锦江”一联承“花近高楼”而来,“北极”一联承“万方多难”而来,末借望中之二主庙、武侯祠,叹国事之悲哀与自身之寂寞,结构谨严而言外有意。“万方多难”之际,诗人只能如躬耕陇亩的诸葛武侯那样,在歌吟中抒发壮志与悲情,岂不哀哉!明代王嗣奭《杜臆》最得老杜胸臆:“首联写登临所见,意极愤懑而词犹未露,此诗家急来缓受之法。‘锦江’‘玉垒’二句,俯视弘阔,气笼宇宙,人竞赏之,而佳不在是,止作过脉语耳。北极朝廷,如锦江春色,万古常新;而西山寇盗,如玉垒浮云,倏起倏灭。结语忽入后主,深思多难之故,无从发泄,而借后主以泄之。又及《梁甫吟》,伤当国无诸葛也,而自伤不用亦在其中。不然,登楼对花,何反作伤心之叹哉!” 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安史刚平,吐蕃又起。举目四望,竟无以家为。“恸哭秋原何处村”,正诗人茫然四顾之态。首四句一气滚出,于律体中逞歌行气势,于景语中寓时代战乱,确是老杜特色。 宿江边阁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 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开篇关合一“宿”字,结尾收以“不眠”。“薄云”“孤月”,不眠之所见;“鹳鹤”“豺狼”,不眠之所闻。所以“不眠”者,为“无力正乾坤”也。诗人之情愫,由此见之。全篇悉用对句,古朴而苍凉。 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此“秋兴”者,因秋而遣兴也。触夔州秋景,兴故国之思,身居巫峡,心望帝京。八首为组律,首尾相衔,一气贯注,富丽雄浑,沉着痛快。追忆京华盛日,则色彩缤纷;感叹西南漂泊,则情调低沉。总而观之,其气象如云蒸霞蔚,其思绪如天风海涛。各章由眼前景而思往日事:一忆长安故园,二怀京华奉使,三念匡衡抗疏,四忧京都战乱,五思朝圣恩荣,六叹胡尘犯阙,七记汉唐之盛,八想文才气象。每章皆怀昔伤今,感情起伏跌宕,波澜壮阔,故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明郝经评曰:“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响;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此阁夜伤乱之作也。上四,阁夜景象;下四,阁夜情事。“五更”一联,雄浑壮阔,最为后世所推崇。“三峡星河影动摇”,虽宵霁之景,却暗含典事。《史记·天官书》注曰:“左旗九星,在河鼓左,右旗九星,在河鼓右,动摇则兵起。”又《汉书·天文志》曰:“元光中,天星尽摇,上以问候星者。对曰:‘星摇者,民劳也。’后伐四夷,百姓劳于兵革。”“影动摇”者,正与兵乱关合。用事之不着痕迹,令人叹为观止。故明胡应麟评曰:“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 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昼梦”者,白日梦也。诗人将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心愿冠以“昼梦”之题,全篇顿生讽意。二月为农耕之月,“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正见老杜悲悯之心也。 岁晏行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铁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此诗距杜甫辞世不足两年,可知诗人忧国忧民之心至死未泯也。恰如宋代名相李纲在《杜子美》一诗中所评述的:“杜陵老布衣,饥走半天下。作诗千万篇,一一干教化。是时唐室卑,四海事戎马。爱君忧国心,愤发几悲咤。孤忠无与施,但以佳句写。风骚列屈宋,丽则凌鲍谢。笔端笼万物,天地入陶冶。岂徒号诗史,诚足继风雅。呜呼诗人师,万世谁为亚?” 书怀遣兴·永夜角声悲自语 夜宴左氏庄 风林纤月落,衣露静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诗写夜宴情景。虽尚未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但描绘细腻而不见痕迹,是风韵佳妙的成功之作。中间两联是历来称道的佳句。“饮杯看剑”之举在诗中已成为一种意象,象征着昂扬向上的精神和政治抱负。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杜甫人在盛年而仕途蹭蹬,故投诗韦左丞,以求援引。诗中自矜自重、自怨自艾、自悲自怜之情缱绻道来,颇达款曲。其“致君尧舜”之理想,“欻然求伸”之热望俱勃勃“挺出”,故直言“行歌非隐沦”“难甘原宪贫”,汲汲于功名之态,虽难令人嘉许,然篇中命意曲折,布置严谨,下笔有神,却颇为可观。而“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等,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前人多从诗之雄俊处着眼,元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私,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采,未尝少挫也。”此说亦不谬。 乐游园歌 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荡荡,曲江翠幕排银牓。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圣朝已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华筵欢赏、轻歌曼舞之下,竟是诗人“圣朝已知贱士丑”“此身饮罢无归处”的悲叹与迷茫,丽辞壮语间,别是一番苍凉。清王夫之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此即乐景写哀之一证也。 曲江三章章五句 (其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曲江三章》气脉相属,犹以第三章最是情辞激切。仇兆鳌评曰:“穷达休问于天,首句陡然截住。因杜曲,故及南山,因南山,故及李广射虎。一时感慨之情,豪纵之气,殆有不能自掩者矣。”然也是杜甫善于骑射,故而有此联想。 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此杜公使酒骂座之文也。与“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同一风致,故当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相参读。惟彼篇尚有仰仗之意,此篇则全与落寞之人相“尔汝”,故更见真率与放逸。王嗣奭曰:“此篇总属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非真谓垂名无用,非真谓儒术可废,亦非真欲孔跖齐观,又非真欲同寻醉乡也。公咏怀诗云‘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即可移作此诗之解。”王氏虽是知杜者,然亦不必如此开脱,此一时,彼一时,盛年之杜甫,自与步入老境后不同。 秋雨叹三首 (其一)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咏决明生不逢时,佳色难久,实寓自家身世之慨,故“临风三嗅馨香”而“泣”。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子美《秋雨叹》有三篇,第一篇尤感慨。”明陆时雍《唐诗镜》亦称此篇“托意深厚可味”。阴暗背景下,黄色最为醒目,故“颜色鲜”与“无数黄金钱”呼应,创造出出人意表的俏丽之美。老杜笔法,确是教人叹服。 独酌成诗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 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 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 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叹儒术难以谋身,苦身被微官束缚,然犹不肯改弦易辙,故唯有低头自愧。杜甫缱绻于仕途之情,由此可见。 曲江对酒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江头纵饮,懒于朝参,足见心中抑郁,仕途多艰。《杜诗镜铨》曰:“观数诗,公在谏垣必有不得其志者,所以不久即出。”诗中“桃花”一联,最得佳评。据《漫叟诗话》载,老杜墨迹初作“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诗写桃花坠落之缓慢、飘忽,故以杨花为衬。然杨花可漫天飞舞,桃花则无飞起之势,“共杨花语”,便嫌雕琢而失真,“细逐”而“落”,取杨花之轻飘而去其“起”势,最得状物之细腻。“杨花”,有本作“梨花”,如此便与老杜“自以淡墨改三字”无着,故不取。此联以“桃花”对“杨花”,以“黄鸟”对“白鸟”,正句中自对也。有如此细致之观察,足见江头兀坐之时久。《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黄家鼎评语曰:“磊磊落落,自成一调。小纵绳墨而首尾圆活,生意自然,是能倾倒。律诗不受律缚。”此得老杜之用笔者。 遣兴五首 (其四、其五) 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 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 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 山阴一茅宇,江海日清凉。 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 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 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 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 李白入长安时,贺知章称其为“谪仙人”,并解金龟换酒,与李白欢饮尽日。杜甫入长安时,贺知章已病卒于故里,杜甫困守长安十年,无日不希人援引;安史乱中,受命为左拾遗,不久即外贬为华州掾,且遇关辅大饥之荒年,弃官入秦,又孑然一布衣耳,故念及终身布衣之孟浩然,怜孟正以自怜也。五首皆为不得志而发。 空囊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以诙谐之笔,写困苦之况,实老杜之黑色幽默。无食可炊,则不须举火,亦不须上井打水,故而井冻;御寒早无被褥,更乏衣服,和衣而卧犹不能安枕,所以才有“无衣”而“床夜寒”之说。明明饿着肚子,却说“食”了柏子、“餐”了“明霞”,把自己想象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最后两句方道出实情:“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要维持寒酸中的体面,真乃“儒冠多误身”也。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皲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乾元二年,是杜甫生活中的最低谷。此年他先由洛阳回华州任所,七月以关辅饥馑弃官度陇客秦州,十月由秦州往同谷,十二月由同谷入蜀至成都,所谓“一岁四行役”。以衣食无着而四处漂流,令人不得不为之洒一掬同情之泪。诗,真穷而后工耶?然既是“一岁四行役”,“岁拾橡栗”之“岁”字便无着落。清施鸿保《读杜诗说》曰:“‘岁’字疑误。公自秦州来同谷,未及一月,何以云‘岁’?云‘岁’,且若累岁矣。或云他本作‘饥’,当是。”此所言极是。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仇兆鳌评曰:“上四,言草堂之景,聊堪自适;下因客况艰难,而托为笑傲之词。”然能将上四之自适与下四之疏放并作一诗者,方见其“狂”也。惟是狂夫,才能在“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的艰难世道中,见出“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的明丽风景,此狂夫之癫狂处,亦狂夫之高迈旷远处。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道眼前景,叙口边事,清纯自然,开宋诗生面。清黄生曰:“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 江亭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有潇洒闲逸之致。江亭卧闲吟望,景与心会,正有此情趣。古来评家最看重“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一联,只因此联最能体现此情趣。明王嗣奭《杜臆》曰:“景与心融,神与景会,居然有道之言。当闲适时道机自露,非公说不得如此通透。”可谓深得其旨。结联突然宕开,与前不合,即所谓“跳结法”。身处乱世,终未能真闲逸,故一跳而以“排闷”收也。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老杜自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然见“江上值水如海势”奇景,亦有不能长吟之叹。此恰如李白对黄鹤楼而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偶有诗思笔力不到处,并不妨其为大家。从“语不惊人死不休”,到“老去诗篇浑漫与”,正杜甫创作风格之转关,于此篇中见之矣。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霑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长夜霑湿”中,生出“安得广厦千万间”之良愿,宁自苦以利人,犹见老杜之仁者心也。此后诗人白居易亦受杜甫感召,写出了“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安得万里裘,盖裹四周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的仁者之诗。宋代王安石题杜甫画像时,更把“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作为杜甫精神的集中体现。诗中的仁爱精神,早已在笔法之诙谐老健外,成为本篇打动人心的最核心之点。 百忧集行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诗写昔日之乐,今日之忧;孩提之乐,老大之忧。杜甫向被尊为“老杜”,亦以诗笔之老健著称,然看到篇中“健如黄犊走复来”“一日上树能千回”的孩童形象,读者亦不得不生出抚今追昔之叹。 旧注考订,上元二年三月,崔光远为成都尹,与高适共讨段子璋。时花惊定掠东蜀,上以高适代光远。是年十一月,光远卒,十二月,严武任成都尹。诗言“百忧集”,当作于崔光远治成都时。因高适、严武与杜公友善。而崔光远无学任气,自不会与公相合。“强将笑语供主人”,或因崔光远而发亦未可知。 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写跨马出郊野望,远见西山,近临南浦。触目伤怀,沉郁凄恻。见南浦而伤别,忆弟思家;望西山而感时,叹世忧国。此皆“不堪”之“人事”也。一番心事全由首二句领起,“跨马出郊”则首二句之由来。全篇结构紧密,可咏可歌。元方回《瀛奎津髓》曰:“此格律高耸,意气悲壮,唐人无能及之者。”清方东树《昭昧詹言》曰:“此诗起势写‘望’而寓感慨;中四句题情,三、四远,五、六近;收点题出场,创格。此变律创格,与‘支离东北’同。”又曰:“读此深悟山谷之旨。”指出此诗格律之创变,实开宋人之别调,是。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官军平定叛乱,闻之喜出望外,雀跃无似,即欲自剑南急返东都。快人快意快语,脱口而出,自然成章,故人称为杜公“生平第一首快诗也”(《读杜心解》)。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情调悲惋,句法顿挫。为杜律中名篇。颔联最为人所称道,《岘佣说诗》曰:“‘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悲’字、‘好’字,作一顿挫,实七律奇调,令人读之烂不觉耳。”角声悲,惟自悲自泣;月色好,惟自照自明,世界已落寞到无人应合的地步,诗人亦落寞到无心与世界应合的地步,正可见老杜与官场无缘,即使在老友严武幕中,亦有无限凄怆,这便是他于第二年(765)正月即辞幕归草堂的原因。句中之“角”为军幕号角,然角亦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将号角之“角”借作“角宿”之“角”,而与“月”相对,别有一番趣味,此亦老杜之过人处。 春日江村五首 (其一、其二、其三、其四) 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 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 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 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 迢递来三蜀,蹉跎有六年。 客身逢故旧,发兴自林泉。 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 藩篱颇无限,恣意向江天。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 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 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 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 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 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 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 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 明王嗣奭《杜臆》曰:“此五首如一篇文字,前四首一气连环不断,至末首总发心事作结。”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细绎之曰:“首章,叙春日江村,有躬耕自给之意。次章,归蜀而依严武。上四承漂泊来,下截仍抱江村。故交复镇,便堪发兴,且未讲到幕府事。下两章,方层次叙出。三章,言荐授郎官之事。上四,承江天,写村前近远之景;下四,承发兴,叙老年锡命之缘。四章,言辞还幕僚之故。上四承荐贤来,下四又应江村。郊扉顶归休,幕府顶扶病。燕外以下,言景物堪娱而人情相习,所谓归休晚计也。公不耐拘束而辞幕职,曰扶病,托词也;曰愧群材,谦词也。末章,借古人以自况,是江村感怀。”按:末章已入“览古”类中,可对读。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前半写江边夜景,由近而远,由细而大。“星垂”一联壮阔而凄冷。“垂”字“涌”字,极富动感,为画面增添雄奇悲壮气氛,后半叙情,气骨傲岸而情感悲伤。纪昀评曰:“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瀛奎律髓汇评》) 李白《渡荆门送别》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之句,杜甫“星垂”一联,立意、句式颇与之相通,有人因以较二人之短长。明胡应麟《诗薮》曰:“‘山随平野阔(有版本异同),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清王琦于《李太白全集》注中辨曰:“予谓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视,杜是停舟细观,未可概论。”清翁方纲《石洲诗话》曰:“此等句皆适与手会,无意相合,固不必谓相为倚傍,亦不容区分优劣也。”翁说是。 壮游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黑貂宁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换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务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翠华拥吴岳,螭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大军载草草,凋瘵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诤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圣哲体仁恕,宇县复小康。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 这是一首自传式长诗,分述幼咏凤凰、东游吴越、放荡齐赵、困守长安等种种经历及安史乱后的种种遭际与困顿。想当年意态昂藏、裘马轻狂的杜甫,晚年唯以之推、渔父辈人物自宽自慰,岂不痛哉!宋人刘克庄梦亡友方信孺后有《沁园春》词曰:“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观杜甫《壮游》,亦生刘克庄之叹也。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其三、其四)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 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 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 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 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五诗曲写身世之悲,三、四二首尤为警拔。“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造语凝练,开阖抑扬之间极具功力:一生事业,只落得一双蓬鬓;天地之间,惟此茅屋属于我。这等笔法,正江西诗派所袭用者。苏东坡所谓“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过永乐文长老已卒》);黄庭坚所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明珠论斗煮鸡头”(《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云云,皆在一波三折处得妙趣。“身世”与“蓬鬓”间、“乾坤”与“草亭”间是一个大的滑落,同时也是最为凝练的概括。由此正可见杜甫心中的悲凉与无奈,同时也引出了下面一首学而无以为用的慨叹。“丧乱丹心破”直是道情之语,是诗人执着一生后理想的彻底破灭。他自知,只能在“绝域”间惨淡而度余生了。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是杜诗名篇。明胡应麟评曰:“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又曰:“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于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诗薮》)此诗以壮语述悲情,八句四联,皆成对仗。首尾“若未尝有对者”,“风急天高”与“渚清沙白”实句中自对;“繁霜鬓”在句中是动宾结构,与下句“浊酒杯”成对仗时又可视为偏正结构,即“繁霜”之“鬓”与“浊酒”之“杯”。“胸腹若无意于对者”,颔联疏朗平畅,意境阔大,腹联凝练紧缩,恰如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谓:“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回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这便是前人推此篇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缘由。 暮归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南渡不得,北归不得,百无聊赖中,惟有“看云”一事可做。从末句之一“还”字,知杜甫今日便是看云至暮方归,而明日生涯一同于今日。且“看云”亦需“杖藜”,知诗人已垂垂老矣。然诗之“前半篇高爽鲜新,操胜于人,后半篇质款近情,诙谐有趣”(清卢世语),矫秀而不见悲情,散淡颓放中直入化境也。 清明二首 (其二)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 春水春来洞庭阔,白愁杀白头翁。 此为七言排律。排律为律诗之拓展,即除首尾两联外,中间皆作对仗,此诗仅较律诗增出两联,然已为清人朱瀚所指摘,以为“将雏”与“习俗”不成偶对,“秦城”一联如街市灯联,过于熟烂,“蹴踘”与“秋千”为对,亦大有坊间风味。然此诗妙处不在精严而在风趣与洒脱,即朱瀚所谓:“因右臂偏枯,而以左臂书空,既可喷饭,只点‘左’字,尤为险怪。”(说俱见《杜诗详注》所引)能令朱先生喷饭,即其妙处。 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此诗以景语作情语。言身与片云共远,心与夜月同孤。片云、孤月,正诗人用以自况。“乾坤一腐儒”,与“乾坤一草亭”“天地一沙鸥”同一机杼,乃杜公之小大之辨耳。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潜溪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孙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老杜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云:‘雪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杜云:‘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后杰句,亦未易优劣也。”查沈佺期诗,《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作“两地江山(一作‘春光’)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雪白山青”云云当是误记。无论杜甫是否有所仿效,“春水船如天上坐”“云白山青万余里”两句,都是篇中秀句,耐人寻味。 酬唱交游·蓬门今始为君开 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此是杜甫向李白剖白心迹之作,坦言自己“二年客东都”的孤寂与烦恼。求仕无门,归隐无资,自见到自求还山的李侯,内心之凄苦始得抚慰。其实李白自应诏入京,供奉翰林,到“赐金放还”,也正是“所历厌机巧”,故两位大诗人才在苦闷中一拍即合,一见如故。此诗可作为李杜订交诗观之。 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年长杜甫十一岁。两人相逢时,李白刚出长安,于仕途再无幻想,而杜甫于长安则正心向往之。虽同样的身如飘蓬,同样的未就丹砂,然杜甫却以李白之“痛饮狂歌”“飞扬跋扈”为不可,故赠诗相劝。此生活遭际之不同也。待杜甫阅世已深,对李白便无此等规劝语了。 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李白与杜甫自天宝四载分手后,终生未再相见,但杜甫对这位前辈诗人的忆念之情却始终不渝。后世因杜甫对李白的推崇曾引出李杜高下之争。其实,关于李杜风格不同之论,诸如“太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遁斋闲览》)。“少陵之诗法如孙吴,太白之诗法如李广”(《沧浪诗话》)。要之,杜甫生前并不曾想与李白比肩,且于创作孜孜以求,至晚年仍然是“不敢要佳句”“新诗改罢自长吟”“今我衰老材力薄”。不自满足,不弃涓埃,是尔能成其大也。 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诗分写八个人物,神气活现,于无连贯中体现出连贯性,可谓神来之笔。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论说:“前不用起,后不用收,中间参差历落,似八章仍是一章,格法古未曾有。”篇中记八名狂士,亦透出杜甫自家的裘马轻狂之态。 杜位宅守岁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前四句状杜位家守岁之会的胜概,后四句发流光易逝之喟叹。言不肯作“拘束”之态而惟求“烂醉”者,正见出诗人与一班盍簪显贵之不同,实乃权耀之会间一冷眼旁观者也。 清纪昀《瀛奎律髓汇评》以为“此杜诗之极不佳者”。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此诗下引吴(汝纶)之语曰:“后半神气骤变,能以古诗愤郁之气纳入四十字中。”此正可回答纪昀“不佳”之论。杜甫为诗,诸体赅备,不可以一格一法绳之,亦所谓“谁能更拘束”也。此诗“极不佳”而能入古今诸选家之眼,正以其别是一格。 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 应为西陂好,金钱罄一餐。 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 无计回船下,空愁避酒难。 主人情烂熳,持答翠琅玕。 写游宴之美及主人盛意。“饭抄”“瓜嚼”用字省净;“云子白”“水精寒”状物精妙,两句已见出老杜状物之独特风神与笔力。 九日寄岑参 出门复入门,雨脚但仍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沉吟坐西轩,饭食错昏昼。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大明韬日月,旷野号禽兽。君子强逶迤,小人困驰骤。维南有崇山,恐与川浸溜。是节东蓠菊,纷披为谁秀?岑生多新语,性亦嗜醇酎。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 此诗当与《秋雨叹》对读。彼言“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开花无数黄金钱”,此言“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彼言“临风三嗅馨香泣”,此言“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彼以自伤,故嗅其香而饮泣,此以怀友,故于不自觉间采菊盈抱。久雨中百无聊赖的落寞,俱由两诗间见出。而因怀友思及共嗜酒则为之采菊的下意识动作,正可见杜公之古道热肠也。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 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仓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朋友罹祸,今人避之唯恐不及,杜甫在未及面别的情况下,特“情见于诗”,深悲极痛,直以一片赤诚肝胆向人,此最是令人感动。故清人卢世评曰:“如中二联,清空一气,万转千回,纯是泪点,都无墨痕。诗至此,直可使暑日霜飞,午时鬼泣,在七言律中尤难。”顾宸评曰:“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交谊真可泣鬼神。”知老杜至性之人,方可有千秋独步之诗也。 送贾阁老出汝州 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 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 宫殿青门隔,云山紫逻深。 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 贾至出守的缘由,史传未载,然贾至是在肃宗即位后,由玄宗从蜀中派来,与房琯一道向肃宗正式授册的册礼使判官,所以显然是父党中人,且与房琯同道,所以必然不受肃宗信任,也不可能在其身边久留。杜甫此诗对贾至出京细加抚慰,颇见待友之温润。旧时对“西掖梧桐树”一联最多激赏。《杜臆》曰:“起语从召公甘棠脱来,起得俊拔。”黄生曰:“起语醇深雅健,兴体之妙,无出其右,三唐之绝唱也。” 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雀啄江头黄柳花,满晴沙。 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 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 丈人才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 仇兆鳌曰:“首二叙景,三四陪郑,五六自叙,七八勉郑。”杜公此时心态,正所谓“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曲江对酒》)。依违之间,仍以恋阙之情为重,即本篇之“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郑八丈必有邀杜甫一同弃官归隐之说,杜甫以诗相谢,并以“丈人才力犹强健”相劝慰。劝人者,实亦自劝,不忍自绝于仕途也。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语言条畅,情意真切,与《古诗十九首》同一风致。凡悉心待客或受朋友盛情款待者,读此诗无不为之动容。明王嗣奭《杜臆》评此诗曰:“信手写去,意尽而止。空灵宛畅,曲尽其妙。”《增订唐诗摘钞》曰:“只是‘真’,便不可及,真则熟而常新。人也未尝无此真景,但为笔墨所隔,写不出耳。”均是的评。此诗直淡到让人不觉其为诗,只如野老话家常,然却能直入心田,令人过目不忘,真所谓“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也。 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乾元二年,是杜甫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他选择了放弃仕途的人生道路;也是他生命中的最低点,已到了衣食无着的境地。此时此刻,他对曾登天子船、如今却系狱流放的好友李白有着最为透彻的理解、同情和思念,故而在分别十四年之后,“三夜频梦君”。诗前章说梦,多涉疑辞,恍惚莫辨;后章说梦,宛如目击,身形可触。“出门搔白首”以下数句,状李白亦是自抒胸臆,且句句应验。真正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晋人张翰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此正当局者之心态也。而李杜身后宋代人杨万里则曰:“李杜饥寒才几日?却教富贵不论年。”——见其“富贵不论年”,方以饥寒之事为小,此局外之谈也。 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文章憎命达”,此杜公之人生体验也。正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所谓:“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送人从军 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 今君度砂碛,累月断人烟。 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 马寒防失道,雪没锦鞍鞯。 此首送人入军诗有惨淡语,有抚慰语,有叮咛语,直可作边塞诗读之。但较王维、岑参之边塞诗有所不同,少了少年人的昂扬乐观与浪漫,多了成年人的理智沉着和冷峻。 诣徐卿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诗语直白而不乏趣味,风味与白居易相近。较章法森严之律诗,别是一种面貌。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杜甫营草堂,与陶渊明乞食相差无几,般般样样都是向人伸手讨来。不仅于“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诣徐卿觅果栽”,甚至连吃饭用的白瓷碗亦需向人讨要。诗写得风趣幽默,明白晓畅,令人解颐。 南邻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前半写杜甫过访,锦里先生隐而居,种而食,然好客之心由人及鸟,故儿童“惯看宾客”,鸟雀“得食阶除”,至此,南邻之形象呼之欲出。后半写南邻相送,怡情悦性,一派天机。《网师园唐诗笺》评曰:“落笔似不经意,而拈来俱成眼前天趣,此诗之化境也,当从靖节脱胚。”末一句最有眼光,诗确有陶靖节渊明先生的田园风韵。 宾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