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模拟与品评:汉魏六朝赋体的经典化 袁丁 孙晶琦 金文凤 (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 汉魏六朝赋体的经典化与政治、模拟风气与艺术品评三个因素关系密切。在政治方面,除了经学之外,赋"下之史官"的制度与历代帝王持续推动也是影响赋体经典化的重要因素,前者保证赋体文本传播的稳定性,后者提供了持久的政治环境。模拟是赋家创作的重要方式,赋家在模拟中创造经典,同时增强前代作品的传播,推动其经典化。同类题材的模拟,可以有效促进某些题材的经典化进程,是赋体经典化的重要途径。魏晋时期,赋体艺术品评之风渐盛,从理论层面推进了赋体的经典化进程。 原载《江苏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1,19(03) 引用请参考原文及出处 赋体是汉魏六朝时期最为重要的文体之一,它萌发于战国,兴盛于汉代。魏晋时期随着五言诗的兴盛,赋体地位受到一定影响,但依然保持着很强的文体优势。而且在诸多因素推动下,赋体在以唐诗为代表的诗体占主导地位之前,形成诸多经典作品,不断推进自身经典化进程。那么,赋体在汉魏六朝时期是如何实现经典化的呢?笔者打算从政治、模拟与品评三个维度予以探析。 一、政治与汉魏六朝赋体经典化 古代文体的发展,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与政治结缘往往能够快速提高文体地位。从历史上看,赋体的经典化受政治的影响很大。作为汉代官方意识形态的经学,是汉代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汉代文人修习的基本知识,其与赋体关系密切,汉代文学家司马迁、扬雄、班固等早有揭橥。现代学界对此讨论也已经十分深入,因此经学对赋体经典化的影响,在此不必赘述。笔者以为,除了经学之外, “赋下史官”的制度、帝王的持续推动对赋体经典化的影响也值得关注。 首先,赋体能够获得经典的地位与赋“下之史官”的制度相关。“下之史官”这一说法出自范晔《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琅琊孝王刘京传载:“数上诗赋颂德,帝嘉美,下之史官。”[1]1451虽然这只是个案,但是应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赋体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得益于朝廷收藏与史官保存整理。汉代从建立之初,就开始有意识地整理书籍,到汉武帝时期建立了藏书的制度,班固《汉书·艺文志》云:“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2]1701汉武帝时期整理了哪些书籍,现在不得而知,但是司马迁《史记》中所录作品,有可能来自内府藏书。司马迁在贾谊、司马相如的传记中,都录入了他们的赋作。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是个体抒情之作,没有上奏朝廷的记载,但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是汉武帝亲自阅读到的,《上林赋》《哀秦二世赋》《大人赋》都是直接上奏皇帝的,这些作品应藏于内府之中,《史记》所录可能出自内府藏书。另外,汉武帝十分珍视司马相如的作品,本传记载司马相如死后,汉武帝害怕其著作遗失,专门派人到他家中搜集遗书:“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3]3063因此,司马相如的作品出自内府藏书可能性非常大。 汉成帝时期,官方开展大规模的书籍整理活动:“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2]1701在刘向等人整理的作品中,就有大量赋作。这些作品有的可能是来自陈农所求“天下遗书”,不全是内府所藏,但是极有可能很多作品应该被收藏在宫中。经过这次整理,很多赋作被纳入内府藏书序列。《汉书·艺文志》取自刘歆《七略》,在《汉书》人物传记中大量录入他们的作品,其中赋家的作品也很多。班固在汉明帝时入兰台,负责校勘皇家资料,其中不少赋家的作品资料可能为班固采择。后来,这些作品随着史书在后代得以流传。 由此可见,在汉代很多赋家作品很可能被皇家收藏,并被史官记录下来。这些作品被史学家写入历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后代广泛流传。自司马迁以来,这种写作模式成为一种传统。这种记录模式,为赋体经典化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虽然魏晋以来,别集、总集逐渐增多,赋体的传播路径变得多样化,但是作为记录一代史实的史书传播更具有稳定性,是赋体文本流传不可替代的载体。 其次,汉魏六朝赋体的经典化得益于帝王持续的推崇与提倡。汉武帝是第一个推崇赋体的帝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其“读《子虚赋》而善之”,当司马相如写了“天子游猎赋”,“奏之天子,天子大说”[3]3002。在汉武帝的推崇下,出现了大量创作赋体的赋家,留下了很多作品。汉宣帝在文化方面与汉武帝有相似之处,他也十分喜欢辞赋,并且对赋体还有自己独特的认识:“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2]2829汉宣帝将赋体与“古诗”(《诗经》)相比附,可以说大大抬高了赋体的地位。汉宣帝不仅个人喜好赋体,还让后来的汉元帝对赋体产生兴趣,史载:“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萧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2]2829汉成帝也喜欢辞赋,史载:“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2]3522后来汉成帝从事祭祀、狩猎等重大政治活动时,都会带上扬雄,这与汉宣帝带上王褒等人随时赋写的行为相似。扬雄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都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 东汉帝王依然对赋体十分喜好与推崇,例如汉章帝,史载:“及肃宗雅好文章,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1]1373东汉末年汉灵帝开鸿都门学,颇引造作赋体之人,史载:“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1]1992汉灵帝这一举动,受到当时名臣杨赐、蔡邕、阳球等人的批判,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汉灵帝十分欣赏赋体,对赋体的发展有推动作用。 汉代以后,随着文学创作风气的兴盛,帝王不仅推崇赋体,而且还亲自创作。如魏武帝曹操不仅拥有卓越的政治才华,而且“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4]54,曾作《沧海赋》《登台赋》《鹖鸡赋》《槐赋》。魏文帝曹丕擅长赋体创作,《文心雕龙·时序》云:“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5]673在魏文帝众多文体中,专门突出赋体。魏明帝崇尚儒学,下诏要求 “贡士以经学为先”[4]94。刘勰评价称:“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4]674“何刘”是指何晏与刘劭,他们都曾创作过散体大赋,受到魏明帝欣赏。晋代提倡赋体的帝王以晋明帝为代表,《晋书·明帝纪》载晋明帝“雅好文辞”[6]159,《文心雕龙时序》:“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5]674 南朝时期,文学创作之风大盛,帝王多有作品传世,而且不少帝王开始编纂赋集。《隋书·经籍志》在谢灵运所撰《赋集》小注有“梁又有《赋集》五十卷,宋新渝惠侯撰;《赋集》四十卷,宋明帝撰”[7]1082,表明在梁代时候还流传南朝宋帝王、诸侯编纂的赋集。梁武帝也曾辑录过赋,《隋书·经籍志》载梁武帝撰《历代赋》十卷、《围棋赋》一卷。同时,南朝帝王还有很多赋作传世。在文学活动中,他们也经常以赋体唱和。这些创作、辑录赋体的活动,显示了南朝帝王对赋体的提倡与重视。 政治对文学经典化的影响是直接而深远的,赋体之所以能够从汉代开始异峰突起,与向政治靠拢有着密切的关系。融经入赋,或依经立义,让赋体实现经典化。官方收藏,史书传播,让赋文本传播更具有稳定性。帝王的持续提倡,从亲自创作到编纂赋集,为赋体经典化提供了稳定的政治保障。 二、模拟风气与汉魏六朝赋体经典化 向政治靠拢,以经学为依托,这为赋体经典化提供了外部和思想条件,但是,赋体的经典化最终还要落实到赋体的创作,即如何将“润色鸿业”的国家意识与继承圣人之言,通过文学的手段表达出来。古代赋家在创作赋的过程中,寻找到了一条自己的道路,即在模拟前人的基础上进行创作。不同时代作家对前人作品的模拟,让赋体在具体创作中逐步建立经典化地位。 模拟是赋体创作的重要途径,历史上很多经典的形成起初就是模仿。《汉书·扬雄传》:“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2]3515从扬雄所创作的大赋作品,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司马相如的影子。张衡的《二京赋》也是模拟班固《两都赋》而成,史载:“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文多故不载。”[1]1897陆机《遂志赋》序:“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8]120-121左思作《三都赋》,自称“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9]90,表现出模拟的自觉。其实,赋创作中的模拟现象远远不止这些,几乎所有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借鉴前人的创作。 模拟对于经典的形成,可以分两个方面来看:一是创造了新的经典;二是延续与扩大了前人作品的传播,利于前人作品的经典化。以下以曹植《洛神赋》的创作进行个案分析。 《洛神赋》是赋体名篇,其语言绮丽,形象生动,想象丰富,十分有感染力。这篇赋无疑融入了曹植独特的艺术个性,但是它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呢?前人对此已有探析,如清代刘熙载指出:“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远矣。”[10]90说明《洛神赋》与屈原作品之间的密切关系。沿此思路,我们对《洛神赋》文本进行分析,可以发现《洛神赋》与其之前作品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描写洛神形象的段落(见表1)。 表1 《洛神赋》与前代相似文本对照表 《洛神赋》原文语句 《洛神赋》之前相似文本语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战国)宋玉《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 (汉)边让《章华台赋》:体迅轻鸿。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汉)崔琦《七蠲》:姿喻春华,橾越秋霜。 (汉)朱穆《郁金赋》:比光荣于秋菊,齐英茂于春松。 (汉)边让《章华台赋》:荣曜春华。 (汉)王粲《神女赋》:朱颜熙曜,晔若春华。 (汉)王粲《七释》:红颜熙曜,晔若苕荣。 (汉)陈琳《止欲赋》:色曜春华,艳过硕人。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战国)宋玉《九辩》: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汉)朱穆《郁金赋》:远而望之,粲若罗星出云垂;近而观之,晔若丹桂曜湘涯。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战国)宋玉《神女赋》:襛不短,纤不长。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战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腰如束素。 (汉)张衡《七辩》:形似削成,腰如束素。 (汉)王粲《神女赋》:发似玄鉴,鬓类削成。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战国)屈原《楚辞·大招》:小腰秀项,若鲜卑只。 (汉)司马相如《美人赋》:皓质呈露。 (汉)王粲《七释》:鬒发玄鬓,修项秀颈。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战国)屈原《楚辞·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汉)傅毅《七激》:唇不旋朱,发不加泽。 (汉)张衡《定情赋》:思在面为铅华兮,患离尘而无光。 (汉)王粲《神女赋》:质素纯皓,粉黛不加。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战国)宋玉《神女赋》:眉联娟以蛾扬。 (汉)傅毅《舞赋》:眉连娟以脩绕。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汉)傅毅《舞赋》:动朱唇,纡清阳。 (汉)司马相如《美人赋》:蛾眉皓齿。 (战国)宋玉《神女赋》:眸子炯其精朗。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战国)屈原《离骚》:靥辅奇牙宜笑嘕。 (汉)张衡《七辩》:靥辅巧笑,清眸流眄。 (汉)王粲《神女赋》:美姿巧笑,靥辅奇葩。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战国)宋玉《神女赋》:瑰姿玮态;志解泰而体闲。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汉)王粲《七释》:和心善性,柔颜婥态。 奇服旷世,骨像应图。 (战国)宋玉《神女赋》:骨法多奇,应君之相。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汉)傅毅《七激》:弭随珠,佩琚玉。 (汉)王粲《神女赋》:袭罗绮之黼衣,曳缛绣之华裳。 (汉)王粲《七释》:袭藻绣之缛彩,振纤縠之袿徽。 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汉)刘騊駼《玄根赋》:戴金翠,珥珠玑。 (汉)王粲《神女赋》:戴金羽之首饰,珥照夜之珠晔。 (汉)王粲《七释》:戴明月之羽雀,杂华镊之葳蕤。珥照夜之双珰,焕煜爚以垂晖。 曹植《洛神赋》写于黄初三年(222年),表1中所引作品都在曹植《洛神赋》之前,其中与曹植生活时间上有交集的作家陈琳、王粲都卒于建安二十三年(218年),他们的作品也都应在《洛神赋》之前创作。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洛神赋》在语词、句式方面与前代文人创作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是在前人基础上的再创作。同时,我们通过这些文本的互文关系,也可以看到《洛神赋》构成了《神女赋》等作品传播的中间环节。曹植《洛神赋》在借鉴中创造,为其成为经典奠定了基础。而其对其他作品的引用或化用,让其他作品获得了传播的可能性,推动它们经典化的进程。 赋家模拟创作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同题材作品间的借用。赋家在创作赋时,尽管他们参考的范围可能十分广泛,但是同类题材的作品似乎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因此模拟更容易让同类题材及相关作品快速经典化。例如扬雄创作《蜀都赋》,对班固写作《两都赋》有一定影响,后来张衡模拟班固创作了《二京赋》,晋代左思在批判继承前人都城赋创作基础上又写出了《三都赋》,都城题材成为赋中经典题材,此类赋作也成为赋中经典。曹植《洛神赋》中大量拟用宋玉《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美人赋》、傅毅《舞赋》、张衡《定情赋》等作品,不难看出这些作品都以女性为题材。后来陶渊明作《闲情赋》也是对这一题材的继承:“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11]448从宋玉到陶渊明,女性题材的叙写形成了一个经典模式。后出作品通过拟写,无论是模拟句式还是结构,都让前代文本在记忆中获得了经典化的可能。又如言志题材赋,陆机《遂志赋》序云:“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崔氏简而有情,《显志》壮而泛滥,《哀系》俗而时靡,《玄表》雅而微素,《思玄》精练而何惠,欲丽前人,而优游清典,漏《幽通》矣。班生彬彬,切而不绞,哀而不怨矣。崔蔡冲虚温敏,雅人之属也。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岂亦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乎!余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8]120-121这里将书写内心失意情感的题材做了梳理,叙述中陆机明显表现出了对前人作品的批判与继承,其实也包含建构经典的意识。 模拟不仅是作家写作水平提高的重要手段,同时作家也在不断模拟与重复阅读中,推动前人或同时代作家作品的传播,实现作品的经典化。无论是同时代人的模仿,还是后代人对前代人的借鉴,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状态下,已经在悄然地参与到某些作家作品经典化建构过程中。经典化的过程往往具有累积性,在不断被重复中,作品的生命力得以彰显。虽然这种方式不能像依附政治、帝王、经学那样快速获得经典化的效果,但是它深存于文人群体的内心,传播更持久,对作家作品经典化更有价值。 三、艺术性品评与汉魏六朝赋体经典化 赋体的政治性固然重要,但是它“体国经野”、颂美的品格在政治生活中才体现出来,而在日常生活中,文人更多地是想从赋中获取艺术滋养,学习赋体文辞之美,提高写作水平。从这个角度来看,赋体的艺术性更是文人关注的焦点。赋体的艺术性需要作家去体认,而当这种体认上升到理论层面,并经过历代批评家的不断深化,形成一种集体意识,作品的经典性才能得到确立。 赋体的艺术性一直存在于作品之中,但是被发掘出来,并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向度,却经过了较长过程。在汉代,赋体的艺术性已经被发现,但是在经学思想的桎梏下,这种艺术性依然处于遮蔽状态。司马相如是汉赋大家,他对赋的创作应当最有心得,葛洪的《西京杂记》曾记述他对于赋的看法,确实道出了作赋的门径和汉赋的艺术:“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物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涣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牁牂名士,常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览。’”[12]91所谓“赋迹”,就是赋的外在形式文辞;所谓“赋心”,就是作家通过丰富的想象,在熔铸材料精心构思基础上所展现出的阔大意境。可见,华美的文辞、丰富的想象和意境是汉赋不可缺少的,这也正是汉赋艺术之所在。扬雄前期对于司马相如的赋推崇备至,于《答桓谭书》中说:“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13]535很显然,早期的扬雄早已陶醉于司马相如所创造的文辞和意境之中。后来扬雄对赋的认识有所变化,对司马相如赋“劝百讽一”的特点进行批判,并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4]49的著名观点,认为赋要对接《诗经》传统,符合儒家思想传统,不过其中并未否定赋的“丽”的艺术特点。 到了魏朝,曹丕则更是明确提出“诗赋欲丽”[9]976的审美标准,并且对楚辞与汉赋的艺术性有精妙论述:“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悠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13]1098这里明显可以看出,曹丕更加推崇屈原善用譬喻、韵味悠长的风格,对司马相如进行批评,但是也看到了司马相如写物穷形尽相之“妙”。曹植是对赋体极其推崇的作家,他对赋体艺术高度赞赏,其《前录自序》云:“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素质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15]434曹植用生动笔法评价了赋体高妙的艺术,并且将其提高到可以与《诗经》媲美的程度。晋代陆机《文赋》中“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16]99的观点是对诗赋的经典论述,其也是从诗赋的艺术性着眼。与其同时代的皇甫谧虽然批判了自宋玉以来的辞赋创作,但是也看到了赋体的艺术特质,他在《三都赋序》中云:“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13]1872葛洪则从诗、赋比较的角度揭示了赋的独特审美品格,其在《抱朴子·钧世》中云:“《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17]70“若夫具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何乎?同说游猎,而《叔田》、《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17]75葛氏认为赋与前代《诗经》相比,无论是在文辞的华美程度、内容的丰富多彩还是场面的壮观方面都有过之。 如果说之前评赋还只是零散的论述,对赋体经典化的推进力度还有欠缺,那么齐梁时期刘勰对赋体较为系统性的评价,则极大地推动了赋体经典化进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设“诠赋”一篇,系统讨论了赋体源头、发展历史、创作特点与艺术特色,是赋体经典化过程中的重要标志。在论述中,刘勰将赋体源头追溯到《诗经》,是以经论文传统的延续,也是其文体源于五经思想的具体体现。这对赋体经典化意义重大。同时,刘勰也十分重视赋体艺术特点的阐发,认为赋体“铺彩摛文,体物写志”[5]134,以京都、狩猎题材为代表的散体大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5]135,小赋作品“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刘勰对不同作家的艺术风格有很深的评价,无论是《上林》赋的“艳”、《洞箫赋》的“穷变声貌”、《两都》赋的“雅赡”、张衡《二京》赋的“宏富”、扬雄赋的“深玮”、王延寿赋的“飞动”,都是从赋家作赋的艺术角度予以肯定的。 《诠赋》重在呈现赋体发展的概貌,赋体的艺术性并未充分展开。但是在其他篇目中,刘勰对赋体的艺术性进行了充分发掘,如《夸饰》中对赋体夸张特点的论述:“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5]608-609《通变》中云:“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5]520其后依次所举枚乘《七发》、马融《广成颂》、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校猎赋》、张衡《西京赋》,都是赋体名篇。又如赋体的对偶特点,《丽词》篇中虽然涉及的文体不只赋体,但是明显偏向赋体:“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5]588虽然对偶并不是从赋体开始,但是刘勰已经注意到司马相如、扬雄、张衡、蔡邕等赋家在对偶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而在论述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四种对偶形式时,前三种以司马相如《上林赋》、宋玉《神女赋》、王粲《登楼赋》为例,皆为赋体。又如赋体善于比拟的特点,刘勰《比兴》中论述了“比”的特点,尤其指出了赋体在这方面的优势:“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5]602虽然刘勰对赋体有些艺术特点是批判的,但是明显已经感受到赋体艺术的多样性与文学影响力。 从汉代到齐梁时期,赋体的艺术性逐渐被发掘出来。赋体在描写、铺陈、对偶等方面的独特魅力,在历代评论家总结、归纳中逐渐凸显,推动了赋体的经典化,让赋体产生了更加持久的影响力。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云:“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5]538刘勰延续了前代作家艺术评价的传统,从理论高度更加系统地阐发了赋体独特的艺术魅力,这对赋体经典化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赋体的经典化过程十分复杂,影响因素众多,而政治、模拟风气与艺术性发掘在赋体经典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三者在赋体经典化过程中的作用又不尽相同。赋体与政治结缘,使其获得了稳定的文本系统与有利的政治环境,是赋体经典化得以稳步推进的重要原因。从汉代开始的模拟风气支撑了赋体在文人中的传播,从写作层面推动了赋体经典化。魏晋以来赋体艺术性的发掘,又在理论层面上推动了赋体经典化的进程。 参考文献 [1]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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