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纵有诗万篇,人世再无余光中。”5年前的今天,余光中先生逝世。 梁实秋曾说,“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左手的缪斯》是余光中的散文处女作,共收文十八篇,其中有作者对诗、画的评论,也有抒情之作。经过这本书,读者能够重新认识叶芝、梵高、毕加索、莎士比亚、艾略特、弗罗斯特等名家巨匠。名篇《猛虎与蔷薇》写于一九五二年,是本集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作品,多次被选入语文课本,影响庞大。 余光中 著 《左手的缪斯》中译出版社 2022年3月出版 以下内容摘自《左手的缪斯》,经出版方受权发布。 记弗罗斯特 艾略特曾说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证之以我在爱奥华城的阅历,颇不以为然。在我,一九五九年四月是侥幸的:继四月三日在芝加哥听到钢琴家鲁道夫·塞尔金 (Rudolf Serkin) 奏勃拉姆斯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之后,我四月十三日复会晤了美国诗人弗罗斯特 (Robert Frost,1874—1963)。 弗罗斯特曾经来过爱奥华城,但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梁实秋先生留美时,也曾在波士顿近郊一个小镇上听过弗罗斯特自诵其诗,那更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物换星移,此老依然健在,所谓“红叶落尽,更见枫树之修挺”;美国二十世纪新诗运动第一代的名家,往常仅存他和桑德堡二人,而他仍长桑德堡三岁,可谓英美诗坛之元老。这位在英国成名,在美国曾四度获普利策诗歌奖的大诗人,正如钟鼎文兄咏希梅内斯时所写的,曾经进入“渐远于人,渐近于神”的无限好时期,但是美国的青年们仍是那么尊崇且酷爱他,目他为一个寓巨大于平凡的慈祥长者,他们举眼向他,向他寻求信仰与保险感、聪慧与诙谐。当他岀往常大音乐厅的讲坛上,“炫数千年轻之美目以时间之雪白时”,掌声之潮历四五分钟而不退。罗西尼说他生平流过三次泪,一次是当他初闻帕格尼尼 5 拉琴时。而当我初闻弗罗斯特那种挟有十九世纪之风沙的声音时,我的眼睛竟也湿了。我似乎听见历史的骚响。 四月十三日下午两点半,我去“诗创作”班上课,发现平常只坐二三十人的教室里已挤满了外班侵入的听众五六十人。我被逼至一角,恰当讲座之斜背面。二时五十分“诗创作”教授安格尔(Paul Engle) 陪着弗罗斯特进来。银发的老人一呈现,百多只眸子立刻增加了反光,笑容是甚为盛行了。他一直站着,不肯坐下,一面以双手撑着桌缘,一面回答着同窗们的许多问题。我的位置只容我看见他微驼的背影、半侧的脸和满头的青丝。常见于异国诗集和《时期周刊》的一个名字,忽然变成了血肉之躯,我的异常之感是能够想象的。此时听众之一开端提问: “弗罗斯特先生,你曾经读过针对你的批判吗?你对那些文字有什么感受?” “我历来不读那种东西。每当有朋友通知我说,某人发表了一篇评你的文章,我就问他,那批判家能否站在我这一边,假如是的,那就行了。当朋友说,是的,不外颇有保存,不无坦率 ; 我就说,让他去坦率好了。” 听众笑了。又有人问他在班上该如何讲诗,他转身一瞥诗人兼教授的安格尔,说:“保罗和我都是干这一行的,谁知道该怎样教呢?教莎士比亚?那不难——也不容易,你得把莎士比亚的原文翻译成英文。” 大家都笑起来。安格尔在他背地做了一个鬼脸。一同窗忽然问他《指令》(Directive ) 一诗题目之企图。他摇头,说他从不解释自己的作品,而且:“假如我把原意说穿了,和批判家的解释颇有出入时,那多令人难为情啊!解释曾经作古的诗人的作品,是保险得多了。” 等笑声退潮时,又有人请他发表关于全集与选集的意见。 “《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 固然很好,但有人狐疑是丁尼生的自选集 (笑声)。有人大嚷,选集有害,宜读全集。全集吗?读勃朗宁的全集吗?恶 !” 接着他又为一位同窗解释诗的定义,说“诗是经翻译后便丧失其美感的一种东西”,又说“诗是许多矛盾经组织后成为有意义的一种东西”,不久他又弥补一句:“当然这些只是系统的解释,由于诗是无法下定义的。”他以为“有余不尽”(ulteriority) 是他写诗追求的目的——那便是说,在水面上我们只能看见一座冰山的一小部分,藏在水面下的究竟多大,永远是一个谜。他又说:“我完整知道自己任何一首诗的意义,但假如有人能自圆其说地做不同解释时,我是无所谓的。有一次一位作家为了要援用我的诗句,问我能否应该求得我的出版商的同意。我说:‘不用了吧,我们何不冒险试一次呢?’” 本年度弗罗斯特被任命为国会图书馆的英诗顾问。一位同窗问他就职以来有何感受。他答称,正式的公事只需四次,其一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曾经向他讨教有关祈求永世战争的一篇祈祷词。 “这种文字总是十分虚伪的,”他说,“人生来就一定要不安、骚动,而且抵触。这种抵触普遍存在于生命的各种状态,包含政治和宗教。” 如是问答了约一小时,“诗创作”一课即算终了。 安格尔教授遂将班上三位东方同窗——菲律宾诗人桑托斯(Bienvenido Santos), 日 本女诗人长田好枝 (Yoshie Osada) 及笔者——引见给弗罗斯特。他和我们合照一像后,就被安格尔教授送回旅舍休息。 |