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蓝字 关注我们 格桑拉姆,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生长于兰州。毕业于南昌大学中文系,现为兰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曾在《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大益文学》《散文诗》《贡嘎山》等刊物上发表诗文。 《和心理医生的三次谈话》发表于《新青年——中国青年小说家作品精选集》上。 和心理医生的三次谈话 文|格桑拉姆 第一次 “我姓王,你可以叫我小王。” 眼前的女人满脸笑容,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她为什么跟我说她姓什么?好像我会在意一样。 这个房间的窗帘是淡蓝色的,恶心;上面缀着一些银色的细碎的星星,恶心,但是让我想起毛毛的眼妆,闪着很多亮片的浓烈的粉色眼妆。刚好那天她妈妈来探视,她不知道,被揪住辫子打,护士们都拦不住,她假装求饶大叫,但是脸藏在臂弯里偷偷朝我笑。这个窗帘外面还有一层透明柔软的纱,更恶心了。我之前待的那个地方,窗帘是又厚又硬的宝蓝色,就像是从一个三年没洗澡的杀人犯身上扒下来的。那样的窗帘更坦诚,它不会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前几次来这儿,我的医生都是些老头子,这次为什么是你?” 她的笑容更加夸张。“他们觉得虽然我经验比较少,但是年轻一些,也许能更好地跟你交流。” 我想起上次的那个老头,他一直用充满优越感的哀愁眼神看着我,像看一条从主人家里溜走然后差点饿死自己的宠物狗。所以我叫他:“秃头胖老汉。”他先震惊了一会,然后就好像椅子烫到他屁股了一样从我面前弹出了房间。 “说实话我有些紧张,要不是他们说你有些‘难对付’,也不会让我这个新人接手。” 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她拿出班上女生说别人坏话的腔调就是为了跟我套近乎。 “你妈妈非常担心你。有很多人爱你,关心你。我想你自己也一定很难受。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们一起配合着解决问题好吗?” 王医生的眼镜片反射出一些玫瑰色的光。她穿着职业黑色西装,黑色短裙,扎着马尾辫。她也许三十岁?三十岁的女人还可以扎马尾辫吗? 她看我许久没什么反应,就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翻了翻里面的一些文件,也许是这个该死的机构之前对我的诊断,她扫了几眼,然后抬头静静地看着我。 又过了好一会,她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没关系的,慢慢来。我希望你能把我当作一个你的大朋友。” 她好像在跟幼儿园小朋友说话。“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她不如直接给我唱这首歌。是因为太老了以至于觉得我这个年纪和三岁也没什么差别吗?就像数学书上写的:“小到忽略不计”……我讨厌数学。所有的数学老师都应该一起下地狱然后互相出题彼此折磨。我干吗要跟她做朋友?她为什么要产生这种想法?这是交朋友的地方吗? 我不想看她,但是我总得看什么。我看到她身后放着一个米白色的柜子,柜子上有淡蓝色的桌布,上面放着一盒曲奇饼干,一个水果拼盘,还有一壶泡了很多东西颜色暖暖的茶。第一次来这儿,我问工作人员为什么要放吃的在这里,她说:“吃甜点可以安抚人的情绪,这是我们机构专门为来问诊的病人免费提供的。你要是想吃,随时都可以去拿。柜子里面有安抚毯、拖鞋和抱枕,都是消过毒的,可以放心用。你现在需要吗?” 发了疯但是有钱,就可以来这种地方。 总之第一次来这里的感受就非常不好。当时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待了一会,想为什么医生还不来,结果隔着磨砂玻璃看见我妈一直在门口。她一把抓住了正要走进来的医生,一边激动地说着什么一边摆着双手,然后跺着脚号啕大哭。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玻璃是隔音的。接着远处冲过来两个工作人员,她们用毯子包住她,她立刻软下来,蹲着哭,医生也蹲下来对她说话,然后两个工作人员一起扶着她走了。 原来安抚毯真的有用。 想起那一幕让我有些烦躁。心怦怦跳了起来,手和脚有些发麻。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她依然在笑,但是我知道她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也许她已经开始在心里记笔记了:“早上十点零五分,会诊开始十分钟后患者情绪开始焦躁,她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脸挤成又焦虑又惊恐的样子,然后开始扯自己的头发。 现在她真的开始记了。她匆匆记了几笔然后抬起头。“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 我开始颤抖着嘴唇,嘟囔出一些声音。她的身体朝我倾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演了一会觉得很没意思,就决定直接进入最精彩的部分。 我喘气,发抖,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我想起毛毛,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经常偷偷这样,毛毛发现了,就会瞪起眼睛露出很凶的表情想要吓唬我:“再这样我就告诉医生啦!”她语气很横,但是嘴角带着微笑。有一次,他们要给我打针,我拼命反抗,大喊:“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杀!”一个男护士冲进来从后面死死抱住我,我根本动不了,只有小胳膊在空中乱抓,我伤害不了他们,就只能伤害自己,那次我咬得很深,一嘴的血,毛毛不管其他护士阻拦,冲到我面前,红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你吓到我啦!”我想都没想立刻松了口。之后我被绳子绑在床上好几天,但是并没有很难受,因为一直有毛毛唱歌给我听。 我以为我的表演已经很激烈了,王医生虽然紧张但是依然很镇定。她走过来,蹲下身看着我,慢慢说:“咬胳膊虽然疼,但是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是吗?” 她上当了,这个游戏一下子就变得很无聊。 “快回你医生的座位上去。我骗你的,哈哈哈哈。”我一脸挑衅地对她假笑,我想看她像上个医生那样愤然而去。 其实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看人们在试图接近我之后被我伤害然后逃跑的样子。这一点上我表现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像上帝,但是是坏的那种上帝。之前我在那个地方乱逛,遇到了一个因为车祸脸上留了好大一块疤然后抑郁了的男生,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之后就经常去找他玩。有一天他红着脸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然后我说:“我不喜欢你。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你,我早就自杀了,变得这么丑还活着,你真坚强,我确实喜欢你这一点。”然后他抄起旁边护士端药的不锈钢板子朝我脸上砸过来,我的额头青了一大块。然后我也朝他扑了过去,使劲咬他的耳朵,他嗷嗷惨叫,像个小猪一样。 从那之后我就对男生减少了兴趣。 王医生盯着我沉默了一会。我好期待她的反应,可是她只是坐回位置上,什么也没说。她一脸镇定又无辜。她没有生气。 “你喜欢狗吗?” 我突然有点害怕她。她为什么没有生气? “去年的时候,我的朋友托我照顾她的狗。小白狗,棉花糖一样。它特别温顺可爱,但就是太爱叫了。门外有人走过,它叫;刮风或者下雨,它也叫;我只要稍微对它凶一点,它叫得更厉害。我起初以为是因为它调皮或者性格比较暴躁,后来我上网查了查,才知道,它经常叫是因为它一直很害怕。” 她说了这么一大圈废话,就是要拿狗来比喻我。真是无聊。很多大人都这么无聊,想想就生气。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害怕了?害怕这个地方,害怕你们这些神神道道的医生?告诉你吧,我见过更糟糕的,所以少从狗身上学心理分析法然后用到我身上。” 我被我自己语气里的恶狠狠吓了一跳。我刚开始只是想和她玩游戏的,结果把自己气成了这样,真是不值,太让人沮丧了。 我好想朝她扔个什么东西。 在我们中间,靠近我的斜前方,有个小桌子,上面有一个塑料做的小花篮,旁边放着一盒纸巾,它们看上去都很轻。 我扫了一眼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尖利的硬硬的东西。 “别找了,为了你,我们已经重新布置了房间。装水果和饼干的盘子是塑料的,茶壶也是,里面的水是温的。根据你以往的行为记录,我猜朝一个人泼水应该不是你的风格。” 她好平静,显得我好狼狈,像个傻子,我才不要像傻子。我也坐下来,我要让她知道,最好直接用之前那个地方对付神经病的方法对付我,这种装神弄鬼的治疗可笑死了。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也盯回去。 她肯定没招了,再怎么盯我也没用。我打败了她,我简直要笑出来了。但是她突然说:“你说得对,你确实没有特别地单独害怕我和前几位医生,但是你害怕所有人。我拿到的文件上写,你经常会无缘无故用言语攻击别人,而且有时候会付诸暴力。大多数人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会通过逃避社交,自我封闭的方式保护自己,但是你选择了更激烈的方法。你不是想要伤害别人,而是要保护自己。这其实是很自然的现象,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孩子。我想让你告诉我,有谁伤害过你吗?还是谁正在伤害你?不管是语言还是肢体的……是父母,还是同学,朋友?虽然你不信任我,但是我确实可以帮助你。” 我真的开始害怕她了。我想跑,但是现在就跑她肯定会得意地笑话我的。 “你是一个有思想和主见的孩子,是否愿意让我帮你,决定权在你。” 她突然终于不再盯着我看了,而是起身朝身后的柜子走去,然后打开装饼干的盒子。她用眼神示意我要不要吃,我摇了摇头,她就拿了一块,侧身对着我吃起来,好像在盯着墙发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看到她耳边别着一个发卡,顶端缀着一个红红的樱桃。是现在流行的什么“网红韩版ins风”。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赶小姑娘们的时髦,真是……毛毛特别臭美,她有个大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发卡,她经常欢天喜地地一口气在头上别好几个。她瘦得可怕,笑起来,嘴就像是直掉进脸里面,是一个有弧度的坑。但是我觉得她很可爱。 这个地方让我太过频繁地想到毛毛,我更烦躁了。我尽量用最不屑的语气对她说:“你想多了,阿姨。而且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故意把“阿姨”两个字咬得很重,要是能让她生气就好了。 她转过身来看我,用小拇指尖擦掉留在嘴边的巧克力碎末。 “你害怕我吗?”她笑着说。 该不会我刚才真的露出害怕她的表情了吧?应该没有那么明显哪! 要是现在能玩手机就好了。我想玩贪吃蛇,红色的身体长长的,盘满整个屏幕,我想变成一条蛇。我最近老是头疼,玩手机会让我的头疼好一些。可是今天早上死男人请的看护拿走了我的手机,威胁我如果不按时按量吃药就不还给我。我哭得满脸鼻涕把那些药片一个一个扔进嘴里再用喉咙把它们挤进食道。我明明已经好了,不吃这些药会更好一点。后来我趁他不注意跑去厕所想吐出来,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他说:“我在房间各个角落安了监控。”死男人居然雇了个变态来管我!我冲他吐口水,说要告他性骚扰,他就把我提起来扔到了卧室地板上然后锁上了门。我的每一根骨头都离开原来的位置左右晃动了一下。我今天遇到的恶心事已经够多了,居然来这里都躲不掉。 “从我们开始谈话,你就好像一直在想什么。”她说,比之前更直勾勾地看向我,眼神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一点也不掩饰。她慢慢地走回来,把椅子朝我挪了挪然后坐下来。 她突然离我非常近了。 我使劲朝后椅背靠过去,身后的皮垫是弹性很好的那种,立刻把我又往前推了推。 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她像一个女巫一样闻到了我的害怕,因为她嘴角轻蔑地上扬了。 我明白了,她不掩饰,因为她想看我生气看我突然犯病发疯攻击她,好证实她刚才的诊断是对的。 如果我被这个女人吓退,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的。谁怕谁呀。我才是疯的那一个。“我在想,谁在伤害我,这件事,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又没有人能保护得了我。也没有人愿意保护我。”我深吸一口气,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然后用双手托住下巴,用最无辜的眼神看向她,使劲憋住笑。 这一招是毛毛教我的。她比我更早去那个地方,所以应付起来比我熟练多啦。他们一个星期只有周六才会把收走的手机还给病人。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毛毛就会流着泪看向护士们,说自己如何如何想自己的妈妈要在电话里听听她的声音,直到她们心软把手机借给她。然后毛毛就会在求来的十分钟“打电话”时间里玩贪吃蛇。蛇像彩带一样在她的手里越长越长,简直要飘起来,被她碰到的蛇都变成了糖果,毛毛的蛇就在五彩的糖里游来游去。后来我玩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像毛毛玩得那么好。 医生呆住了,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迅速移开眼神,过了一会又看向我,眼神全变了。 感谢毛毛,她上当了。要是毛毛现在在就好了,她会笑着说我:“真是个坏孩子。”然后和我一起尽情嘲笑眼前这个太同情我以至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心理医生。 “怎么会没有人保护你呢,你父母,还有我们这些医生,还有你的朋友,同学……” 想想以前我受到的那些“保护”,我只想笑。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我反抗,他们就把我用带子绑在床上。“这是为你好,只要你配合,很快就能出院了。”其中一个医生笑着对我说,根本看不到我因为恐惧而号叫到变形的脸。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她看我的神情有点恍惚,进一步试探着说,仔细观察我的反应。我知道,只要我流露出一丝软弱,她就要给我洗脑,让我对她的关心感激涕零然后把她想要的全部交代出去。 我想让她也难受一下。 “你呢,有谁保护你?” 她真的想了一会然后说:“除了我的父母和亲人,还有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你?”我故意瞪大双眼慢慢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她是靠什么找到男朋友的,靠盯着人家看问人家有没有心理创伤然后趁人家伤心难过赶紧下手吗?不过,也许这一招真的管用。 她一点也没被我的眼神冒犯到,反而突然像个傻子一样笑了。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在一起两年了。男朋友对我很好,还常说只要我有麻烦都可以找他帮忙,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保护吧。”她还害羞地扯了扯裙角,傻得像个十三岁的初中生。我十五岁了,我们绝对不会因为男孩子笑成这样。我分辨了一会那究竟是冷笑还是无奈的笑还是假笑,但确实,她是一说到“男朋友”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应该不是三十岁,也许她已经五十岁了,只有缺男人但又有钱的老女人才会带着这样的笑想小情人。也有可能她是在装傻充愣来博取我的好感。 “你好恶心。”我对她说。 “是吧,我的朋友也这样说,我也觉得我有点恶心了。”她甚至吐了一下舌头。 我多一分钟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谁曾经,或者正在伤害你?” “没有人,我天生就是神经病,满意不?”这个门好难拉开。 她朝我走过来了,可是门还是拉不开。我怎么使劲都不行。她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看我,眼睛里全是嘲笑。 “没有人天生就是神经病,你建立了这么强的心理防御,它和长城一样,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建起来的。为什么保护自己呢?因为一直都有敌人要伤害你。” “这个门为什么打不开?”我好害怕。她就像《西游记》里的女妖怪一样,要伸出长长的爪子把我的心肝肺掏走吃掉。为了防止我乱跑给我讲鬼故事的护士都没有让我这么害怕。 她走得离我更近了,脸直朝我凑过来,也许下一秒她就要伸出舌头缠住我的脖子。我不得不将后背抵在门上。“不回答吗?像你这样的坏女孩也会害怕吗?” 我一把推开她。“你这个恶心的疯子女人,让我出去!”我转过身开始砸门。这里的其他人去哪了? “你的母亲花了大价钱在这个机构,希望我们救救她的孩子,可是我觉得一点也不值。你这样的孩子……怎么说呢,基本上是无药可救了。要不是因为你这么自恋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哪来的这一套又一套的花样?你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伤害一无所知,以为自己才是最惨的人。想想你母亲,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她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耳边说,“我辛苦工作,我珍惜我拥有的一切,不像你。你才是恶心的那一个。” 她的语气好像在问我:“你吃了吗?”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 突然我一点也不害怕她了。我对奇怪的人总有那种强烈的胜负欲和好奇心,要么我要比她更奇怪,要么我要用我自己的奇怪吓到她。总之…… “我妈是怎么回事,你根本不知道,所以没权利说。我也没有想让别人喜欢我,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他们讨厌我我才舒服。”我打掉了她的手。然后对她比了个中指,说,“下次见,小贱人。” 本来想帅气地离开,但是门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得用推的。”她冷冷地说。 虽然很不情愿,但我还是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 该死,好丢人。 第二次 有点尴尬。她坐在我对面,在吃曲奇饼干。上次我走的时候一点也不客气地骂了她,这次是继续吵架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尴尬? “我吃东西是为了掩饰尴尬。毕竟上次闹得很不愉快。”她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女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今天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扎着丸子头。她的眼睛有点肿。 “你今天气色好了一点。”吃完她说。 “我气色一直很好。” “我们继续上次的谈话。”她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打开放在腿上的文件夹,“上次……”她一边看一边说,“你说到‘我妈是怎么回事,你根本不知道,所以没权利说’,你是这样说的吧?” 我突然意识到我上当了。上次她故意激怒我就是要我主动说出些什么来。 “为什么你不喜欢你自己?” “你这个狡猾的坏女人!”我大声骂她。 “根据前几位医生的经验,正常的谈话在你这里是无效的,他们建议我用更激进一点的方法。你父母五年前离婚了,你和母亲一起生活,她是跟你关系最紧密的人,所以我就试着提了一下她,没想到真的猜中了。” 挫败感让我非常生气。我看到她手里的文件夹,上次谈话之后她肯定非常开心地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记在了上面。 我站起身把文件夹从她手里抢过去然后狠狠朝墙上扔过去。 她愣住了,在椅子上停了一会,然后也站起身。 如果她要打我,我就拿她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笔戳她的眼睛。上次她用它的时候我看见了,虽然是子弹头的笔芯,但是戳在眼睛上,该有的血腥还是会有。 笔就夹在口袋边缘,我个子刚到她胸口,如果她靠近我扇我一巴掌或者扯我的头发,我刚好往前一伸手就能拿到笔,很容易的。 第一步,把笔攥到手里,这个时候她应该会伸手来抢,所以第二步,踢她的肚子,她的手就会去捂肚子顾不到别的地方,第三步,拔开笔盖…… 她看了我一会,然后走到墙边把文件夹捡了回来,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坐了回去。 我站在那儿像个傻子。 她看着我,又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支笔。该死,她刚才肯定看到了我在打它的主意。她肯定要取笑我。说我害怕她以至于想要用签字笔做自卫武器。 “这支笔是男朋友送的,牌子货,我不知道一个签字笔而已,追求什么牌子,但是还是很感谢他。他昨天跟我说分手了,所以……我只偶尔用用,平时都用一块五一支的晨光,所以它基本是全新的,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 她把笔放到桌子上,然后朝我推过来。 我迅速地把笔拿过去攥在手里。太丢人了。 我要不要说句“谢谢”呢? “既然已经提到了,干吗不跟我讲讲呢,你和你母亲之间有什么问题吗?和父亲呢?” 说到“父亲”,对于雇主前妻的孩子,死男人请来的看护实在太尽职了。他来的第一天死男人也在,我听到死男人是这么跟他说的:“不管用什么方法……最近公司有个采访,这边的家里也不能……”死男人经常说话只说一半,而且省掉最关键的部分,绝对是要刻意彰显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等着别人自动揣摩他句子里的意思。我见到的人里,没人对被隐藏掉的部分发出疑问,甚至连一声微弱的“啥”也没有。死男人就是“父亲”。昨天晚上我心情很好,给自己做了意大利面。吃完,我说我不吃药,看护就戴着手套掰开我的嘴把药灌了进去。我实在是讨厌他,倒不是因为他这样对我,我是个神经病,能指望别人怎么对我呢?我讨厌他是因为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他总要让我生气,让我又回到不正常的状态,每次犯病之后我真的很难过。所以虽然不情愿,我还是抓起装意大利面的盘子往他头上使劲打,他就扇了我一巴掌。我妈当时在客厅一边吃螺蛳粉一边看电视,电视剧里女人的哭声很大,真希望她没听见我被打时的叫唤,真够丢人的。 我也不是一直叫死男人“死男人”,需要钱买东西的时候我会甜甜地叫他“爸爸”,这样我基本上就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像个真正的妓女,像我妈。我妈早几年间每天都骂骂咧咧地刷他的卡买各种衣服和化妆品,“不花留着给那个小三用吗?”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座右铭。但是就像所有人一样,梦想往往是会被放弃的。终于有一天她买不动衣服了,她像是被沙发吃掉了屁股一样整天歪在上面,让做饭阿姨不断给她倒酒。以前她脾气不好,会突然开始骂人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扫一地,后来酒精让她温顺多了,甚至增长了“礼待下人”的美德,开始请做饭阿姨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喝酒谈心。我写完作业出来洗漱或者去厨房找吃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酒精在整个空气里发酵,电视的光花花绿绿地映在她脸上,闪过来又闪过去,她似笑非笑,眉头缩在一起,对着电视里她不曾拥有过的永恒的爱情和酣畅淋漓的复仇张开嘴。做饭阿姨倒在沙发扶手上,呼噜声大得吓人。 我可怜她,真的。小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她不喜欢我究竟是为什么。“瞧瞧你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她老是这样说,我起初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来从她和死男人的吵架内容里推断出来,似乎是她和死男人经人介绍认识然后谈起了恋爱,谈着谈着她发现死男人变心了,她虽然很爱他但是也就不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后她发现她怀孕了,除了嫁给他她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也许有,但是她想也不敢想。而死男人虽然不喜欢她,但是毕竟不喜欢的程度也没有那么深,再说她家一样也很有钱。所以最终,他们无懈可击地结婚了,结婚的时候,肯定也做了“要尽可能过得幸福”的各种准备和计划。几年来他们吵架都必有的经典台词是,她先冲他喊:“要不是你搞大了我的肚子,谁愿意跟你这种烂人过日子?”然后他冲她喊:“我没有逼你,为什么怪到我的头上?”每次吵架到这里,我都要做好突然成为战争中心的准备,小的时候我没有经验,他们吵架我会戴上耳机听mp3,所以经常一脸茫然地被披散着头发的我妈一把扔到死男人怀里,然后死男人会青着脸又把我往我妈跟前推,弄得我晕头转向。终于死男人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地出了轨,我妈知道的那一瞬间甚至有一点释然。然后她到他公司大闹了一通。很快她就和他离了婚,但是发神经病的我是没办法“离”的,就像当初我已经在她肚子里一样,让人非常无可奈何。我真的很抱歉过去破坏了她的人生,现在依然在继续这种破坏。每次她醉醺醺地骂我,我用自己几乎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就意识到,我永远摆脱不了这个人,她也永远摆脱不了我,我们就像在泥潭里一起沉没,对彼此,对自己都无可奈何。 想这些让我觉得很无聊。“我和我妈什么问题都没有。不要再问了。”她还想要说什么,我噘起嘴巴,故意用很煽情的语调抢先问她:“所以为什么分手了?男朋友不要你啦?” 她的肿眼睛立刻更红了。她低下头没说话。 我兴奋起来。 “怎么办呢?以后还会有人要你吗?”我拼命忍住笑。 她猛地抬起头。好像又生气又委屈。 终于我忍不住笑了,只能低下头假装擦嘴。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突然开始大哭起来。我紧张得直咬自己指甲,一不小心就咬深了,疼得不行。 当时毛毛是怎么哄我的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毛毛就在哄我了。刚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经常害怕得直哭,下巴抖得吃不了药,女护士喊男护士进来,他们很凶地骂我,掐住我的下巴给我喂药。我哭累了就求他们放我出去,但是他们转身就走。然后就有人轻轻摸我的脸,我一回头,看见一个瘦得吓人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 “你想家了吗?” 我一点也不想家,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 “想家的话就忍一忍,他们其实不是坏人,就是这里病人太多了,他们很烦的。让他们烦,你就不好过,乖一点,你很快就能出院啦。” 她一直摸我的头和脸。 也许他们刚才给我喂的是催眠的药,我看着这个女孩恐怖的脸,很舒服地睡着了。 后来我知道她叫毛毛,多可爱的名字。我们同龄,医生就把我们安排在了一个病房。过去我没有朋友,没人喜欢我,毛毛是第一个。 眼前的这个人脸埋在手里,还在哼哼哼地哭,像一只小猪。我可不想摸着她的脸安慰她,她又不是毛毛。 不过,她应该被男朋友伤得很重吧,看她上次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 被伤到,应该很痛的。 我试着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假装她是毛毛。”我对自己说。 我拍了拍她的头。“好啦,别哭啦。” 她抬起头看着我,愣了一会,接着更加扯着嗓子大声哭起来:“我不想做那种疑神疑鬼的女人,可是我想着谈了这么久,也该结婚了……我翻了翻他的手机,五个月前我出差,他出轨了!” 我吓得坐回到座位上,但是她哭得很让我不安,我又站起来。站起来她的哭声简直要把我包围起来,像海浪一样。我就又坐下。 突然我想到了安抚毯,我冲过去打开柜子,真的有。粉色的,软得让人想哭,我立刻用它把她紧紧裹住了。 我意识到这个动作就像是在抱她。她低着头,突然变得很小。 毛毛有一次发烧,我也这样抱着她,看着药水沿着导管流进她的血管。她的皮肤那么薄、骨头那么尖利,她床边的围栏和床头柜都包着厚厚的棉被。那时她更严重了,她一直轻轻地哭。她哭的声音是小猫里最虚弱的那一种。就算我不是猫妈妈我也早应该知道的,结果我还一直和她计划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做的事情,单子列得越来越长,甚至还包括了“去南极看企鹅”。 “谢谢你。”毯子里的人慢慢地不哭了,她摸了摸我的手。 我迅速地把毯子往房间的角落一扔,然后回到座位上。 “我问他为什么出轨。他说反正咱俩也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家里条件不好,还一个劲地道歉。其实……我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了哭的,是因为我爸妈……” 她又开始流眼泪了。 “前几天我妈还说,我也能挣钱了,该让我爸歇歇了,他去年腿才做了手术。我爸说腿不好可以开出租车,开出租车能挣钱。我妈就跟他吵,我爸就吼她,说她懂个什么,女婿家有钱,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我妈笑着劝,说女婿人好,计较这些就不会谈这么久了。我爸就骂,说处对象能跟结婚一样吗?供得起读了博士还供不起个嫁妆吗?结婚的时候,他从网上看的现在流行的嫁妆单子上的东西,车,冰箱,空调,首饰,一个也不能少。我妈哭着骂他要面子不要命,死脑筋,惯着我不考干部一直读书,这么多年没给家里挣一分钱,我爸差点扇了我妈一个巴掌。他们为了我要结婚了闹起来,结果……” 她的眼泪像流不完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爸爸听上去很爱她。死男人爱不爱我,我不知道,大概是不爱。虽然他也一直给我钱,但是他太有钱啦,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给。 我看了看手表,我记得机构规定的每次谈话不能超过一个半小时。现在还剩二十分钟。于是我抠了一会指甲直到有血冒出来。然后去拿了一块饼干吃掉了。然后又看了会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转,每转一格这个地球上的人就又都死掉了一点。我也死掉了一点。我妈经常指着墙上的钟说:“都这个点了你爸还不回来。”我小的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我妈就带着我一起对着钟表发呆。时针和分针每重合一次她就更歇斯底里一点。饭就摆在桌子上,她不吃,也不许我吃。她不饿,因为她肝肠寸断,但是我饿,我太饿了。“我要让他亲眼看看,下班不回家,他把自己的女儿饿成了什么样子。”她经常盯着门反复念叨着说。我越饿,她扇在死男人脸上的巴掌就越重,死男人就越低声下气,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就会很早地到家,但是往往第五天或者第六天,我又要挨饿。 “对不起,占用了你的时间。”她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擤了擤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 她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我开始没那么讨厌她了。 今天出太阳了。她别着一个小兔子发卡,白白的,很好看。 也许开开玩笑会让她忘掉刚才为什么那么难过。“老阿姨,这么大岁数别谈了,一个人过吧。” “那可不行。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和相爱的人结婚。”她把头发缠在手指上又解开又缠上,又解开,“他还说我是个无聊的人,没有女人味,看见我就能想到生活的艰难。” 谁背叛了我还这么说我,我会气到想杀了他的。所以我问她:“你想杀了他吗?” 她震惊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杀了他?只是分手而已。而且我还爱他。” 我不想听到“爱”这个字。 她窝在椅子上,很安静,好像在想什么。 “他出轨了你还爱他?” 她笑了,像上次见面聊起她男朋友时那样。“关系可以立刻解除,爱不是说消失就能消失的。” 我现在知道了,她就是个傻子。就跟毛毛一样。那天她心脏跳得那么快,浑身发烫。深夜两点钟,她开始抽搐。来了很多医生,他们说要把毛毛拉到手术室去。事情很突然,医院甚至来不及给她爸妈打电话。手术室在9楼,病床太重了,电梯拖着我们往上一层一层地走。我握着毛毛的手,也许神志不清了,她突然问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我说我不知道。她就沉默了几秒,又说:“上次爸妈来探视,我忘记跟他们说‘我爱你们’了。”然后她流了好多眼泪。“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继续画画呢。”这是她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毛毛就被拉进了手术室。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那种时候要说这些话。如果是我,我会省下所有的力气和时间一直大喊:“疼!救命!” 也许这个傻子心理医生懂。 我要问她了。 我要问了。 她突然抬头看着我,就好像她早知道我要问她什么一样。她眼角的泪还没干,但是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痕迹。也许是我开的玩笑起作用了。 “你谈失败了几次恋爱?” “五次。第一次是高二,我表白失败啦,人家不喜欢我。后来是大学……” 我打断她。“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会干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和爱的人,家人,朋友,待在一起吧。”她很奇怪地看着我着急的样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的嗓子突然痒得不行,也许是刚才吃了饼干,饼干屑卡在了我的气管里。 我看了看表,时间到了。 我拔腿就跑。 第三次 她坐在椅子对面,又在低头吃着曲奇饼干。她吃得用力又认真,就好像吃得随意一点就会辜负它。 今天她别了一个恐龙发卡。绿色的小恐龙。 她吃东西的样子还挺顺眼。 我想起上次见面她也吃了饼干,好多块。第一次也是。 “你从来不吃早餐的吗?” “这有现成的吃的啊,干吗不吃?还可以省出早餐钱。” 聪明。下次我也不吃早餐就来,反正我也不想在家里吃,那个看护监视我的眼神让我恶心。他一边看我,一边把他给自己做的燕麦糊往嘴里塞。他的碗冒着热气,燕麦稠得冒了尖,像一坨屎。 “我突然想起一个男人,两年前我在肯德基店。我想吃圣代,但是我就是不让自己吃。我战胜了自我,我解决了人类的终极问题,我特别得意。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手里抓着一个汉堡,桌子上还放着全家桶、可乐和另一个汉堡,汉堡里夹着两层肉。白色的沙拉酱从肉和肉的夹层里被挤出来,流到他手上,像一条蛆。他胖死了,可是他还得吃,因为他饿。也许未来外星人就会用这种方式占领地球——用食物。” “然后呢?”她吃完了,在擦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纸巾上印着各种猫咪的图案。她居然舍得用这么漂亮的纸擦嘴……她的前男友怎么能说她是个无聊的人? 我吓了一跳,我居然把刚才想的说出来了。 “没什么。”我有点尴尬。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看着手上的纸发呆。 她今天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我拼命忍住了,但是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会,神色有点疲惫。“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跟你说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好不好?” 我有点迟疑。她又想干吗? “我的秘密超级劲爆的。”感觉她在强打起精神。 一个半小时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还挺无聊的。 我点了点头。 “你是为什么进之前那个疗养院的?”她问这句话的神情又变回了我之前讨厌的样子。 她居然用“疗养院”这个词,我好恶心。没有人会把那个糟糕的地方叫疗养院。 “谁告诉你那个地方叫疗养院?” “你母亲。”她对我的反应有点诧异。 她手里攥着的那包纸巾,我看到里面应该还有好几张。 我伸手把它抢了过来。 “那是我的。”她愣了一下。 “现在是我的了。” 她又盯着我看了。我就那么手里攥着一包纸巾,过了可能有一分钟。 “把它还给我。”我发现她正试图用很“专业”的冷静面孔掩盖不耐烦。上次我把她的文件夹扔到地上,她都没有露出这种表情。今天她是怎么啦? 我把里面的纸巾全部掏出来一顿乱撕然后塞回去扔给了她。 出现了我绝对意料不到的事情。她跳起来使劲推了我一把,我愣住了。 自那个被我咬了耳朵的男孩子之后,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什么人单纯因为被我惹生气想打我而打我了,他们打我都是因为要强迫我。而且她刚才生气推人的样子,和我有点像。大人们假装没事的那一套真的超级恶心,可是她没有,她伤心了就大哭,生气了就推我,一点也不虚伪,我开始喜欢她了。但是喜欢她并不意味着要挨打,所以我揪住了她的辫子,她今天扎的麻花辫。我们很快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因为你,我居然被领导狠狠地训斥了,说我这么长时间还搞不定一个小姑娘。我跟他说已经有进展了,他就说我在骗人。我从小到大就没经历过这么让人挫败的事情!”她细碎的巴掌直往我脑袋上呼。 我把她摁在地上胡乱扯她的头发,心里畅快极了。我喜欢打架!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被送去了那儿。去之前你只是有一点情绪控制问题,好好沟通和教育就可以解决的,之后反而更严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父母要送你去那里。” 她还在说这件事情。我生气了!许多激烈的感受涌上来要控制我的大脑,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咬住自己的胳膊,我躺在地上,开始发抖。 不能犯病,会被抓回去的,这次去那里,就没有毛毛了。 “为什么,你告诉我!”她趴在地上摇着我的肩膀。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特别疯狂的那种,比如撕碎自己的身体然后朝她狠狠地砸过去。但是我真的不想被抓回去,再去那儿我会死的。 我开始尖叫。正常人也会尖叫的,应该没事。而且门是隔音的,外面人听不到。 起初我叫得很愤怒,后来就忘掉了。我开始变换音调,像一头唱歌的驴。 她吓得愣住了。 叫了一会之后,我突然觉得有些开心,虽然房子里没有风,但是我开心得每一根头发丝都要飘起来。 不如告诉她吧。我们都打过一架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也许会吓到她,想想就有意思。 我叫得嗓子开始疼了,我停下来,咽了口口水。 “你没事吧?”她一脸内疚。 “死男人送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咬掉了他和小三的儿子的一小截指头,而且他是骗我去的。” 我说得气喘吁吁。 她愣住了,坐起来,开始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刚才一顿乱叫弄得我心脏跳得难受,只能勉强靠在她身上喘气。 “虽然冒了很大的风险,但终于问出来了。”过了好久,她长叹了一口气,笑了。 该死,我又中圈套了。 “你这个骗子。” “你心理防御机制太强了,只能先故意示弱,但是一直示弱也不是办法,你会怀疑的,而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真正接近你,领导已经对我很失望啦,我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可以的。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尝试在你完全意料不到的时候出击。你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我就尽可能和你正面冲突,按你喜欢的方式来。有一点我必须要让你知道,我虽然耍了点手段,但是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说‘冒风险’,什么风险?”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你对我的好感和信任一下全没了的风险,绞尽脑汁,熬夜看了无数案例想出来的方法最终在你身上都不奏效的风险。” “你这个坏心眼的大骗子。原来一直都在骗我。”我哭起来,也许是因为挫败。她用手环住了我的肩膀。恶心,但是还挺舒服。 我想起上次她哭,原来那都是计谋。 “你男朋友在我们上次谈话的前一天跟你说了分手?” “……其实是前一个星期说的。”她出于惭愧揉了揉我的头,“不过那支钢笔确实是他之前送给我的。” 她抱着我,我坐着哭了好久。等我渐渐地不哭了,她把我们身后柜子上的饼干盒取了过来,还给我倒了一杯茶壶里的水。 “既然已经告诉我了,不如给我讲讲你是为什么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男孩子的指头咬掉了一截的?” “你不能食言,该你说你的秘密了。” “我说完,你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成交。” 她搓了一会裙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昨天晚上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爬到柜子边,靠着它坐下。这个水真的好好喝,有一股玫瑰的香味。 饼干好吃,水好喝,虽然不好意思承认,我还有点想试试被安抚毯包住是什么感觉。 “我真的没骗你。”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眼里跳跃着绝望,但是又非常坚定,喘着粗气,像独自产下幼崽的母狮。《动物世界》是我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了,比起人,我一直更喜欢动物。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被鬣狗们包围着,但是狮子妈妈没有后退,也没有发出吼声求救,它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的危险,命运给她什么,她就反抗什么,没有一句怨言。 她犹豫了一会,转身去拿放在椅子上的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白色的细长条管管,把它递到我手上。 “看,两条杠。昨天家里测了两次,今天早上见你之前在厕所又测了一次。我等的时候在厕所的臭味里大哭了一场,流出的眼泪可能都变臭了。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孩子还是不要,最后看到了这个结果,心里反而踏实了。这种踏实不应该有,挺愚蠢的。我才知道,做妈妈,我是愿意的。我想要做妈妈。知道了之后,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她说的原来是真的。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我拼命忍住笑,忍得我脑袋上的血管跳着疼,最终我还是没忍住。 “怀孕有什么好笑的?” 本来就很好笑嘛。 “你应该去看看网上那些新生儿的图片,丑得让人毛骨悚然,像猴子,外星人和吉娃娃的杂交体。”我哈哈大笑起来。 她看上去马上就要崩溃了。 好吧,我不笑了。 “我真的担心自己不会是个好妈妈。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养活一个孩子,我太爱他了,可是他现在才像小金鱼那么大,想想我就怕得要命。他长大了,我的肚子能装得下吗?虽然我知道能……有太多要准备的了。我不会告诉前男友,凭什么让他知道?我还不敢告诉爸妈,怕他们逼我结婚。我是不会和已经不爱我的人结婚的,哪怕是为了孩子。我打算一个人……但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孩子生出来真的很丑吗?丑也没办法,我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爱他的,但是也不能太丑……”她也爬过来,靠在柜子上。我们一起仰头看着天花板。我杯子里的水把光反射在白色的墙上,像破掉的粉色的丝绸,飘来飘去,要把我们吸进去做梦。 她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妈。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也想过这些吗?也害怕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曾经有什么梦想,她上大学的时候都有什么朋友,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择将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糟糕,为什么她选择不快乐。她虽然没有男人,但是她有钱哪。前几天她喝醉了对我说:“我的一辈子是因为你开始毁掉的,本来希望你能给我争口气,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有钱,有酒喝,有数不清的口红和名牌裙子,但是依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做她的女儿已经十五年,但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很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冰凉,万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因为她怀孕了开始变得不幸怎么办?很有可能的,也许她的爸妈要强迫她跟前男友结婚,如果她不结婚,也许她会被所有人瞧不起,也许她的领导会开除她,因为雇她不是为了让她白白拿着工资去生娃的。等到她生下孩子,每天晚上她被吵得睡不着觉的时候,谁能保证她不会想跳起来掐死自己生下来的东西,或者等它长大,把所有因为它遭遇的不幸报复在它的身上?就算她真的这么做了,谁又有权利指责她? 我可以看到她的肚子里,一个丑陋的小东西挣扎着。“求你不要让我出生……”它说。 但是它的妈妈不知道,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发呆,也许在幻想未来有多美好。 “妈妈可以被允许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我扭头问旁边的人,她在发呆,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像是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我只好又问了一遍。 “妈妈可以被允许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我觉得可以。” 她认真想了想,然后捏了捏我的脸。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上一个捏我脸的人是毛毛。我的脸碰到她手的时候感觉像碰到了冰箱里啃剩的凤爪。“学校里没一个人喜欢我,女孩子们偷偷看着我笑,男生们骂我肥得像坦克。有一天,他们拿我打赌,说谁玩游戏输了谁就得让我做他女朋友。输的那个男生气得嗷嗷叫,他们把他朝我推过来,他死命往回退,就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碰到了就会羞耻一辈子。他平时也是个很好的男生,经常给我讲数学题,但是所有人一起玩起来,他突然就变得很坏。我很伤心,我不该记得他曾经对我很好。那个课间我本来想自己画画的。”她哭着说。哭了一会又带着坚定的神情说:“我想了很久,决定原谅他。”我听了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学着她之前哄我的样子做了个鬼脸。毛毛就笑了,捏我的脸。虽然她很怕长胖,但是后来她还是慢慢地长胖了一点,胳膊肘没那么硌人,肋骨也渐渐包在肉里了。她还反复承诺一定要陪我去看企鹅。在她被医生拉去急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毛毛会死,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是死了。 “该你了,快回答你是为什么咬掉……你为什么咬那个男孩子?他应该是你的弟弟吧……” 我回过神来。看见医生正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麻烦事。 “我可没有那么丑的弟弟!……那天他过生日……” “你在他生日那天咬掉了他的一截指头?” “那是他活该。每年他的生日死男人——也就是我爸,都会开车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学校接他。我从来都不想去,但是因为高级餐厅的牛排真的太好吃了所以每年都答应。死男人要我去校门口等他。我那天穿得可漂亮了。他和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出来,互相推搡,嘴里说着‘你他妈的’。他们丑得惊人地相似。到了车里,死男人说:‘你们交流交流……’并且对司机说,‘你看他俩长的……’司机立刻就回答:‘是呀真的像,一看就是姐弟俩。’丑男孩子——我就要这么叫他。他一上车就凑上来笑着跟我说:‘给个联系方式呗,我兄弟想泡你。’他戴着牙套,嘴里一股烟味。然后到了餐厅,当然那个可怜的小三也在。我们笑,笑,笑。死男人发表了一段讲话。这个时候我妈突然来了。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死男人给了我妈一巴掌,我妈把红酒泼在了可怜的小三身上,她当时就应该穿着脏衣服去大街上喊:‘香奈儿的裙子普拉达的包还有一身五千块的红酒,还有谁能比我更阔?’当然她没有这样干,她扯住我妈的头发。死男人看到这种场面立刻起身就叫司机带他和他儿子走了。他儿子跟在他后面,两只手忙着打游戏,头上戴着耳机。他绕过了他的妈妈时想起书包忘记拿了于是就回去拿书包。他的手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移动着,嘴里叫:‘你他妈的。’他拿了书包转身就走了,留下还在互相撕扯的我妈,小老婆,还有沉默的我,三个本质上在死男人生命中非常多余的人。我打游戏技术很烂,也许是出于嫉妒,我追了上去,死男人问我:‘你要干什么?’就好像他忘了是他的车载我过来的。我不理他,只盯着丑男孩子,他好长时间之后才感觉到我,摘下耳机,手指着我:‘你要干吗?记得给我你的微信号。’他的手指头在屏幕上操作了那么久,现在一定又热又有汗,我强忍着恶心抓住他的手就咬了下去,本来没那么深,他挣扎着挣扎着就扯下来一小截。我妈和小三被吓到,也不打了。小三哭得死去活来,表示要把我交给警察,被死男人一瞪不敢再说话。‘去医院简单检查一下你的身体,青春期了。’几天之后我妈这么跟我说。我早该料到的,简单检查,死男人怎么可能会来。我走在前面,保安说要安检,我交出手机,一进‘疗养院’的门我就被锁在了里面。我砸门,大喊大叫,死男人看到我情绪很激动,红着眼睛看了我一会,给我妈扔下一句:‘我在车里等你。’然后准备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我死死盯住我妈的眼睛,我期望她会哭,但她只是一直悲伤地看着我,走之前说:‘你爸爸跟我说这个地方很好,能治好你的病,你乖乖听话。’我那时才知道,他们觉得我疯了。没人会想要一个疯了的孩子。进那个地方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死男人和我妈的背影。死男人居然已经秃顶了,我妈已经有点驼背。他们老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知道是我的出生让他们更悲哀,还是因为他们,所以我很悲哀。恨,还有别的奇怪的情感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来回流动成了一个死循环。” 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了。 说起这些,我觉得自己必须要跟她讲一下我刚才在她肚子里看到的场景。虽然它很丑,但是我一定要救它。 “求你别怀孕,别生,没什么好处的,对你,对它。” 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人不是因为有好处才生孩子的。”她笑了,她在笑话我。 她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会恨它的,它也会恨你,最终你们就会无可奈何地生活在一起。”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抱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什么事情更无可奈何吗?妈妈确实可以被允许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她们就是爱,特别爱,根本控制不住,没有任何办法。”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 “离开吧,离开你的家。好好读书,离开。”过了很久之后,她松开我,用力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她说起她家乡的山,齐天高,压在人的头顶上,现在她住在市中心很宽敞的出租屋里,租金很高,她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但是还有一个阳台,她在阳台上种了很多花,明年还打算养一只狗。 “离开吗?我没想过。”我想了想死男人,想了想我妈。我怎么可能离开,我没那个本事。家是可以离开的东西吗? “其实去哪都很无聊吧。”我走到蓝色的窗帘跟前,拉开窗帘,发现是个窗户,窗户对面是另一栋楼的墙。我趴在窗台上看墙上水泥裂开的花纹。 “离开也不一定指的就是搬家。你要忘掉过去的事情,好好过自己的人生,最后……或许还可以拉你母亲一把。” 我想起和毛毛的约定。“对哦,我还要去看企鹅,我答应了毛毛。” “毛毛是谁?” 我懒得详细回答她了。“我在那个地方认识的一个女孩,她有神经性厌食症,因为她觉得没人会喜欢一个胖子。后来她死了。倒是你,有了孩子再难找什么真爱了吧。” “反正我会一直找下去的。”她也趴在我跟前研究起那些裂缝来。 她真的很像毛毛。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笑了,想了一会然后说:“心里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又难过又开心,晕头转向,想要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对方,但是因为想给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要给什么。” 她说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我觉得毛毛一定会喜欢这个回答。 然后我们就那样站了一会。琢磨自己的事情。 我正在想着,她突然很紧张地说:“要是我的孩子继承了和我一样的肉乎乎的鼻子怎么办?” 我看了一眼她的鼻子,挺可爱的,但是算不上好看,所以我只能说:“不会的,不会的。” 她情绪平静下来,又开始低头想心事。过了一会,她说:“你想好怎么离开,离开之后去哪里吗?” 我摇摇头。 “其实每个心理医生心里都清楚,我们并不能治病,最多开一点辅助的药。我们的作用就是引导、帮助病人自己发现、自己解决问题。”她叹了口气很温柔地看着我:“你要记住,你的人生永远都是有选择的。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还是有选择的权利。你听说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吗?要几个技艺精湛的理发师才能给顾客理出他满意的发型?” “几个?” “一个就够了,但前提是那个顾客必须先要走进理发店的门,然后说出自己想要的理发效果。” 我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转过来,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坏得不可救药,第二次,我看你安慰我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你只是讨厌虚伪,讨厌别人逼迫你。你渐渐地开始信任我了,我真的非常开心。” 虽然有点恶心,但是我喜欢她这样夸我。 也许她可以做我的第二个朋友。毛毛会喜欢我多交朋友的。 “现在,我就是理发师,你就是顾客,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说的,是否愿意让我帮你,决定权在你。” 她迫切地盯着我。 很少有人让我想我想要什么,我有点不适应。 我想了好一会。也许有十分钟。 “我不想要被看护掰开嘴灌药了,我想上学,想学画画,因为毛毛喜欢。我不想这样天天难过地和我妈待在家里了。我想去一个再也看不到死男人的地方。” 我想要的还挺多的,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笑了,然后抱着我哭起来。 我记得从电视剧里看的,女人怀孕了都很爱哭。 我讨厌别人抱我,但是因为她怀孕了,所以还挺能忍受。 终于她松开我,还是在哭,她边哭边说:“以后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要积极地回答我,我会尽量避免让你吃药,也不会问让你觉得特别不舒服的问题,你要随时跟我说你的感受,讨厌我也要说,我一定会让你和别的漂亮又刻薄的小女生一样健康快乐,只不过你本来就比她们酷多了。” 她说的乱七八糟,我就一直“嗯嗯嗯嗯”。 她虽然是个傻子,但是心眼真好。我真的喜欢她。 以后她要一个人做妈妈了。 我问她:“领导,同事,朋友,问起孩子的爸爸,你打算怎么说?”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就说孩子爸爸死啦。” “你真要这么说?”她要真这么说的话,那可就有意思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有要哭的迹象。“别的无所谓,跟他们说‘我不告诉你’就行了,我怕我爸妈,要是他们知道我怀孕了还不想结婚,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不会的,你不嫁人,你爸就不用辛苦工作挣钱给你备嫁妆啦,他一定会更高兴的。” 她又开始笑了。 “我明天打算跟爸妈坦白了。”她边说边开始收拾我吃饼干掉下的渣渣。 我看了看表,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 “那么……下次见面,你跟我说说你坦白的结果?希望不要太惨。” “你在关心我吗?”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如果急着否认反而会显得有些奇怪。 “是呀……”我看着自己的手。 她呼了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不管有多惨都会告诉你的。下次见,小妹妹。” 她居然叫我“小妹妹”。孕妇真的是能为所欲为。希望她爸妈狠狠揍她一顿,但也别太狠,她可是个孕妇。 -END- 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欢迎关注我们 评论功能已开启,我们接受一切形式的吐槽和赞美 大益文学 文学 | 品位 | 经典 大益文学新书《虹》火热发行中~ 微店、淘宝均有售,欢迎选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